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還沒出月子李文澤(化名)就已經受不了了,生小孩這事兒太沉悶也太拘束,完全不是她這個24歲女孩該過的生活。她經歷懷胎10月,1月臥床,已經11個月沒穿過像樣的衣服了。
出月子的第一天,她割了雙眼皮,買了一雙2000塊錢的皮鞋,做了美甲。兒子三個月時,她從待了10個月的成都婆家回到上海。那是她工作的地方。穿上新鞋,修了頭發,肚子小下去,孩子留給了婆婆,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又是個少女了。
即使懷孕9個月時,她的體重也沒有超過100斤,這一點幫到了她。懷孕、失業、待產、生子,這一切一個一個從她身上碾過去,卻沒在外表上留下任何痕跡。年輕就有這點好處,新皮鞋往腳上一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懷孕8個月時,她還常把老公叫錯,“我男朋友說”,她這樣提起自己剛轉正的丈夫,又馬上糾正道:“我老公。”
“老公”出現在婚禮上時還幾乎是一個孩子。理工科,名校畢業,人聰明寡言,個子瘦高,鼻子上一副眼鏡,倒是很清秀的,但缺少東北人喜歡的那種豪氣。拿起話筒講話時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大家吃好”,一句是“喝好”。
在這場風格粗獷的東北婚宴上,這個南方男生顯得拘謹。名校的牌子和理工科的腦子沒有幫到他,他是那種坐實驗室的人,沒有左右逢源、四座生春的功夫,這一點讓文澤瞧上了他,又讓東北鄉親們瞧不上他:“那小子不太會說話。”他們搖頭嘆息。
更何況,這男孩不但“不會說話”,還做錯了事。典禮過后,新娘沒出來敬酒,只坐在一邊。眼尖的人看出了女孩隆起的肚子。3個月了,禮服顯得有些窄,在這傳統的東北小城,這事兒炸開了鍋,人們起先充滿猜測,但并不說破,只用一些試探性的話去問文澤的母親。母親是個傳統、守規矩的打字員,自己心里憋了一股火,又要在同事面前給女兒掙足面子,“現在社會開放,婚前不同居,其實是不人性的。”她一遍一遍地說,那樣子像在說服自己。
如果沒有肚子里的孩子,登記、結婚不會來得這么快。兩人先做了父母,又被這新的身份催著、逼著,緊追慢趕補上了前面的手續,全套流程走完兩人還是蒙的。
無論經濟還是心理上,二人都沒準備好。
李文澤從小有種感覺,上學、念書,就為了30歲前有那么幾年自由。包括經濟、感情、生活方式上的,之前的人生都像在為這幾年做準備。生于1988年的她感到自己這一代真正享受自由的時間并不長,讀書讀到年紀很大,剛剛可以經濟獨立,交個男友,四處旅行,又要被逼著、趕著,按上一代的節奏結婚生子,這之后就是一地雞毛的過日子了,之前的教育再完備,對將來的幻想再超脫,你也要按照父母的模式,一模一樣地進入生活。
如果可能,她愿意把大學后、婚姻前這幾年清爽自由的日子延到無限長。
一個加班的晚上,李文澤回家已經10點多,人很疲勞,又在安全期,“沒做什么措施,根本沒想到會懷孕”。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出路就兩個:要么做掉,要么生出來。母親傾向于前者,那樣是要吃點苦,但體面而不知不覺。但李文澤卻堅持要生下來,理由很簡單,跟生命、倫理沒有任何關系:“孩子這種東西反正早晚要有,晚生還不如早生,又是頭胎,當然要生。”
當她把這觀點說給周圍朋友們的時候,她幾乎要引起欽佩了。朋友圈里,一畢業就做母親的她還是第一個,又是用這種方式,擺明了要和規矩、程序反抗一回似的。
但生孩子遠不是勇敢一下就能解決的,那需要漫長的、不聲不響地勇敢下去,不光是孕育的問題,必須解決的還有戶口、錢、人力資源……一系列問題。誰來帶孩子成了第一個需要考慮的。李文澤的母親還年輕,離退休還有好幾年,婆婆又難甩下家事,一個人到上海來,何況三個人的家庭結構,多了老人總有諸多失衡處。婆婆委婉提議,二人可以付一些費用,把孩子帶到老家來養。當費用談到五萬塊的時候,事情就談崩了。
熟悉李文澤的朋友都知道,這女孩從小心氣高傲,生活上追求品質,加上腦子快、點子多,父母都對付不了她。她有自己的一個體系,誰要在她的生活里加上一點拖泥帶水的東西,她是絕不會接受的。
甚至可以說,她從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中學時她去上廁所,沒紙問同桌要,同桌撕一張作業紙給她應急,“我要用超柔的”,她說,那樣子像公主落難,是朋友拿著紙苦苦勸她:“沒有超柔,你自己揉吧。”
剛賺錢那陣子,她對錢完全沒有概念。去商場試試這個面霜,那個化妝水,四百多塊根本不算事,卡拿出來一刷,神清氣爽,整個兒生活像浮在云端。
可懷了孩子之后,事情變得不那么簡單了。父母那一代的雞毛蒜皮,一樣地落在她頭上。幾乎難以置信的,這個煎蛋都不會的人開始做飯了。挺著肚子去商場買菜,因為那“比在外面吃便宜。”她在一家私企工作,沒有編制,有了孩子后工作停了,收入全沒,老公的收入一個月穩拿的只有三四千,她開始把老公的工資卡要下來,這之前她不這么干。
為了這筆錢,她第一次跟老公在消費的問題上起了分歧。剛辦完婚禮,她一人留在東北老家,一時急用錢,拿了那張工資卡去刷,卻發現卡里沒錢,那筆說好留給她的錢被悄悄轉走了。因為這男生還處在事業的起步階段,沒有積蓄,做證券和基金工作,少不了本錢,一時拿來應急,以為過后賺來了還可以悄無聲息地填上。
李文澤沒有被男人養過,畢業后她一直有收入,兩人經濟上的能力是對等的,有時文澤還更勝一籌,一直過著經濟獨立的小白領生活,而這一張空空的銀行卡傷到了她。
懷著3個月的身孕,頂著小城里所有的偏見和猜測辦完了婚禮,這一切都沒有打倒她。但那張銀行卡就像最后一根稻草,使她面對著父母大哭失聲。

那個婚禮上不聲不響的男孩也有了變化。自從有了孩子,賺一塊花兩塊日子一去不返,“我老公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壓力挺大的”,李文澤感覺到那明顯的壓力感,“他有一個孩子要養活,說白了,花銷都壓在男生身上,女生再怎么都有退路,好一些。”
當初兩人剛有孩子時,男孩還會對她講些情話,“你就是我的寵物。”他說。“那我肚子里這個呢?”“寵物小精靈。”
現在,這樣的對話越來越少了,她感到這男孩安定下來了,身上的毛燥氣沒有了,而她自己也在職場上開始遇到善意和便利,這點是她生孩子前絕沒想到的,“已婚已育”這一條,讓她從諸多同年代女生中一路勝出。用人單位看來,她已經解決了個人問題,有了孩子,對工作和收入的依賴會更大,“(他們)覺得你有了孩子,會比一般人更成熟,他們會附加很多這種判斷。”她笑著說。
她是有了變化,整個人溫柔下來了,那溫柔不只對孩子,也對生活本身。之前,人家考英語四級,她要過專八,人家一個月賺4000,她要賺8000,但凡能用時間、青春拼出來的東西,她都貪,都要;可現在,她不要高薪了,她不再允許一個用人單位無限制地使用她,她要留著自己給兒子用。
“現在我有兩份工作,”她說,“其中一份是‘孩子媽媽,這件事兒沒人能替你。你會喪失所謂的拼搏、奮斗,但這種拼搏奮斗意義真的很大嗎?”她問,“看你放人生的多少percent在這個地方,前十年放了100%,之后我不想這樣了。”
自己親自做起父母來,會比父母那一代有改良嗎?她搖搖頭表示不確定,有時,她擔心父母對她的那種模式,會不自覺地映射到她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作用給兒子。她提醒自己不要那樣:不要愛到讓他有壓力,不要為了釋放自己的擔憂,而為兒子過度付出,讓他背上心理負擔。“但歸根結底還是視他的性格而定,如果他覺得父母給打點很舒服,有個安定的依靠求之不得,自己奮斗達不到那么好,愿意依賴我,我也會給他提供條件。我希望他獨當一面,但如果他愿意依賴父母,我也不硬逼。”
她就要放棄大城市的生活,隨老公去長沙了,那雖然不是北上廣一類的一線城市,但能給老公創業提供些條件,“我要配合他”,這個任性叛逆的女孩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的家庭是男強女弱的形式,那這個家庭的社會地位和消費能力是男人決定的,我支持他就是支持我自己的人生。”
朋友說她真的成長了。“嗨”,她嘆了一聲,“我這只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