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發慧,又名邦吉梅朵,1988年生于青海魯沙爾,現為河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小說評論與族裔詩歌批評,文章散見于《中國詩歌評論》《西北民族大學報》《東京文學》《金銀灘》《格桑花》《鄭州師范學院學報》等。
欲望是每一個能夠自為的生命體,從軀體深處傳達出的一種心理表示,一切欲望都潛伏在先于語言而存在的本我之中,如寒冬中熊熊燃燒的篝火吸引無數個體環它而坐上演本能的舞蹈,如秘密一般靜坐其間卻通曉所有。先鋒小說家墨白用吊詭的情節設置、自主性的小說語言、錯綜的迷宮敘事、經十九年經營鑄成長篇小說《欲望》,將現代人諸種欲望面相及欲望表達的秘密悉心托出。小說分為紅、白、藍三卷,每卷皆有一個隱喻性的標題《裸奔的年代》《欲望與恐懼》《別人的房間》,三個題目在語言能指的漂移中直指欲望一詞的所指意涵,從而將不同的故事情節串聯在欲望主題的敘事上;欲望本身也如瓔珞一般佩戴在墨白筆下人物形象的脖頸和手腕上。三部曲雖然集結于《欲望》一書中,但每部作品的寫作傾向和風格略有不同,基于此,本文將從不同角度分析和評述三部曲的敘事藝術。
墨白熱衷于敘述上的尋找模式,紅卷《裸奔的年代》中主人公譚漁便是一個追尋者,一方面他在尋找自己青年時代以來的愛慕對象,另一方面尋找他事業和情感的出路,即自身之謎。這種尋找模式是人類神話時期的原型模式,例如尋找金羊毛、尋找圣杯等故事。這種模型按弗萊的說法是一種永無窮盡的形式,其中心人物從不發育也從不衰老,經歷一次又一次追尋,直到作者本人耗盡最后一絲精力為止(弗萊《批評的剖析》)。弗萊把它稱之為歷險探求,這種模式追索到人性心理深度一方面是人本性有一種對目標終結的渴望,一方面是人類心理有好奇探秘的癖好。因而這樣會使文本具有傳奇、探秘、追蹤、溯源等元素。文本始于譚漁對周錦的尋找,中間穿插尋找小慧、趙靜、葉秋等女性以及對事業的追尋與奔波,綜觀之,譚漁以找尋的姿態的行走于文本之中。譚漁尋找周錦,發現周錦死了;想找小慧,找到的卻是小紅;找葉秋,葉秋告訴別人他是買皮衣的稱不認識他;欲在京城發展事業,卻被朋友策反;在他結束一系列尋找行為回到家門口時,卻聽到兒子說:“你不是我爸,我爸死了。”就此意義而言,譚漁的尋找是一個永無終結的形式,其功能作用重在尋找的過程,這個尋找是一個復雜而多元的目標,但它并不具備目的論的實際效應和意義。
尋找行為本身具有目的性和實踐性,成功的尋找是目的與結果一致,實踐與意義統一;譚漁尋找行為的目的實踐和意義結果卻是矛盾對立的。起初譚漁尋找的是周錦本人,周錦之死是譚漁繼續尋找的前提,周錦復雜的身世和經歷是譚漁可以接受的尋找結果,但作者的敘事由此過渡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不可接受的結果:譚漁和周錦生有兒子小漁;這個尋找目的與結果不存在邏輯上的因果聯系,從而在結構內部形成一種互反關系,在肯定周錦之死時否定了小漁之生。文本中敘述的接續關系表明,尋找行為是由一個平衡接續另一個平衡的過渡組成,首先是由一個理想的敘述開始局面,遇到了某種意外,被一種力量打破,出現了不平衡狀態,于是產生了反作用力,產生了一個新的平衡,但第二次平衡與第一次平衡性質不同。這種互反的悖論敘事也同樣應用于尋找小慧和葉秋,因此譚漁的尋找行為可以稱之為同類行為不斷地重復,在敘事上表現為不同序列的相同重復。問題的關鍵在于敘事活動既是靜止的又是運動的,表征為重復序列的接續關系和反向序列的轉換關系;接續關系將四個不同的尋找行為串聯在一起,使得整個文本具有內在的連貫性;轉換關系使得尋找預期和結果互反,譚漁所希望的正好和愿望相反,找周錦變成找死因,找死因變為探身世,身世是關于既是周錦的又是關于小漁的,而小漁與譚漁有關系,因此這些敘事的序列是否定性的也是悖論性的,使得文本具有內在的張力和含混意味。
反向序列的轉換關系在紅卷中無處不在,譚漁的尋找行為可以說是這個文本敘事的前提,但在情節的推進中,尋找行為被一次次的否定、策反,尋找的意義被一次次的虛擬、消解。譚漁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最后卻什么都沒有找到,尋找敘述在文本中成為一個意義為空悖論。反觀文本,會發現譚漁所要尋找的并非實實在在的客觀對象,他尋找的是一個象征——欲望;他將欲望實踐為對女性的愛戀和追逐——性欲,對真相的追問——探秘欲望,對事業的追求——權力欲望;吊詭之處在于譚漁的欲望從未達成過,可見,墨白無處不在寫欲望但無處不在消解欲望,這是一種悖論的敘述。確如標題《裸奔的年代》,裸奔只有發生在個體身上時,才具有代表性意義和探討的必要,當它成為一個集體性行為時,每個人都裸奔意味著每個人都沒有裸奔。因此,裸奔是作者對現實的一種設計,裸奔在象征層面上代表了個體欲望的外顯,而尋找模式的悖論敘事表明了主體自身面對欲望時的一種疑難,一種難以揭開的死結。欲望在現實中不在于求解,只要求把他置于一種現實關系中,欲望在現實中化解,或者永遠作為一種存現。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墨白設置的吊詭情節、悖論敘事才對敘述中的尋找模式奏效。
當下小說家都注重語言,墨白作為先鋒小說創作者,他對語言主體性的追求深受博爾赫斯敘事迷宮的影響,從而形成一種內指性的自主語言。自主語言即語言的自主意識,又稱為自為語言,指語言的主體性;小說語言形式的內指性也指向語言自身,是多層次的主體狀態。望現代小說語言的內指性正好指向了無意識的深度,意識的復雜表述,思維曲折細微地變化。這恰恰符合了墨白對欲望主題的敘事要求:
蚊子每天都會把我的身上叮出許多又紅又癢的疙瘩,一天夜晚有一條蛇竟然爬到了我腳面上,突然楚翔的蛇差點沒有把我嚇暈過去,我驚叫一聲逃進黑暗里,發瘋似的奔跑,后來我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就跌倒在地上,頭也被一塊磚頭磕破了。那天夜里我就發燒不止,一直在無力整整待了一個星期。我想,七仙女就是那條爬到我腳面上來驚嚇我的蛇嗎?七仙女,你到哪兒去了?那個夜晚我一直望著陳家閣樓上漆黑的屋頂,不知自己什么時候入睡——《欲望與恐懼——黃色泥濘》就引用的這段文字來看,蛇是一個被多次反復強調的意象,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個象征,進一步分析它是男性的陽物象征,也是性欲的象征。這個“蛇”與牛文藻、葉秋、洗產包的老女人、尹琳等女性發生異乎尋常的關系。這里無疑是夢境的,他要以夢的方式進入一個象征性的場景,夢態是潛意識的語言,從欲望的補償原理看,這是一個不能獲得的愛情與性欲,這些詞語淺層是符號,深層都是欲望的不可得。語言成為潛意識的夢幻展示,這也表現出自主語言的審美表現性。不難發現墨白的陳述語言是冷靜的客觀的,表面上不動聲色,且不停留在細部的感覺體驗上,修飾語和中心詞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邏輯的聯系。句子在“疙瘩”、“腳面”、“磕破”、“發燒”這些詞語的能指并聯中,用相似性的所指意涵在語段中凝結為語言的深層結構——欲望受阻。endprint
這個欲望首先是吳西玉性欲的無意識表達。無意識受本能的驅動目標被壓抑著,在人腦的意識領域無時無刻不在移置與壓縮,所以無意識改裝后以各種面貌出現,人只能借助感受相似性的形式發現同一東西處于趨向中,因而獲得的所指只能靠意指過程來實踐。按照精神分析學派的說法,無意識具有語言的結構,個人語言是無意識的反應;語言的無意識結構保持了一個人的本性,能夠解釋個人意識與行為的真實狀態。在此意義上,用無意識語言敘述夢境是對個體真實欲望的披露。文本中提到的七仙女僅僅是吳西玉眾多欲望對象中的一個,這說明吳西玉的欲望并不是純一的、單向度的,對女性的愛慕或者性欲僅是他眾多欲望形式中的一種。自主性的無意識語言為欲望本身的次第展開和多維環繞鋪開了康莊大道,欲望從一個抽象的范疇或概念經語言的運動和實驗,在文本的推進中具體化為男女主人公對女色、金錢、權利的占有。一定程度上,墨白關心的是寫作行為和語言本身,文本的趣味獨立于任何外在的所指。
藍卷《別人的房間》以黃秋雨的死亡案件為起點,借助刑偵隊長方立言判案分析作為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借助汪洋為繪畫所做的評論,以及大量的詩歌、信件和內心獨白,形成一個復調和互文組合的文本。從表面上看,一直是“我”在說,“我”以第一人稱的身份講述他人發生的故事,“我”對整個事件的發生沒有干預能力,處于被動狀態。“我”敘述的目的是尋找黃秋雨死亡的真實原因,隨著“黃秋雨是怎么死的?”“誰偷了黃秋雨的畫?”這一系列具體的敘述指向中使文本充實,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針對對象、目的,使敘述連貫緊湊,凝聚為一股敘述動力。但在繁雜的敘述過程中,讀者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包括信件、調查、評論、資料多種文體牽引。我們越來越不關注黃秋雨死亡的真相,不知不覺地陷入黃秋雨情人與妻子的情感糾葛之中,陷入黃秋雨自為的欲望陷阱之中。由此形成了黃秋雨私生活的大門,在有關金錢、情欲、權力、文革等多種記憶混雜交織之中,構建起新的敘事迷宮。“我”偵破案件,是對黃秋雨意外死亡的順延,受到社會和事件本身的力量支配。所以破案這個行動本身對于整個文本框架而言只有結構作用,是一種表層的、推進事件進行的動力;但對于整個文本的敘事而言,這僅是敘事迷宮中的一條小徑。
迷宮(Labyrinth)作為20世紀文學藝術中的極端表達方法,已經成為人類知識和表現事物最為重要的手段之一(劉恪《先鋒小說技巧講堂》)。就此而言,案件偵破與否只是作者為推進故事而設的噱頭,小說敘事的關鍵在于欲望的揭露與詮釋。“欲望是從身體深處傳出并到達心理的種種刺激的一種心理上的表示,是由于心理同軀體聯系的結果而在心理上產生的一種需要行動的動態。”(陸揚《精神分析引論》)構成欲望本質的是權力欲望。人類對于權力的爭奪似乎是一種早已習得的先天經驗,但權力本質上是一種司法模式,以法律陳述與禁令作為核心,是一種建立在級差關系上的支配型力量(福柯語)。這也是敘述者“我”感到最棘手的地方,黃秋雨的社會身份必然牽扯到社會的其他權力階層,可是方立言在整個權力階層中的地位無法與其他權力階層抗衡,這種抗衡不僅是關于權力階層的,更是關于權力本身的,所以當他知曉黃秋雨死亡最終定案結論為溺水身亡的時候保持了沉默。方立言之所以這樣做出于兩個動機:首先是在權力較量中保全自己,其次是以此為籌碼,躋身更高的權力階層。或許權力本身并不復雜,復雜的是有行動能力的社會主體對于權力的操縱。人總是處于微分權力的控制和訓練中,權力從個體的基本意識中,規訓并懲罰著行為主體各個方面的能力。“我”或者黃秋雨或者譚漁,都無一幸免于此,敘述人“我”的遭遇便是文本乃至現實生活中每個人具體經驗的抽象。
離權力越近,離真相越遠。“我”作為國家權力機關中的普通一員,折服于刑偵專家符合科學驗證和邏輯推理的證據,但在“我”的判斷意識中,這個案件還沒有最終的定論,這個案件是一個權力構成的黑洞式的謎團,不管“我”從何處入手,這個謎團均沒有正確解。小說的表層結構是一個刑偵破案的故事,敘事形式上也是按照立案、調查、偵破的順序規則推進,但是破案辦案故事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敘述者“我”和“我”的所見之物一直處于不對等的狀態,因此“我”的敘述僅作為迷宮敘事的構成部分——迷宮要素而出現。至此,不難發現不管迷宮中的小路通向何處,小說的深層結構依然是欲望及欲望的變體在運動。
迷宮敘事也有一個嚴謹的邏輯關系和清晰的結構安排,不妨將文本做這樣一個梳理:文本以黃秋雨為敘事結構的中心點,然后通過他的情人作為輻射,向整個社會層面播散,所以整個文本結構是一個同心圓,由同心圓產生播散四面的拋物線。黃秋雨便是迷宮的核心,借著破案的敘事策略將米慧、粟楠等人貫穿其中。雖然黃秋雨命案作為案件分析的主導線索大體上構成了一個框架,但它不能作為文本的意義核心,從文本的外部結構和內部結構的分析比較來看,案件分析只是一個假設,其實質在同心圓的輻射結構上。外部的刑偵破案僅僅是一個表象的破案線索,而不是結構的核心,破案的故事并不是真正的意義指向,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被懷疑成為罪犯,但又不是真正的作案人,作案人互相之間在彼此消解,在文本中不難發現“我”的被動處境,起初“我”懷疑米慧身負血債并已自殺身亡,粟楠精神失常早已喪失行動能力,但事實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是罪犯,就表明所有的人都沒有犯罪。那么這個推理破案就沒有意義了,這是一個平行式的表述,是一個消解了的故事形態,不能作為它的核心,它的核心應該是一個同心圓的輻射結構。作者就這樣設立了一個敘事的迷宮,用游戲的方式上演了一場關于欲望表演的大戲。
不禁要問作者為何要設下這個敘事的迷宮呢?首先,敘事的形式在黃秋雨死亡事實以及立案偵破的情節中一層一層推進,假若沒有破案這條小徑,想要揭示文本的深層主體會比較困難。其次,敘事形式與情節推進是相互聯系的,由于敘事迷宮的存在才使文本富有情節,讓作者、讀者以及文本中的人物均參與文本之中。最后,文本中涉及到的欲望和欲望的不同面相均屬于個體,個體找不到自身欲望的合法性依據,所以沒有提升的個體欲望依然處于迷宮之中自娛自樂。
綜觀之,《欲望》一書在對欲望的敘述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內在的遞進關系:探秘欲→性欲→偷窺欲望→權力欲望。欲望一詞被徹底功能化、符號化,圍繞譚漁、吳西玉、黃秋雨等人所涉及的種種敘事策略皆圍繞欲望展開,其所指意涵也被作者充分挖掘。墨白用刺穿耳膜的聲音低吟了一曲關于欲望的哀歌,揭露了一代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中的處境。我們這個時代所有東西都指向消費和身體,可是現代文明卻是以理性為基點,我們被道德束縛、被倫理規訓,個體的欲望處于天然的壓抑狀態之中,因此我們選擇用一種隱秘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某種意義而言,只有通過痛苦的欲望,我們才能夠在這個大眾社會中神圣。欲望的歌聲就這樣縈繞在每一位現代人的耳畔,滲透于每一位現代人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
責任編輯 谷 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