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金錢

八月天，本名尚偉民，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莽原》《山花》《長江文藝》《當代小說》《短篇小說》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長篇小說《中原狐》、中短篇小說《遙遠的麥子》《父親的王國》《文人》《一個鄉(xiāng)村的冬夜》《一棵什么苗在心底瘋長》《夜游者》《出走》等70余萬字；出版有中篇小說集《現(xiàn)實書》、長篇小說《城市的月光》（獲2012年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獎），有中短篇小說獲過全國大賽獎項。

晚飯的氣氛充滿激情。

酒是少不了的。開車的，脂肪肝的，高血壓的，高血脂的，高血糖的，裝藥片的，紅臉蛋的，等等，都不能作為理由不喝，都得喝。

飯局的東道主、一家國企的副總談建說，同學(xué)們小三十年不見面了，別找理由跟喝酒說事，我聲明，誰都沒有任何理由不喝酒。開車的把車撂這，要不找代駕。三高的，肝硬的，都不用說，跟同學(xué)之情比算個球。

遠道而來，今天飯局的主角闞遠一端著酒杯，看了看身邊的妻子，小聲說，肯定逃不脫了，喝吧。你可別說話啊，你一說話估計他們還會灌你。

不許開小會，嫂子今天可沒你的話，同學(xué)見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你可不能擋路啊。在市政府辦公室當主任的李三明說道。

我爸戒酒了，他重度脂肪肝。闞遠一上初中的兒子大聲說。

別搗亂兒子。闞遠一喝住兒子，喝了一大口說，我表個態(tài)，堅決擁護談總喝酒號召，保證不拖后腿。

嗯，這才能顯出闞政委英雄本色，不愧為人民軍人。談建也喝了一大口。

酒過三巡，除了闞遠一的老婆與兒子不喝，九個同學(xué)就干掉了三斤白酒，個個滿面紅光，情緒激昂，出口成章。接下來互遞名片，交換聯(lián)系方式。

他們都是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整整二十八年了，有的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與闞遠一都沒見過面。這次他趁回家探親繞道與幾個同學(xué)聚會，大家都很激動，當然也很熱情。談建第一個站出來，先為闞遠一一家安排了賓館，又設(shè)宴接風(fēng)，通知在本市的同學(xué)參加。

接風(fēng)的酒宴高潮迭起，時至九點，地上已經(jīng)放倒了五個空瓶，每人喝酒平均達到半斤還多。知道闞遠一還要在本市呆兩天，大家爭先恐后提出宴請。有人說請他一家三口吃本地燴面，有人說請他們一家吃海鮮，有的說請他們一家吃手搟面，有的說請他們一家吃水煮魚。根本沒有進行討論，更沒等闞遠一表態(tài)，就有三個同學(xué)占住了兩天中的一頓中餐（次日闞遠一要外出辦事，午餐不用安排）與兩頓晚餐。

闞遠一很感動。老同學(xué)都這么熱情，宴請標準還這么高，出手都這么大方，有點出乎意外。在座的八個同學(xué)，除了談建與白楊，其實別的同學(xué)當初關(guān)系都很一般，這么多年從來都沒聯(lián)系過。

白楊今天一直都沒大說話。他是一個文化部門的中層干部，還是一個業(yè)余作家。此時，他坐在飯桌的下手，滿臉溢滿了笑。他看著渾身上下充滿軍人氣質(zhì)的闞遠一，回憶著當初與他一起的趣事，內(nèi)心里充滿了溫暖。

白楊的穿著，與闞遠一及談建差異很大。闞遠一、談建都是正裝，西裝革履，周武鄭王的。白楊卻是T恤、夾克，牛仔褲、旅游鞋，一身休閑打扮。在眾多的面孔中，白楊的面孔顯得淡定而沉靜。最初，白楊的計劃是在談建的接風(fēng)宴之后攜老婆孩子請闞遠一一家吃火鍋。但他看人多飯局少，輪不到一人請一次，索性就沒說話。

宴請的事說定，飯局接近尾聲。闞遠一問，明天誰有空，陪我去辦事。我自己一人開車太寂寞。

談建說，我明天有個招標項目要談。

李三明說，我明天有個會，給你派個司機替你開車吧。

還有人說，我陪領(lǐng)導(dǎo)出差。又有人說，我得接送孩子。大家都有事情。

我陪你吧，我明天沒事。白楊看大家都有事，說道。其實他也說好明天要與單位一把手去省廳辦事，只好請假了。

說定，談建派車將闞遠一一家送到賓館，同學(xué)們各自回家。

闞遠一回到賓館，妻子便問，白楊不是你最好的同學(xué)嗎？這個說請你那個說請你，他怎么連話都不敢說啊？是不是經(jīng)濟狀況不好？

闞遠一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好像他混得還不錯吧。

那怎么不說請咱吃飯啊？你天天說跟他鐵，他卻表現(xiàn)最差。

不能這么說，他明天不是陪我去辦事嗎，夠意思了。闞遠一雖然這么說，心里卻也有些疑惑。曾經(jīng)非常親密的高中同學(xué)來了，他應(yīng)該請吃頓飯。不就是千兒八百塊錢嗎？他不會窮到請不起一頓飯吧？

好了好了，有飯吃就行了，你就別多操心了，餓不著你。闞遠一情緒突然有些不好，一股火氣莫名其妙地冒出來。

闞遠一的火氣立即就點燃了妻子的火氣，她說你跟我發(fā)什么火？你的親密同學(xué)不夠意思怨我嗎？

闞遠一說了句真扯淡，然后拉開門去兒子房間了。臨走甩下一句話，你自己在這思考吧。

闞遠一自己清楚，那火氣，來自他對白楊請吃飯的在意。高一時候，白楊因為氣管炎咳嗽被同學(xué)們懷疑是肺結(jié)核，因為怕傳染很多同學(xué)都不敢跟他接觸，一起吃飯的幾個同學(xué)都撤了，只有闞遠一和另外一個同學(xué)堅持跟他在一起吃飯。這件事，對白楊來說可謂至關(guān)重要。他不止一次說，要不是你倆堅持跟我一起吃飯，我真承受不了那種巨大的精神壓力，說不定就退學(xué)了。

那時候，闞遠一幾乎天天晚上都要陪著白楊出去散步。他們肩并肩走在田間小路，闞遠一一邊傾聽他的傾訴，一邊開導(dǎo)他想開點，振作起來。

他忘記了過去？在他最苦悶最頹廢的時候，我拉了他一把，因此我們的情意加深了很多，彼此成為高中同學(xué)中最鐵的人。可他，面對自己的到來，為何如此消極呢？最熱心的，是談建。派車去高速路口迎接，食宿安排，組織聚會，精心安排。接風(fēng)的飯局，堪稱精彩：有昂貴的龍蝦、遼參，有稀罕的野豬、山雞等野味，有價格不菲的野生甲魚、牛蛙，還有澳洲橘子、美國蛇果；酒是三百多一瓶的名酒，煙是幾十塊錢一盒的名煙。一頓飯下來，少說也得三四千元。

白楊家里有什么困難？要不他無論如何都會請吃一頓飯的。endprint

闞遠一想著，一邊勸慰著自己。他意識到自己不該有火氣，更不該對妻子發(fā)火。他對看電視的兒子說，你看吧，我去看看你媽。

敲了好一陣門，又站在門口好說歹說，妻子才把門打開。他嬉皮笑臉地哄妻子，她卻不理他，往床上一躺，給了他個后背。

他說，向敬愛的老婆檢討如下，我發(fā)火是極端錯誤的，保證立即改正。

妻子撲哧笑了，說，去去去，別在這貧了，懶得搭理你。

服從命令，立即睡覺。闞遠一作為一個縣團級領(lǐng)導(dǎo)，在討老婆歡心這方面，卻是很能俯下身子的。他躺在妻子身邊說，白楊肯定有啥困難，不然他肯定會請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都是老同學(xué)，二三十年不見面，咱可不能計較這，那樣就太俗了。

我也是感覺奇怪才說的。聽你說你倆那么好，我想他會最熱情，誰知道他最靠后。也許他真有什么困難。妻子說，好了好了，不說他了。時過境遷，同學(xué)算啥啊。

闞遠一對妻子的話很不是滋味，想駁她幾句，怕再次引發(fā)戰(zhàn)事，便忍住沒吭聲。他望著天花板發(fā)起了呆，很久都沒有入睡。

次日一大早，闞遠一剛起床，白楊就到了賓館。他對闞遠一說，一起吃早餐吧。賓館的早餐沒特色，去外邊吃豆皮卷油條和豆花吧。

闞遠一不禁暗笑，多年不見，遠道而來，花幾塊錢請老同學(xué)吃早餐，他這也算請我們？

白楊很坦然，沒有一點不好意思。闞遠一跟他并肩走出賓館，小聲問他，白楊，你家里沒啥困難吧？有啥事可言一聲，別不說啊。

有啥困難？挺好的。白楊說過，把一只手臂放在闞遠一肩上，問他，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縣城吃豆皮卷油條嗎？

怎么會不記得呢，我打爛人家一個碗，賠了五毛錢，把我都嚇哭了。錢還是咱倆兌的呢，我身上只剩兩毛錢，你替我拿了三毛。

白楊笑笑說，真懷念那次的油條和豆花。

吃完早餐回到賓館，李三明派的司機已經(jīng)等在大廳了。妻子與兒子還沒起床。他們因為到九點才出去轉(zhuǎn)，沒跟闞遠一一起去吃早餐。

坐到車上，闞遠一問白楊，他們都給我名片了，怎么沒見你的名片啊？這么多年，升官了吧又？

我倒是有名片，沒帶。都同學(xué)，用得著名片嗎？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沒有職務(wù)高低，沒有級別。白楊淡淡地笑笑，我是瞎混，現(xiàn)在除了工作，大部分心思都在寫作上，升什么官啊。

說說，他們現(xiàn)在都怎么樣？闞遠一問。

都不錯吧。白楊說，升官的升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個個都是風(fēng)光無限。

你呢，跟他們比？闞遠一又問。

我就那回事，還算不錯吧。我感覺，我的精神生活可能會更豐富一些。白楊說著，岔開了話題，問，跟哪個女生有聯(lián)系啊？當初你參軍走時候去送你的那個楊柳紅，后來怎么樣了呢？

還提那事干啥。本來就沒啥，通了幾封信就斷了。顯然，這個話題闞遠一不感興趣。

白楊想了想，他與闞遠一，也是通過一段時間信，他沒考上大學(xué)回到了農(nóng)村，就中斷聯(lián)系了。后來他到一個偏僻的學(xué)校教書，幾乎與所有的高中同學(xué)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他因為寫作小有成績，縣里給解決了轉(zhuǎn)干問題，他才又開始與部分同學(xué)取得聯(lián)系。而這，已經(jīng)是高中畢業(yè)十年之后。

說說這些年你在部隊的情況吧，肯定有不少故事吧。白楊說。

部隊會有啥故事？新兵連訓(xùn)練，下連隊，考軍校，上學(xué)，再回部隊，一步一步熬過來，就這。闞遠一對自己輕描淡寫。他又說，倒是你，雖然沒考上大學(xué)，可大家公認你是咱班最成功的一個。還是你說說你吧。

哪里哪里，我這叫什么成功，也就是離開農(nóng)村了吧，有點出人意外。大家都認為考不上大學(xué)就得呆在農(nóng)村，我算個特例吧。白楊說起來也輕描淡寫。

后來，兩個人的談話變得散漫。闞遠一說得最多的，是如何升官，一心想拼到師級，能穿一輩子軍裝。白楊卻顯得有點淡然，想過平靜的生活，心思都在自己喜歡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當然，他沒有給老同學(xué)談文學(xué)。

闞遠一更加確定白楊的經(jīng)濟狀況不是太好。一個人光說寫東西，不想著掙錢、升官，能會有錢嗎？他勸他道，白楊啊，你得想辦法掙錢，搞好家庭經(jīng)濟建設(shè)啊。離了錢，啥也干不成。你可以寫暢銷書，寫電視劇啊，聽說這很掙錢啊。

白楊笑笑，說我也想過，可做不來。再說了，我要求也不高，有房子住，有自行車騎，天天有肉吃，我很滿足了。俺兩口工資還不算太低，養(yǎng)一個孩子，也夠了。

闞遠一搖搖頭說，你的想法有問題。到我們這個年齡，上有老下有小的，沒錢可不行。

白楊沒有跟闞遠一爭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和追求，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不必說服誰。

在一個村子的一座樓房里，闞遠一與和他一起入伍的一個戰(zhàn)友相見。他的這位戰(zhàn)友初中都沒畢業(yè)，當了三年兵就退伍回村了，現(xiàn)在是村里的掌門人。但村級干部跟穿著中校軍服的團政委站在一起，還是顯得有些寒磣。

闞遠一把帶來的一件好酒和兩條好煙放到正當門的八仙桌上，對老戰(zhàn)友說，這煙和酒都是新兵送的，都不賴啊。

村級干部很高興，說你當大官了還能記著我，夠意思。

午飯當然是一場猛喝。在鄉(xiāng)里的第一食堂，村級干部點了很奢侈的飯菜：雞鴨魚牛羊豬肉全有，稀罕的是驢鞭、牛鞭，還有蟬蛹；酒是當?shù)乩辖眩葦?shù)高勁大，醇厚猛烈，酣暢過癮。因為闞遠一是重點打擊對象，白楊喝的相對少一點。這場酒，白楊看到了闞遠一與戰(zhàn)友之間的深情厚誼，也看到了他衣錦還鄉(xiāng)的洋洋得意，還看到了戰(zhàn)友對他的敬仰與佩服。

白楊不覺有點失落。大凡人，很少有脫俗的。他之所以不與其他同學(xué)去爭搶宴請，就是對自己的收斂。他清楚，在老同學(xué)面前，特別是在這個正值春風(fēng)得意的同學(xué)面前，誰不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實力。

白楊很奇怪。都四十多歲了，同學(xué)之間，還張嘴閉嘴都是級別，都是升官發(fā)財，真讓人有點心涼。不假，請客吃飯需要真金白銀，辦事需要權(quán)利與人脈。可我們是同學(xué)。我們從紛繁復(fù)雜、充滿虛偽與交易的社會交際圈，轉(zhuǎn)到簡單純真、充滿友情的同學(xué)聚會，怎么還念念不忘那些令人生厭的東西呢？endprint

從外地回到市里，離晚飯時間很近。白楊陪闞遠一在房間繼續(xù)閑聊。老婆孩子坐談建安排的車去附近一個旅游景點玩了，還沒有回來。

白楊提出次日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陪闞遠一的老婆孩子去逛公園，闞遠一卻推掉了。他說，市里公園也沒啥特色，就不去了。睡個懶覺，起來洗漱，就直接去飯店吃午飯了。

白楊不再說啥。他感覺，闞遠一對同學(xué)設(shè)的飯局很有熱情。

今天的飯局是李三明安排的，飯店是蕭記燴面。這蕭記燴面可不是一個小面館，而是在全市掛上號的氣派飯店，各種清真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應(yīng)有盡有，價格也不菲。

按昨天所說，參加今天飯局的人，還是昨天的原班同學(xué)。臨近晚飯，談建打來電話，說有客戶在，他必須作陪，就不去了。

闞遠一并不計較，說，談建真夠忙的，當這個副總也不容易。

白楊陪闞遠一一家打的去飯店。路上，闞遠一又接到李三明電話，說飯菜都安排好了，你們先喝著，我這先跟一個副市長在另一個房間招呼一會兒，喝兩杯馬上過去。

闞遠一說沒事，你先把領(lǐng)導(dǎo)打發(fā)住，咱同學(xué)都是自己人，早點晚點沒關(guān)系。

到了飯店，涼菜已經(jīng)上好。李三明的一個手下在房間等著，熱情地為大家服務(wù)。闞遠一一家與白楊坐定，隨后即趕來三個同學(xué)。這時候闞遠一電話又響了，另一位同學(xué)因為老家來人也不能到場。

闞遠一仍然大度地笑著，說沒關(guān)系。最終，這次飯局缺了兩個半（李三明中途趕來，按缺席一半計算）人。闞遠一一點也不計較，說大家都很忙，有點事來不了很正常。

接下來的兩頓飯，都有兩三個人因有事缺席，但并不影響飯局的氣氛，大家仍然很興奮地談?wù)摳信d趣的話題，沒有因為誰缺席而不快。

所有的飯局白楊一次也沒有缺。他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心一意陪老同學(xué)。有時候，他們面對面而坐，并不說多少話，僅僅是在一起。很多時候，白楊默默地注視著闞遠一，想從他臉上找回年少的痕跡。可越看越感覺那個成熟的男人的面孔越陌生。年少的純潔，幼稚，還有朝氣，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了。

我們荒蕪了太多的時間！平常，我們有多少時間是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呢？我們做著無意義的事情，說著無意義的話，消耗著時間。可每個人還做出一副很忙的樣子。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在下屬面前，在朋友面前，在同學(xué)面前，甚至在家人面前，大家都裝做很忙，好像不忙就不是人一樣。

白楊心里有很多獨特的想法。他特別討厭官場和職場上那些沒有意義的形式，也不想裝模作樣。他想活得本真一些，活得灑脫一些。

送走闞遠一，白楊回到家里。老婆說，我總感覺，咱沒請他們吃頓飯，就好像缺點啥，心里老過意不去。

他們爭著表現(xiàn)，就讓他們請吧，我何必跟他們爭呢。白楊坦然道，再者，生命是以什么計算的？時間。我拿出時間陪他，就等于把我生命的一部分給他。你說說，生命與金錢相比，哪個更貴？

話雖這么說，可他會這么理解嗎？老婆嘆了口氣說，有幾個人，把時間看做生命，又能把占用別人的時間，看做是占用別人的生命呢？

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心里清楚就夠了。白楊說著，打開了電腦。他在新建的文檔上，敲出了一篇文章的標題：時間與金錢。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