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未來》已經成為當代詩歌的經典,經典的特征之一是它能夠從當時的語境中脫離出來,并且超越所有具體的語境而通行無阻。在這種通行中,它漸漸成為一個孤立的文本,能為所有人所接受。到后來,它就變得符號化了,工具化了,本義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可以用它來表達自己的語義。《相信未來》正在向這個方向發展。
它是食指青春寫作時期的作品。現在的讀者與那個時代已經越來越遠了,而理解那個時代恰恰是理解這首詩的前提。不過,客觀地說,要真正地認識那個時代是困難的,它不僅涉及到社會史、思想史與精神史,當然也包括文學史,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重回當年的感性生活。“文革”前期,山雨欲來,一方面,“左”的壓力很大,另一方面,人們的狂熱也被不斷激發出來,社會逐漸呈現出非理性的狀態。但就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還是有許多人,包括青年人或者一開始就與社會保持著距離,或者從潮流中退出來,他們困惑、迷茫,開始懷疑,思考,甚至批判。
作品的內容明顯地帶有那個時代的特征。概括起來說,就是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依然能夠堅持理想。為什么說它是青春寫作的代表,因為它并不是一種成熟期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以及對自我的省思與定位,而是典型地體現了青春期的困惑、懷疑、失望與不甘后對理想的重申,它是一個矛盾體,所以它的基調還是熱情的,固執的,孩童式的。
在詩作的前兩小節,詩人用了一連串的意象來表示現實的灰暗,人生的挫折與失敗,如“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的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但是,這些都沒有能動搖詩人對未來的信念,他堅定地說,“相信未來”!要注意詩人表達這一信念的方式,“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他是固執的,什么叫固執?就是知不可為而為之,就是拂逆別人的意志一意孤行。詩人特別給自己安排了表達理想的場景,是“鋪平失望的灰燼”,是“用凝露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表達理想的場景與情境是多樣的,可以是順境,也可以是逆境,詩人選擇的是后者,他將自己置于一種艱難的境地,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悲劇的主角,從而賦予自己犧牲精神。
詩人的這種姿態在很大程度上與那一代人的精神資源有關。食指這代人的思想與精神資源配置是偏向經典的,有憂患意識,擔當意識。在現實與理想上,他們偏重理想;在社會與個體上,他們偏重社會;在靈魂與肉體上,他們偏重靈魂;在物質與精神上,他們偏重精神;在功利與審美上,他們偏重審美……相應地,在思想資源的選擇上,他們偏重歐洲的古典哲學與前蘇聯的文人經典,熟讀無產階級經典作家如馬、恩、列的著作,所有這些,與現在都存在重大的差別。這些都是這首詩的闡釋背景,是理解詩人精神姿態的通道之一。
抒情主人公雖然被置于一種悲劇的境地,但是理想主義依然主宰著情感與思想的進程,越是悲劇,越能激起詩人的豪情,在潛意識中,詩人是以歷史上一切英雄、一切犧牲者為榜樣的,如普羅米修斯、巴黎公社的戰士、十二月黨人……在這種理想與想象中,詩人如同英雄一樣超越眼前的困境進入想象中的偉大、純潔與輝煌的境界。接下來,他依然在表達“相信未來”,但已經與前兩小節不同了,體現出了更為強大的力量,他進行的是一種豪邁的不可阻擋的宏大抒情。“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這是多么夸張的動作,是如何闊大的場景,又是多么巨大的力量,而“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這又多么的光明與純潔。
在經過了宏大的抒情之后,詩作改變了節奏而轉入理性思考,也使自己的立場得到了支持,并且獲得了辯證法的高度與歷史的深度。詩人在為自己的理想尋找支撐,因為他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自己并不能證明自己。他找到的依靠是歷史,這也是那代人思想的必然,因為他們篤信辯證法與歷史唯物主義,有著濃重的黑格爾歷史哲學的色彩。詩人選擇了那代人命定的思維方式,將自己的意義、價值、是非功過交給歷史評判,這樣,他們就獲得了信心,也有了面對現實的勇氣。需要說明的是,詩人可能沒有覺察到這種思維在這首詩中仍然犯下的自證明和循環論證的邏輯錯誤,我們要相信未來,誰來證明它的正確性,答案還是未來,詩人說到了歷史,但歷史在這兒也是由未來的眼光產生的。不過,在理想主義的豪情中,這樣的疏忽是可以忽略的,因為對詩人來說,就是要相信未來,在作品中,這是堅定的和惟一的。
這就是《相信未來》,一代人的精神宣言,一個越來越被神化的當代經典。我們前面已經提到了經典的若干含義,這里還要補充一點,即經典是不可重復的。我們可能有許多的不理解,我們可能有許多的崇敬,但我們再也唱不出這樣的歌了,連同食指自己。
不僅是理想與寫作的姿態不可重復,包括他的詩歌藝術也是那個時代賦予的,同樣地不可重復。應該心平氣和地看到這一點,即人們對食指的高度肯定主要是他用詩歌記錄了一代人的生活經歷、精神狀態與思想感情。食指,連同他的作品越來越近于一種年份式的文化符號,成為許多人緬懷過去、祭奠青春最好的供品。就詩歌藝術而言,食指的作品在中國現當代詩歌中并不突出,跟前面比,他未能超越三四十年代的新詩,跟后面比,甚至連朦朧詩都呈現出更為精致的詩藝。但對那個特殊時代的詩歌,好像又不能這么看,不僅是食指,包括一大批“文革”時期的地下詩歌,都不能這么看。對于思想的呼吸與精神的生存都非常困難的人們來說,談論詩歌藝術是多么的奢侈!我們只能說,“文革”的地下詩歌是一塊詩歌的飛地,一座詩歌的孤島,它們并不存在于中國現當代詩歌發展的線性序列中。但這不是說食指們的詩歌沒有傳承,更不是他們的詩歌沒有風格、不具備藝術分析的價值。恰恰相反,他們的藝術選擇是與精神選擇同步的,他們的風格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同時也適應了那個時代人們的詩歌理想。食指的詩歌藝術資源與他的思想資源一樣是趨于古典的,是歐美的近現代抒情詩,是拜倫、雪萊、普希金,是中國現代詩歌的新格律派。就《相信未來》而言,它的結構是單純的,從詩歌語義上說,作品的抒情與意象組合是一種并列的關系,即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意象也很單純,雖然有象征主義的味道,但絕不復雜,意與象,象征與本體基本上一一對應。它特別注意聽覺,注意音樂性,如節奏與韻腳等,四句一節,非常整齊,以“相信未來”為主旋律,回環往復,起伏跌宕,如同音樂中主題樂句的出現、展開、升華與呼應一樣。雖然多次轉韻,但還是盡量來安排韻腳,各韻自為單元,朗朗上口,特別適合于朗誦與傳唱。朗誦與傳唱,正是那個時代的詩風與詩歌傳播方式。那個時代的詩歌是聽覺的藝術,有多少詩歌是地下傳唱口耳相傳的呢?而現在,詩歌大都成了視覺的藝術,主要是用于閱讀的,而不是用于朗誦的。食指的詩達到了他選擇的風格類型的高度,也成為那個時代詩歌藝術的樣板。中國現代詩歌曾經取得過驕人的業績,但到了50年代就開始退步了,“文革”時期可以說是一個無詩的年代,詩歌藝術基本上退到了正負零以下。正是食指等人的地下詩歌為中國詩歌保存了一點血脈與尊嚴。理解了這一點,我們非但不能苛責他們,相反,應該對他們表達應有的尊敬。
汪政,江蘇省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創研室主任,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江蘇省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南京市評論家協會主席。
附:
食 指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于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于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