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驚魂記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從2013年第14期開始，連續刊發，敬請大家關注。

祁又一，男，北京人，1982年3月出生，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作家、樂評人、知名博主。曾獲“第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提名獎。著有長篇小說《我的微微，我的天堂》《探寶記》，中短篇小說集《失蹤女》。

大概是受日本動漫及《心跳回憶》這類游戲的影響，我們上中學那會兒居然流行表白。

表白這事太傻了，真不適合咱們中國人。其實你喜歡誰，只要經常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說話就是了，人家要是也愿意搭理你，你就再找機會約人家看電影、看演出、逛書店買個參考書什么的就算約會了，這多自然。可嘆的是，我們都是看著日本少男少女漫畫長大的，結果就有些尷尬的故事可以講。

高二那年（具體什么時候忘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自己房間里寫作業，我媽喊我說有電話找我。我拿起聽筒（我房間里有個自己的電話機，與父母同用一條線路），聽我媽那邊掛了電話，我說：“喂，我是祁又一。”對方是個女孩兒，就跟沒聽見我說什么似的怯怯地問：“你是祁又一嗎？”

我被這語調驚著了，長這么大除了某些女同學打電話來說“傻子，今兒物理最后一道題怎么做啊”之外，還沒有女同學給我打過電話呢。難道，這就是漫畫里經常出現的、動畫片里也經常出現的、帶有聯絡感情作用的、傳說中神秘的傳情電話嗎？

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激動，說：“是我，你是誰啊？”

“你先別管我是誰。”對方猶豫了一會兒說，“你現在是一個人嗎？你爸媽沒在身邊吧？”

我說：“沒有，我在自己房間呢。”

她說：“我喜歡你，想和你交朋友。”

我想都沒想就說：“行啊，你是誰啊？”

她猶豫了片刻，遲疑著說：“真的可以嗎？”

她這么一問，我有點兒生氣，覺得她在耍我似的。這可能跟我當時的心態和處境有關系，我上高中的時候和班主任關系處得很僵，我們學校是個市重點，每天課業負擔很重，我的成績也不突出，打籃球連班隊都打不上主力，女朋友顯然沒有，別說初吻了，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一下。這時候，忽然有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打進來，說喜歡我、要跟我交朋友，而且還不告訴我是誰，我自然而然地覺得，她那邊肯定有一堆女同學，翻開電話本打開免提挨個兒打，看看哪個男生反應最搞笑……我一時語塞，把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打過來，我想也沒想拿起來就說：“你有病吧？！”

這話一說完，我覺得自己失態了，她那邊要是真有一群女孩兒準備瞧我的笑話，人家就不會再打過來了。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我正想道歉，那邊說：“我注意你很久了，我真的挺喜歡你的。”

唉！如今十好幾年過去了，我的手機就放在電腦邊上，這會兒要是有個女孩兒打電話過來跟我說一樣的話該多好啊。暖人心啊！孤注一擲的告白恐怕只能發生在不成熟的高中生身上，而且還得是“日劇看太多綜合征”患者。可是，不成熟和犯傻真的自有其魅力。如今我也算個成熟的人了，看看周圍的人，包括我自己，我都覺得是不是有點兒太小心翼翼了，沒人犯傻，只有太多的試探、彬彬有禮、互不侵犯。跟青春年少那會兒相比，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少了點兒可愛和有趣，也少了很多值得回憶的閃亮瞬間。

我說：“你長得怎么樣？”

“不太難看。”她說，停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我覺得吧，我長得還不錯……”

我說：“你是我們學校的嗎？”

答曰：“是的。”

我說：“你幾年級的？”

答曰：“高一。”比我小一屆。

我說：“我認識你嗎？”

答曰：“認識。”

我說：“你到底是誰啊？”

她說：“我是……你先說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嗎？”

我說：“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愿意和你做朋友。”

她說：“不行，你得先答應我，我才能告訴你我是誰。”

然后，活該我整個青春期沒有初吻，活該我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也不知道我哪根筋不對，居然說了后面一段讓我悔恨終生的臺詞。

我居然開始教育她，說：“咱們都還小，而且我明年就高考了，我就算跟你交朋友又能怎么樣啊，我也沒時間陪你玩兒，天天一堆考試卷子得做呢。”言下之意，反正咱們也沒法私訂終身，要不咱們還是聽老師的，先把大學考上再說吧。

對方聽完，一陣黯然，說也是。我們互道珍重掛了電話。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剛掛了電話我就意識到自己犯傻了，正在以頭抵墻之際，我媽推門進來，滿面春風地端來一盤水果，表揚我說：“唉，我兒子真是太乖了！”

我擦去悔恨的淚水，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媽摸摸我的頭，心滿意足地出去了。驚愕片刻之后，我在心中默默地說了臟話，原來剛才的電話，我媽一直在別的房間舉著聽筒全程竊聽。這實在是太沒有廉恥了，赤裸裸的丑聞啊。我越發后悔，這是什么世界，我居然還教育人家姑娘聽老師的話！當好孩子！拒絕中學生早戀！我后來成為一個不上檔次的享樂主義者，如今回憶，恐怕跟這次打擊有很大關系。

再說一遍，真的好希望這會兒手機響起，一樣的臺詞再次上演，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對我說：“你好，我現在用的是公用電話，我喜歡你好久了，想和你交朋友。但是咱倆不但認識還是熟人，而且搞不好以后還有工作要合作，所以我先不告訴你我是誰。你聽我聲音猜猜，就算猜出來了也不許說出去，不許告訴別人，不許告訴我，你又沒證據說肯定是我對吧？好吧，我真的喜歡你，現在你告訴我，你愿意和我處朋友嗎？你放心，我長得挺好看的！很可能就是你在心里默默以為的那一位。”

啊，要是能有這么個電話打來就太可愛了。

其實上高中時我并不顯眼，我暗戀的女生肯定比暗戀我的女生多好幾倍，究竟有沒有告白過呢？真的忘了，寫情書給人家算告白嗎？每天中午在人家教室門口徘徊，等人家去圖書館上自習的時候迎上去假裝碰到，然后跟著人家在圖書館并排坐下開始自習，這個算嗎？如果不算我也認了，畢竟我看的少男漫畫多、少女漫畫少。少男漫畫里，講究的都是男子漢為夢想和友誼戰斗，雖然視愛情如草芥，但是偏偏有姑娘為他抹眼淚，說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啊！如此看來，不管什么漫畫都害人！少男少女把漫畫換換，了解一下對方的愿望和思路不失為一種方法。只是，意欲了解對方這事，恐怕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會付諸實施吧？

最后，讓我們說說最好的中學生告白應該是什么樣的——倔強的我在樓道里擦去眼淚，沖到隔壁班去，扒拉開迎上來跟我說話的A、B、C諸君，直接走到一直不敢與之說話的女同學K面前，她正在那兒抄作業呢，看見我站到跟前愣住了。我心里知道我足夠優秀，就算從來不敢跟她說話，但是她知道我喜歡她，我見過在操場上、樓道里擦肩而過時她偷偷瞧我的眼神，我知道她也會喜歡我。我當著他們全班人的面，大聲地對K說：“我們私奔吧，我受不了這里了，我知道你也受不了。我們一起走，我賺稿費養活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如果我賺的稿費不足以養活你，我就去扛大包、去餐館刷盤子、去賣血，無論如何我們會幸福的，跟我走吧，現在！”

好吧，其實也不算非常完美的告白，但是，為什么高中時沒有這么做一次呢？心里癢癢的，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