張巧慧
“黑夜里走進黑屋子,你能否看到
我的眼睛?”父親忽然這樣問我。
他眼中的光一閃而過。屋子里,所有
暗的物體,都亮了一下。
這個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的人發出一聲響動
黑夜,黑屋子。每個人都懷揣光源。
但有的眼睛,因為不懂得
把自身的光引出來,而長久與黑暗混為一體
有些空殼,必得放下,
為自身的生長解除束縛
請在羽化之前向低處交還盔甲
體輕,中空,易碎。生命高飛
蟬蛻還保持著爬行的姿態
我曾遭遇一條蛇蛻
圓筒形,似蛇,有光澤;但壓扁而皺縮,
它寄居其中的勇猛已經起身離去
(也許天生就攜帶障礙,我
嘗到了局限)
要怎樣相逼,才能把蜷縮其中的骨骼
撐開來
——我正在醞釀一次蛻變
有人養獅,有人飼虎,有人
一生防著花斑青蛇
與養著的這些猛獸,對峙,僵持
一分為二的人,一半化作虎
一半為虎所啖。大部分人,做了一輩子飼養員
到底只在心中學一兩聲怒吼
我是個養蠶人,多么
柔軟啊。它長一圈兒
我就蛻一層皮。腹中的苦水
千絲萬縷。吐絲,做繭
蠶食空了。它不顧一切化成蝶,飛出
自己的墳墓
現在,我像一個孤零零的空囊
飄蕩在塵土中
我無法推倒具體之物
不能像一桌麻將,推倒重來
糾結于每一次小輸贏
不能像一堆積木,反復組合
那些移山的人,推墻的人
哀之而不鑒之的人
我從不與無謂的阻礙作困獸之爭
有多少絕境,就有多少柳暗花明
但必定還有不死心的人。或草廬撫琴
或南陽高臥。或撐渡
或垂釣。我懂得無言之言。
山水無非一個掩體
林泉之志也僅是逃避
安放他隱遁的疲憊、失敗與自我安慰
端坐于書桌前的兩個人中
必有一個附身其上談論國事
但因為終究談不出什么
他們的語音也已漸漸轉低
只有樵夫才是真正的隱者。草木無心
他知榮枯。砍伐,把荊棘付諸火爐
而漁者還在布網,等待某物上鉤
山中還有草藥可采,治人間疾苦
我本是多情人,如今已成絕情者
每座山不是曾住過神仙,就是
養過猛虎。欲望并不可恥,
可恥的是欲罷不能
隔一段時間,我就要上山一次
把心中的沙石、塊壘
搬運到溪邊。聽泉水不息流逝
石頭也輕了幾許。古代的畫家們一定
已經上癮,或者中了自然的魔法
一次次搬運紙上,直到某日
把自己也搬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