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燕
“媽媽,我口渴了。”《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見到楊丹,正是幼兒園放學時分。
“媽媽給你五塊錢,去買瓶水。記住只能買水,不能買飲料或者可樂。”5歲的男孩拿著錢迅速跑開。
五分鐘后孩子回來,“媽媽,錢不夠。”“五塊錢還不夠買瓶水啊?”楊丹覺得疑惑,但沒有像別的母親那樣迅速去兩百米遠的小賣部問個究竟,而是又掏出一塊錢,遞給孩子。
再回來時孩子左手冰淇淋,右手一瓶水。雖然也不樂意孩子吃冷飲,但之前買水的要求里并沒有這一條,楊丹無奈笑笑,也沒有像許多母親那樣不停叨叨著,吃冷飲不好、下次再不許買如何如何,也沒有去深究為什么你說好了買水卻多買了冰淇淋如何如何。
楊丹沒刻意訓練孩子自己去買東西,也沒有對孩子有過多要求,對兒子很多方面她都沒有按照育兒書來,在這個“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仍舊流行的時代,楊丹的做法近乎“放養”。
楊丹和丈夫吳磊都是“80后”,遼寧人。倆人是大學同學,計算機專業。2003年大學畢業時,家境不太好的吳磊決定開始工作,他想來北京闖闖。楊丹那時已經考上了本校研究生,但為了這份兩年多的愛情,她放棄了讀研。
父親不同意這個決定,“不念書你會后悔的。”而且吳磊的家境、外貌等等也不被楊丹家里認可。多年后她承認,“如果說這些年下來有什么后悔的,就是當年沒去讀研。”
小情侶揣著一共不到5000塊錢來到了北京,花400塊錢買了一個二手手機,就開始找工作。所有的人才招聘會都跑了一圈,才發現“京城之大居大不易”,在家鄉還算天之驕子的文憑,在北京要找到專業對口、待遇尚可的單位簡直比登天還難。
還是楊丹的媽媽給一個在北京的遠房叔叔打電話,北大畢業的遠房叔叔自己經營著一家書店,事業剛起步,楊丹到他的店里幫忙。說的是做個出納,可從進貨到店面、銷售、出納、財務什么都干,月工資1200元。
吳磊也在親戚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銷售的工作,收入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倆人租住在北京北五環外一個叫西北旺的村落里,160元一間的出租平房,屋里就夠放下一張床,晚上十點房東老太太就要鎖門,夜里上廁所都是問題。2003年的西北旺還是一個環境雜亂的地方,吳磊出差經常一走一兩個月,吳丹就整宿開著燈和衣而睡。
當媽媽來電話問時,楊丹告訴她:“我倆分別租房呢,鄰居。”這無異于掩耳盜鈴。熬不下去的時候,楊丹也想過分手,但又想再換個人怕也不容易。
這種“從一而終”在80后身上并不多見,他們這個“認定”也表現在工作上。盡管工作不盡如人意,但兩人都沒有換過工作。學計算機的楊丹覺得知足,“后來,工資也給漲了,地壇書市什么的我們都去擺攤,賣了書也給提成,年底收益好也給發點獎金,這就可以了,再挑剔就是不知足。”
2007年,在糾結、不甘與認命中,楊丹結婚了。倆人已經好了快七年了,七年之癢,再不結婚就只有分手。除了經濟條件差點,對方的責任心、安全感和善良心都讓楊丹覺得踏實。
兩家的父母之前對這樣的婚姻都不看好。特別是楊丹的父母,找個有房有車的對象,女兒的人生會少很多坎坷。
結婚時兩人已有六七萬元存款,如果再找親戚朋友湊湊,在北京郊區夠買套房子的首付。這個忽略成為楊丹日后生活又一個悔。他們的買房計劃一拖再拖,還有一部分原因是要供吳磊的妹妹讀書,之后婆家又要蓋房,直到后來房子一天一個價,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
和許多年輕父母一樣,孩子的到來不在他們“計劃中”,而是一個“意外”。沒有房子、車子、票子,事業也還沒有起色,拿什么要孩子呢?
家里的老人做了決定:頭胎,又是自己的孩子,早生下來早了事,實在沒人帶我們來給你帶。

可孩子留下了,老人卻來不了,楊丹不僅自己照顧自己,還得去上班。這時候他們已經換租到了北京東五環外吳磊單位的房子,兩居的樓房,便于孩子生下來有人照顧,也便宜。楊丹每天上班單程三個小時,才能到位于西三旗的叔叔的書店里。
孩子先吃不消了。四個月時醫生說有先兆流產跡象,楊丹只能自己注意,但工作還得繼續,她沒有撒嬌的家底。有時看到開車去做產檢、懷孕后不用工作的年輕媽媽,楊丹也會黯然神傷一陣子。
孕吐從懷孕最初持續到最后,最嚴重時吃啥吐啥,后期腳浮腫得都穿不上鞋子,丈夫還是得常常出差。有時候楊丹也會想:自己是傳說中的“80后”嗎?這樣的生活是自己想要的嗎?但想完依舊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疲于奔命讓她沒有時間憂傷。
2009年兒子出生,婆婆在預產期時來了,孩子出生12天后就走了;楊丹的媽媽接班,卻沒有得到期待中的照顧,“但只能跟我媽急,‘你們都讓我生,生下來卻誰都不管。”她沖自己母親發了脾氣。可發完脾氣她也認了,“我老公的父母家里還有地,一年七八萬塊錢,養活自己就意味著不給兒女增加負擔。我父母要給我弟帶孩子。”
楊丹只好把工作辭了——雇個保姆得三四千,還不放心。工作和孩子,她選擇了后者。
丈夫仍常常出差。一人帶孩子,楊丹練就了一副好身手。別的“80后”做父母,育兒書籍、西方理論看了一大堆,楊丹一本都沒看,也沒時間看,碰到問題就給自己媽打電話,也許粗養的孩子反而皮實,孩子沒出過什么大的意外。
唯一一次是孩子四個月的時候,出差的吳磊電話楊丹,讓幫忙去另一個房間電腦前傳一份文件,楊丹隨手把孩子放在了床邊。文件還沒傳完,楊丹就聽見一聲悶響,她跑回臥室,孩子已經在地上了,沒有哭,小臉憋得青紫,呼吸急促,她嚇壞了,特別害怕孩子摔傻了。她還是第一時間打給了媽媽,雖然母親在電話那頭安撫:“沒關系,小孩子結實著呢,一般摔不壞。”直到孩子“哇”地一聲哭出來,她才放下心。也不覺得需要再去醫院。
還有一次,孩子發燒,老公出差。她給吳磊打了個電話,自己抱著孩子打個車就去了兒研所。等老公叫來的同事幫忙時,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她一個人抱著孩子跑上跑下掛號、看病、拿藥,差不多全完成了。
隨著孩子生病的次數多了,她已經不急不慌了,根據孩子的病癥是否去醫院,甚至給吃什么藥她都心里有數。
來北京十年,吃過的苦比她在家里二十多年吃的苦都多。如今,孩子5歲了,她與兒子朝夕陪伴,可對于孩子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吃飯,楊丹印象全模糊了,生活的緊張忙碌讓她無暇記錄、甚至無暇記憶孩子成長的點滴。
楊丹的母親是教師。楊丹說,自己成長時,母親沒有像許多父母那樣管得過多,自己剛開始也不知道怎么帶孩子,但從始至終她很清楚,給孩子一個自然的成長環境,給他一個寧靜的心情,會讓他終身受益。
有時候楊丹也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著急起來也會打孩子。到了“討厭的兩周歲”,孩子開始不睡午覺。楊丹唯一的休息放松的時間被剝奪了,一著急她照著孩子屁股就扇了兩巴掌,希望把他打哭了,哭累了也許就睡了。打完楊丹就后悔了。
再后來,孩子慢慢長大了,會主動跟她說,“媽媽我站5分鐘,你別生氣了。”當母親的發現,兒子開始在某些地方讓著自己。這讓楊丹非常心疼,也學會向孩子道歉。
在小區里,碰到全職在家的媽媽們在一起聊天開始攀比,給孩子買多少錢的鞋、在哪里又買房了時,楊丹一般會帶著孩子走開;家鄉大學同學聚會,大家都開車前來,席間問起在北京不少掙錢吧,楊丹剛開始還跟他們說說,慢慢地也就點點頭含糊帶過。
身邊有錢人、嫁得好一夜之間過上好日子的例子也看得不少,她說早些時候,心里也會不平衡,“但我老公會開導我,咱掙的錢不是不夠花,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別跟人家比,心里踏實。”
雖是同齡人,但吳磊是家里的主心骨。平時家里的開支、孩子上學該找什么學校等“大事”都由丈夫管,楊丹覺得自己日子過得去、有錢花也就行了。
“錢夠用就行,靠自己的本事掙錢、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楊丹也這么教育兒子。她跟兒子說不要買公園里的玩具、零食,因為貴,要的話可以回家上超市買,兒子從小就會理解配合,從來沒有大吵大鬧,或賴在地上不起來。
她也從不對孩子進行諸如此類的訴苦教育:“媽媽小時候可沒有你這么多玩具,沒有吃過這么多好吃的……”
兒子3歲上幼兒園后,楊丹在幼兒園附近找了個工作,只為方便接送,因為是合同工,和正式工干一樣的活收入卻少得多,她也覺得不公平,但為了孩子都忍了。
兩個人撐起了家
因為當年住地下室時,楊丹每天都用涼水洗衣服,大冬天也如此,現在手腕關節一到變天就疼,不得不喝中藥調理。吳磊又常年出差,尤其是孩子到了兩歲以后,楊丹常常覺得力不從心,爭吵成了難以避免的家庭問題。最終,吳磊從銷售申請轉崗坐辦公室,雖然收入少了,但能夠按時上下班,倆人的感情這才有了改善。
不再出差后,一家人總在一起看電視,周末去郊游,有長假就出去旅游,日子過得瑣碎而滿足。
倆人教育孩子也越來越默契。媽媽批評孩子時,爸爸一定當沒看見,必要時當“和事佬”。而爸爸在對兒子進行男子漢的教育時,媽媽也不插手。
兒子兩歲半時,楊丹教了孩子好多唐詩、《三字經》,英語也可以說簡短的句子了。但上幼兒園后,上班累一天回家她實在是教不動了,慢慢的以前學的也漸漸忘記了。吳磊有時會說,“你現在怎么也不管孩子啊!”她說,反正該會的終究是要會的。
兒子5歲了,楊丹最得意的是帶孩子出去別的家長都說,“你家明明挺懂事的。”孩子想玩陌生的小朋友的玩具時,會先禮貌地問對方,“我可以玩你的玩具嗎?”如果被拒絕,他會耐心等待。耐心,比什么都重要,對6歲以下的孩子來說尤其如此。
記者采訪楊丹時,是在幼兒園放學后,每次一聊兩個小時,孩子自己在大操場上跟各個不同的孩子玩耍,偶爾回來跟媽媽搭個話,從不吵鬧。
對于兒子的興趣班問題,楊丹把孩子的意愿放在第一位。她不強求,最后一個都沒正式報名。這和她周邊的“80后”父母們很不同,楊丹發現他們大都挺要強,注重孩子的教育,上各種早教班。
楊丹和吳磊對孩子沒有特別的要求,只要他各方面跟得上就行。他們希望孩子將來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不能不講道理,最起碼不能打架斗毆,“大部分人都是平平凡凡過一輩子。生活總得樂樂呵呵、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可她也開始發愁了,孩子5歲了,后年就要上小學,沒有戶口要在北京上一個好學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一切都有他呢。”她指指下班后來接他的丈夫,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