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寶

“本次公布的戶籍制度改革,乍看起來,似乎有很大的進步,但實質仍然落后現實發展的要求。”廣東省委原常委、深圳市原市委書記厲有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不久前,國務院印發了《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意見提出要推進戶籍制度改革,嚴格控制特大城市人口規模。針對此次改革的一些具體內容,厲有為認為改革仍有較大空間。
1990 年,厲有為調任深圳,歷任深圳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市長、市委書記和廣東省委常委。在這段堪稱中國改革風云年代的時期,厲有為主政深圳特區長達8 年之久,期間見證了鄧小平南巡。
厲有為曾在改革開放三十周年時被中央研究機構評為“中國改革之星”,并以敢言著稱。他曾親身經歷了兩場轟動全國的思想大論戰。其中第一次輿論大戰是發生在1994 年3 月,一位學者在一個報告中提出特區不能再“特”了,不能再享受優惠政策,原因是特區政策不利于縮小地區差異。這份報告以新華社內參形式上呈中央。當年6月,該學者在中央黨校講授“中國地區差別問題”時,首次將該觀點公開。學術理論層面的探討恰恰迎合了當時其他地區一些領導的情緒,特區發展頓起波瀾。次年8 月,時任深圳市委書記的厲有為發表長篇訪談,系統盤點深圳特區建立以來對國家的貢獻,正面回應這位學者質疑,引起社會關注。
第二次輿論爭論則是1997 年年初,厲有為一篇在中央黨校學習時的畢業論文《關于所有制若干問題的思考》遭到號稱“首都理論界人士”的“圍剿”。反對者稱,厲有為這篇報告“是精心準備拋出的一份徹底改變我國社會主義改革方向的政治宣言和經濟綱領”,并批評厲有為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修正主義濁流”。
第一次論戰基本上拘泥于學術范圍之內的爭論,然而第二次大討論后者則上升到了政治批判的高度。有輿論稱,“這是自文革結束以來對一個領導干部最嚴厲的政治批判”。
1998 年3 月,厲有為調任全國政協常委、港澳臺僑委員會副主任。到政協任職以后,他一直呼吁戶籍制度改革,吁請給予農民工城市戶籍。
盡管退休多年,厲有為依然關注當下改革,他認為全面深化改革還要進一步解放思想,改革應該與當下現實相結合,回應民眾利益訴求,不能“口惠而實不至”。
中國新聞周刊:此次戶籍制度改革提出取消農業與非農業戶口,統一為居民戶籍,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厲有為:我的感覺是看上去動作很大,實則給人的感覺是口惠而實不至。理論上、字面上,形式上,說農村戶口與城市戶口一樣了,都是居民戶口了,沒區別了,實質上是這樣嗎?是沒有區別了嗎?是完全平等待遇了嗎?
可以給予肯定的回答:沒有!誰心里都明白,實質是怎么回事:仍然是農村是農村戶口,城市是城市戶口。這樣一來,字面上、形式上的統一的宣傳,效果會適得其反。
因此,戶籍制度改革要實事求是的表述。
中國新聞周刊:此次戶籍改革提出,對于大城市落戶,可建立積分落戶制度。
你認為積分入戶能否解決大城市戶籍改革問題?
厲有為:我認為,積分入戶政策是把事情復雜化的方針政策,我們處理問題有個常識,那就是能簡單化地處理問題,就簡單化處理,絕不復雜化處理。而積分入戶是把問題復雜化處理。
在積分入戶條件中,離開入戶的核心問題,列出一些與入戶關系不大或沒有關系的問題作為條件,進行打分。比如:有沒有做義工,做夠多少義工打多少分;有沒有慈善捐款,捐了多少款打多少分等等。
這些與入戶無關聯的條件令人費解。
這些條件是全社會都應大力提倡的行為,為什么只對要求入戶的人口作為入戶的必要條件呢?這對他們是很不公平的。
入某地戶口,本來條件很簡單明白:有沒有在此地工作;有沒有固定合法居所;在此地工作了多少年,這些條件足矣。何必畫蛇添足呢?
以香港為例,香港彈丸之地,可謂人口壓力特別大,但香港也只規定住滿七年就可以成為香港居民。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已經在大城市工作多年,并且有固定居所人員,你認為應該如何管理?
厲有為:遺憾的是此次戶籍改革中,沒有分清存量和增量,沒有著重解決存量問題。有的農村人口已經進城做工十年以上,更有的是二十年以上,家庭基礎已在城市,但改革方案中沒有把他們當作重點解決落戶對象。
解決他們的問題并不需要增加資源配置,不需要城市政府花大氣力。他們實際上已經成為城市居民,已經融入城市社會和城市生活,為什么不優先解決他們的問題呢?
特別是在特大城市的這類人群,由于政策規定“嚴格控制”進入,而使他們的希望有可能再一次落空。
中國新聞周刊:在城市入戶政策中,提出職業和學歷的要求,你認為這種條件設置是否合理?
厲有為:目前,在城市入戶政策中,增設職業和學歷限制,我認為涉嫌歧視。
設置大學本科畢業、研究生畢業或博士生畢業就可直接入戶的政策,而清掃工即使你在該市掃十年馬路也入不了戶,我認為這是不妥當的。
一個城市的各行各業各種人才需求都可能是大學文化嗎?城市沒有清掃工行嗎?僅僅舉這個例子就知道設置這種條件不合理。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此輪戶籍制度改革還有哪些不完善的地方?
厲有為:對于這次戶籍制度改革,我認為缺少配套的方針政策。例如:到城市里入戶的農戶在農村的承包土地怎么處理?
他們的宅基地和房產怎么處理?有什么政策可以引導和遵循?這都沒有提及。
我建議可不可以將這部分農戶的承包地和房產進行評估,然后由政府收購或直接進入市場,把轉賣的錢用在城市安家,或者用某種置換或投資入股方式解決。
另外,上億人口到城里落戶安家,住房是個大問題。商品房他們多數無力支付,而政府的保障房,又能保障他們的居住嗎?
對于保障房,我想多說幾句。目前世界各國政府,沒有哪個政府敢對沒房的居民保證說他們一定買得起保障房的!因此叫“保障房”不太合適。另外,在市場經濟情況下搞住房價格雙軌制,保障房一個價,商品房又一價,這是絕不可取的。這勢必造成各種尋租現象的產生,是產生腐敗的土壤,是敗壞機關作風的溫床。
我建議,解決住房問題,政府應該建公租房(或稱廉租房),這是農村人口進城入戶的重要配套政策措施,應該加以完善。
戶籍制度改革的頂層設計中,相應的配套改革措施是完全必要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直呼吁解決農民工戶籍問題,對于此輪戶籍改革,你在這個問題上有何建議?
厲有為:在這里我要糾正一下,我們不應該把農村進城做工的孩子們再叫“農民工”了。他們大多初中畢業,在農村一天農民都沒做過,他們只是農村出生、農村戶口,這種“農民工”叫法應進入歷史了。
實質他們是新的產業工人,工人階級的新生力量。再稱他們“農民工”,使人感到有歧視的味道、不公平的味道。把農村出身和城市出身的工人人為分離,是不可取的。
現實的情況是“農民工”中存在嚴重的人戶分離現象。在勞動力市場開放后,這與戶籍制度改革滯后產生了不協調。城市計算人均GDP 時把這些人剔除在外,他們的勞動條件以及社會保障權益得不到公平對待。
但我并不是說讓這些群體都要把戶口落進城市,而是要制定相關配套政策,設置相應的農村人口進城落戶城市成為戶籍人口的門檻,逐步解決。
中國新聞周刊:那么你認為應該如何解決他們的戶籍問題呢?
厲有為:我認為應該在“統籌城鄉發展”的大方針下分步解決。對已經具備長期居留城市條件的農村人口,可以考慮在城市有正當職業和收入、連續工作若干年以上、有固定居所的,要給予他們城市戶籍。
通過政策引導,這些群體就會向這個方向努力,從而有利于城市的繁榮穩定。另外,還要統籌和兼顧城鄉,在轉城市戶口前,保障他們的土地承包權和經營自主權。農村宅基地仍歸他們擁有使用,他們個人在農村不再負擔土地之外的各種稅費,他們的子女到城市就讀接受義務教育,與城市孩子一視同仁等等。
中國新聞周刊:你對縣級以下戶籍放開有何看法?
厲有為:住在縣里城關鎮和住在農村相比,目前很多人選擇住在農村,因為農村有承包地,有自己的住所,政府有很多優惠政策和農業補助。如果在城關鎮有固定工作和高于農村的收入,當然這些人愿意進城。這取決于縣城的經濟發展。據了解,目前有一些人還設法把縣城戶口轉為農村戶口。縣城入戶的吸引力不大,也是因為縣城就業機會不多,收入不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