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明 楊迪

戰爭不只發生在前線,也存在于后方;戰爭不只是喧囂、流血及刀光炮火,還有陰暗、擁擠、漠視、以及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施行的虐待。
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下稱ICRC)拘留工作代表眼中,監獄就是戰爭的B面。它不為世人所知,但在戰爭中積蓄的情緒,卻因最終被禁錮在一個有限的空間,更易變得極端、瘋狂。
根據《日內瓦公約》簽署各國達成的協議:“戰俘的住宿、飲食及衛生醫療等應得到保障;對戰俘可以拘禁,但除適用的刑事和紀律制裁外不得監禁;紀律性處罰絕不得非人道、殘暴或危害戰俘健康;不得命令戰俘從事危險性和屈辱性的勞動;對戰俘不得施以肉體或精神上的酷刑或以任何其他脅迫方式來獲得任何情報。”《日內瓦公約》和國際社會同時賦予了ICRC探視戰俘和武裝沖突中被拘禁平民的職責。
“人們往往認為,當戰場從前線轉移到監獄,便是勝負已定,然而事實上,如何對待被打敗的對手,恰恰更是人性的反映。”ICRC拘留工作代表任浩說。
任浩走進監獄大門,一股撲面而來的惡臭差點讓他暈過去,牢房里黑壓壓人擠人,發出嗡嗡的聲響。有人看見他的中國面孔,立刻用不熟練的中文喊起來:你好——你好——
這是1997年盧旺達的一家監獄,也是任浩加入ICRC后的第一個監獄探視任務。
三年前,盧旺達爆發了一場耗時三個多月的種族清洗活動。由于懷疑占少數人口的圖西族人制造了胡圖族掌控的政府總統的專機墜毀事件,占總人口84%的胡圖族人,依靠槍支、彎刀和削尖的木棒等武器,屠殺了至少80萬至100萬人。絕大部分受害者是圖西族人,也包括一些同情圖西族的胡圖族人。盧旺達全國1/8的人口就此消失。
1994年年底,聯合國安理會決定設立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大審判。大量胡圖族人被關進監獄或拘留所,監獄不堪負重。
任浩和另外四名工作人員組成了一個工作小組。任浩負責1個大監獄和12個拘留所的探視工作。
由于此次屠殺涉及的人數眾多,許多監獄關押的人遠遠超過其設計容量。擁擠、潮濕,犯人們常年只能站立,有時人死了都無法倒下,也很少出去放風。許多人腿腳浮腫潰爛,汗品、尿味夾雜著腐敗肉體的味道,在監獄里彌漫。
這樣的場景讓人絕望。任浩甚至一度也有過打退堂鼓的想法,不過,作為首位來自中國內地的ICRC代表,他覺得不能給中國人丟了面子。他每天早上8點出門,下午5點歸來,沒有午飯,只喝一瓶水。他說自己無法在犯人們面前獨享食物。
作為ICRC代表,他們在征得監獄管理方認可的情況下,逐間監獄探視,與監獄管理者以及被關押者談話,探訪監獄的牢房、廚房并評價衛生設施及條件,防止酷刑、虐待、強迫失蹤、法外處決等情況出現,盡一切努力與監獄主管部門共同改善拘留條件和機構運營的措施。
然而,這些原則說起來容易,真正施行時,卻遠沒有那么容易。
雖然屠殺已經結束,罪行已被定性,但任浩吃驚地發現,許多施暴者并不為此感到慚愧或懺悔,有些甚至爭先恐后地炫耀自己殺了多少人,仿佛那是一件極其榮耀的事。
在一個小鎮上的拘留所,任浩探視后發現有犯人受虐待的情況。他于是找到鎮長,希望改善狀況。
這位鎮長四五十歲,聽過任浩闡述來意后,他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張照片——笑意盈盈的30多人,八九個孩子開心地坐在大人前面,看起來,這是一個幸福大家族的全家福。
“這張照片上的人,除了我,全被他們殺了,”鎮長幾乎是在嚴肅地拷問任浩,“你說我還怎么對他們好?” 暴行前后的反差更加令人震撼。鎮長告訴任浩,施暴者和受害者從前是鄰居,相處非常友好,甚至通婚,但是在政府和新聞媒體煽動下,人們已完全喪失了理智。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必須告訴他們,《日內瓦公約》要求被拘留者按照國際規范和標準,得到有尊嚴的人道待遇,無論他們為什么被逮捕和關押。”任浩說。
ICRC東亞地區代表處主任高蘭博(Pierre Ryter)第一次執行“探視被拘留者”任務,是在兩伊戰爭中的伊拉克安巴爾省的省會拉馬迪。
這是一個關押著6000余名伊朗戰俘的戰俘營。數千人整齊劃一地下垂著眼瞼、不敢直視外人的怯懦,以及他們排隊走路,排隊吃飯的紀律性,給高蘭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的生存條件通常很差,而且還是會受到拷打。”
不過,高蘭博更愿意講述那些正面的故事。
1985年的冬季,高蘭博在一個專門關押兒童的戰俘營見到了一個伊朗小戰俘。那時,他剛剛16歲,卻已被關押在戰俘營長達四年。“他雖然瘦小,但是非常聰明,而且善于學習。”提及這個小戰俘時,高蘭博臉上流露出一種父親式的慈祥表情,“在戰俘營期間,他自學了英語、法語,并且非常流利。”
于是,這個16歲的小戰俘就變成了高蘭博的翻譯,幫助高蘭博與其他戰俘溝通。同時,ICRC利用中立角色的優勢,幫助戰俘與家人取得聯系。在一年多的探視與相處中,高蘭博和這些失去自由的人之間建立了信任,產生了情感。1990年,當聽到薩達姆決定釋放戰俘的消息時,這個身高1米8的男人流下了眼淚,“是的,是激動的眼淚”。
薩達姆宣布,將每天釋放2000人。伊朗也宣布,以同樣的行動回報。ICRC于是承擔起安排雙方交換戰俘的具體事宜。
當時正值8月,伊拉克最熱的時節,白天最高溫度達到50攝氏度。為了保證交換順利進行,交換工作從夜間就開始了。每天午夜后,高蘭博帶領汽車進入戰俘營,組織當天被釋放的2000人登車,一直持續到早上7點鐘,之后,數十輛大巴車帶著這些已經離鄉背井多年的人們開往邊境,邊境那邊,是對他們的死活一無所知的家人們。
“這些戰俘通常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覺得是在做夢,有些人還會用手指掐自己一下,確定眼前的事實。”高蘭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站在那里,看著這些曾經交戰的人們,跨過邊境,重返家鄉,心情也非常激動。”
最讓高蘭博吃驚的是,那位曾幫助過他的小戰俘返回伊朗后,開始學習國際人道法。2010年,高蘭博前往伊朗時,當年的小戰俘已經是40歲的中年人,并成了伊朗政府部門的一名顧問。
在不同國家,ICRC探視不同類型的被拘留者,工作重點也會有所不同。
任浩在阿富汗多探視政治犯,他還見過阿富汗南部地區塔利班首領,他們向他談論信仰、政治權利等等;在剛果(金),他重點關注監獄中的兒童,因為那里是世界上兒童兵問題最嚴重的國家;而在盧旺達,他們探視的被拘留者99%為實施種族屠殺的胡圖族人,這些人原來也是平民,他們的訴求很簡單,僅是改善一下伙食和牢房條件,或能與家人保持聯系。還有人向任浩要錢。但他印象最深的卻是有一個人對他說:“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個國家。”
幫助被拘留者與家人取得聯系或許尋找親人下落,是ICRC在戰爭地區工作的一項重大挑戰。“這項工作不僅是被拘留者具體人身權利的重要方面,也能夠通過親情的溫暖,幫助他們迅速走出戰爭帶來的身心傷害。”
盧旺達沒有郵局,ICRC憑借強大的工作網絡充當起郵局角色,幫助犯人把家信送到偏遠地區親人手里。不過有時,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卻發現那里遭受了襲擊,早已沒了人煙。
最近的一則成功故事發生在哥倫比亞。一名被拘禁者在監獄中向ICRC代表講述了他的故事,他在年輕時加入武裝團體參戰,后來被抓進了監獄,從此與家人失聯。他希望ICRC能夠幫助他尋找家人。
這時,他已離家15年,尋找起來絕非易事,但ICRC始終沒有放棄,終于在哥倫比亞北部地區找到了他的家人。母親根本不肯相信這個為了參戰而離家的兒子還活著。“一定是別人假扮的。”她說。直到揭開兒子衣衫,看到兒子胸前那顆從出生就存在的痣,她喜極而泣:“我的兒子還活著!”母子緊緊擁抱在一起。
ICRC的這些舉動,為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回報。
高蘭博還記得,1989年,蘇聯部隊開始從喀布爾撤退時,大部分中立組織都撤退了,包括聯合國。但ICRC認為他們應該留下,所以高蘭博和同事們留在了最后,他去了監獄、去了醫院,看看還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繼續做的。
當時有一天,他開著帶有紅十字會標志的車在市內緩慢穿行,突然間,一個老年女士在大庭廣眾之下撲向汽車,不斷地親吻紅十字的標志。“十字標志在伊斯蘭國家并不受歡迎,這位女士的舉動卻很自然地發生了。”高蘭博回憶著,“就像是在說,感謝你們和我們在一起。”
對于高蘭博來說,過去的經歷盡管充滿危險和危機,但整體仍然簡單而純粹,他認為在今天的戰爭或者沖突中開展人道工作,更加困難。
今天的武裝組織逐漸恐怖化,有時為了制造恐慌,直接攻擊平民。雖然各國政府和中立機構都表示強烈譴責,但在這樣一種環境里,“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被襲擊目標”。即便是ICRC這樣公認的國際人道救援組織,其工作的環境安全系數也在降低。
更復雜的是,“現在,我們很難清楚地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幕后的操縱者,誰是潛在的受攻擊目標。我已經不可能只跟薩達姆聊一聊就能去探視戰俘營了。”高蘭博充滿焦慮,“現在的世界已經是另一個世界,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挑戰,太多的經濟和環境問題,關鍵是我們已經不能再承受發生戰爭。”
“三十年來,一部分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有一部分卻始終沒變,他們始終生活在戰爭中,一場接著一場。”這個已見證了30年戰爭的56歲瑞士人深深地陷進沙發靠背里。
(實習生李冰玉、符遙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