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肺重鎮不再沉默

本刊特約評論員 戴春

“我們像包袱一樣被甩了”

楊元謀用手撐著腰喘了幾口粗氣，指著一片廢棄的廠房：“這就是原來的球山煤礦，我們在那里干了20多年。說不要就不要了。我們這些塵肺病人，被他們像包袱一樣甩了。”

澧縣方石坪鎮是湖南有名的塵肺鄉，鎮上的球山煤礦是當地有名的煤礦，當地村民曾以在球山煤礦做工為榮，很多人全家父子兄弟都以挖煤為生，礦工生涯曾給他們帶來相對較好的生活。但是，陸續出現的“怪病”讓全鄉人恐懼起來。一個又一個礦工被活活憋死。1997年，礦里進行了體檢，查出大量塵肺病，工友們沒有想到這只是他們厄運的開始。1999年球山煤礦以租賃方式轉給當時的國有煤礦——常德赤峰煤礦，辭退全部工傷和塵肺病工人近200人。三年后，鎮政府宣布該礦破產，并以220萬元將煤礦轉賣給赤峰煤礦。工友們很不解，球山煤礦是優質礦，煤質優良，產量豐富，效益很好，怎么會破產？全礦廠房設備加上礦產資源起碼值幾千萬元，怎么就如此賤賣了？

200多名傷病工友被當成包袱一樣甩掉。當時確診為塵肺二、三期的有84人，一期的未公布。之后被辭退的工人中又陸續出現了新的病例，塵肺病患者增加到134位，已有近60人去世。這是楊元謀走村串戶登記的病亡和在生的患者名單。楊元謀說：“得了塵肺病日子很難過，有的家里靠父母乞討來維持生計，有的小孩上不起學，在外面流浪，有小女兒賣身求生的，村里有好幾個患者自殺”。

蔣紹秋今年58歲，在文坪鎮當地的小煤窯工作了20多年，2010年被確診為塵肺三期，并發氣胸和肺大泡。這是他一年半以來第八次住院，花費10多萬元。2013年就在武岡住院五次，花費了6萬多元。他當時拿到的1.5萬元補償款遠遠不夠。

據李中秋等很多塵肺患者反映，武岡大部分煤礦每個月都要從每位礦工的工資里扣除60到100元的安全費。按每月60元計算，武岡有幾千名礦工，每年就扣掉幾百萬元。礦工們很疑惑，這筆錢到哪里去了？這些年扣了這么多錢，但他們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安全保障。

在李中秋等幾位塵肺患者代表的帶領下，文坪鎮及周邊鄉鎮的眾多塵肺病患者開始集體維權，多次到武岡市政府反映情況。2013年，他們五次集體去武岡市政府討說法，人數從200人、400人增加到600人。鎮政府派人上門威脅，要取消參與者的低保，說“再鬧事就把你們抓起來”。文坪鎮石井村3組的三期塵肺患者劉先良參加了6月28日的集體上訪，當晚他的低保證被收走。李中秋說：“他們有人找到我，要給我一些錢作補償，要我不要帶頭維權了，我怎么能收呢。”

2013年8月初，武岡文坪鎮一千多名塵肺患者聯名給武岡市政府、市矽肺辦、市信訪辦、市人社局、市民政局、市衛生局、市安監局等有關部門寫了一封公開信，強烈要求進行工傷認定，依法享受職業病待遇。8月5日，10位塵肺代表拿著這封信再次到武岡市政府反映情況，負責此項工作的副市長對他們說，“你們要去找企業，找政府是沒用的”。但患者們不知道該如何去找企業，因為他們的企業都已經不存在了。

持續的維權帶來了一些改變。2013年11月，武岡所有三期塵肺患者全部被納入低保，年底每位三期患者得到600元的生活救助，而二期和一期患者則不能享受這項救助。

李中秋再也享受不到這項來之不易的成果了，2013年12月26日下午3時，他因呼吸衰竭離世，他的肺部一邊完全纖維化，一邊重度感染。臨走的前一周，他還在醫院與患者整理資料，商量維權事宜。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維權不成，我怎么能就走。”

政府責任，不得不說的話題

目前塵肺病救助還遠未提上政府的工作日程，而塵肺病民間救助，相對于龐大的塵肺病群體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

救助的人數不及報告病例的零頭——

據大愛清塵公益機構統計，自2011年6月大愛清塵成立到2013年12月，共救助塵肺患者926人，而2012年全國累計的塵肺患者727148例；大愛清塵湖南工作區2012年3月成立到2013年12月，共救治患者339人，而湖南2011年累計報告塵肺患者62420例。

救助的速度趕不上新增病例的速度——

目前，全國塵肺患者以每年2萬多例的速度遞增。

2009年新增14495例，

2010年新增23812例，

2011年新增26401例，

2012年新增24206例。

湖南邵陽市2008～2012年5年間新發塵肺病3916例 ，占全市塵肺病總數的53.09%，其中武岡市2011年新增1243例，2012年新增511例；湖南婁底市2007～2012年6年間，全市報告新增病例數分別為188例、432例、375例、493例、414例、448例。

救助的速度趕不上死亡的腳步——

2010年底全國累計報告的塵肺病676541例中，死亡149110例，病死率為22.04%；湖南婁底市2012年累計塵肺病9718例，其中現患6617例，死亡3151例，病死率32.42%；耒陽在深圳作風鉆工而患塵肺病的119名農民工，到目前已有52人去世；澧縣方石坪鎮220位塵肺患者，尚存活134人，死亡86人；武岡已有上百塵肺患者去世。

方石坪鎮和文坪鎮只是眾多塵肺鄉鎮的縮影，像這樣的塵肺鄉，湖南不下20個，全國不計其數。數量如此龐大的塵肺群體，整體處于就醫無錢，維權無門，生活無望的狀態。目前全國各地都有塵肺病患者集中上訪案例，近幾年已有越來越多的群體性塵肺病個案激化為突發群體性事件。塵肺群體相對集中，往往集中在一個村、一個鄉甚至一個縣，少則幾十上百，多則幾千人。用患者的話說：“我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如果這樣一個群體處于絕望等死的狀態，對社會穩定將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他們的子女則是一個更龐大的群體，按10%的職業健康監護率估算，全國實際塵肺患者達600多萬，按每個家庭2個子女計算，數額高達1200萬。這些孩子生活成長在塵肺家庭，飽受貧窮和家庭破碎的傷痛，內心積聚著對社會的冷漠和仇視，在今后會以怎樣的方式宣泄和報復社會，這是一個更需要引起政府重視的社會問題。

塵肺病是職業病，塵肺病的爆發是企業和政府的責任，無論從法律層面還是道德層面，都不應該由塵肺患者自己來承擔后果。塵肺患者為地方經濟的發展付出了健康和生命的代價，他們不應該被拋棄，問題的解決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人死了，問題就解決了”，這樣的思路是殘酷可怕的，將會帶來更高的社會風險和付出更大的治理成本。這個群體的存在，是對社會道德和政府責任的持續拷問，他們的傷痛，不是一個人，一個群體的傷痛，是整個社會的傷痛。

值得欣慰的是，在塵肺患者自發維權的倒逼及媒體和公眾的關注與推動下，一些塵肺病集中地區的政府已開始介入救助。

樂山模式

1990年，四川沐川縣上百工友到甘洛縣鉛鋅礦區從事井下爆破作業。2005年，陸續有工友開始發病。2007年，60名塵肺工友在維權代表何兵、陳謝忠等帶領下開始集體維權。重壓之下，沐川縣政府開始正面回應并介入救助。沐川縣總工會最先介入救助，將塵肺病患者納入工會“困難職工幫扶對象”， 并將患者納入了城鄉居民醫療保險和補充醫療保險，由縣總工會為他們支付保險費用。2011年7月，樂山市政府出臺了《樂山市困難塵肺病患者救助辦法》，分醫療救助和生活救助兩部分。

醫療救助措施包括：

1.塵肺病診斷費用納入救助范圍，由所在地縣級人民政府解決；

2.免費享受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二檔待遇。相關參保費用由屬地縣級人民政府全額予以補助；相關治療費用統一按住院費用結算、按90%的比例報銷；

3.對住院治療患者個人負擔的醫療費用，由縣級民政部門給予一定比例的救助，原則上每人每年享受的醫療救助資金總額不超過5000元；

4.對非住院治療的患者，由縣級民政部門按每人每年100～300元的標準核發門診救助費。

生活救助措施包括：

1.凡符合城鄉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政策的患者，優先納入保障范圍、分類施保，補助水平在現行低保補助標準的基礎上，上浮30% ～ 50%；

2.對實施城鄉低保和醫療救助后，生活仍然困難的患者家庭，可按照《樂山市城鄉居民臨時救助辦法》的規定，給予臨時生活救助。

水富模式

云南省昭通市水富縣68名農民工到安徽鳳陽縣的石英砂工廠打工罹患塵肺病后，時任水富縣委副書記、縣長的安治強帶領調查組趕赴鳳陽取證，“要為這些務工人員討說法”。經與鳳陽縣政府談判后達成協議，采取一次性包干賠償的方式，由鳳陽縣政府墊付賠償款450萬元。2009年下半年，水富縣決定，給該縣每位確診的塵肺患者發放低保。這是水富縣首次以官方名義救助該縣塵肺病人。2009年，水富出臺配套措施，塵肺患者就診住院能獲得“一站式救助”，醫療費全部由政府負擔。2009年年底，水富縣發布2010年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實施方案，正式將塵肺病納入新農合醫保范圍。

經過三年的發展，現在的水富縣已形成一個較穩定的塵肺病人救治模式：

鄉鎮醫院治療，報銷95%；縣級醫院治療，報銷80%；市級醫院治療，報銷60%；省級醫院治療，報銷55%。報銷剩余部分，由人保健康承擔45%（2012年改為40%）。最后剩下的部分，由民政出一半，患者出一半。上述各級醫院治療，均對塵肺患者不設起付線（即無門檻費）。

古浪模式

在1984年至2009年的25年間，甘肅古浪黑松驛鎮等三個鄉鎮的17個行政村近500名農民工在甘肅酒泉市肅北縣和其他地區金礦、煤礦等地打工，接觸粉塵作業環境，176人確診患塵肺病。古浪縣政府2010年開始介入塵肺病救助，2011年出臺《古浪縣農民工塵肺病患者傷殘治療和工傷保險相關待遇實施方案》，具體措施為：

1.治療費按照門診和住院兩部分給予補助；

（1）門診補助。門診患者按照一期塵肺病患者人均每年500元、二期塵肺病患者人均每年1000元、三期塵肺病患者人均每年2000元的標準給予新農合門診補助；

（2）住院補助。農民工塵肺病患者在市內定點醫療機構住院，救治費用在新農合醫療基金中給予全額報銷；市外住院費用按照新農合有關規定在已確定的報銷比例基礎上再提高10%，剩余部分從醫療救助、社會捐助等專項資金中給予全額補助。

2.已診斷為塵肺病一、二、三期患者，相對應為工傷五級、三級、二級，按月計發傷殘補助金。傷殘補助以2011年古浪縣最低工資標準每月630元為基數，分別按照70%、80%、85%的標準給予補助。一期塵肺病患者每人每月441元、二期塵肺病患者每人每月504元、三期塵肺病患者每人每月535.5元。

塵肺病患者的病情每兩年復查一次，其傷殘補助金隨當地最低工資標準的調整和傷殘等級的變化予以調整。塵肺病患者因塵肺病死亡的，發給一次性喪葬補助金3萬元。其中參照《工傷保險條例》的有關規定，由縣社保局發給相應的一次性喪葬補助金，不足部分從塵肺病救治救助專項資金等渠道解決。

仁懷模式

在過去的10年間，由于酒價飛漲，需求猛增，貴州茅臺酒廠年年擴產擴建。貴州仁懷有上萬農民工在茅臺酒廠工地上打工，惡劣的工作環境產生大量的粉塵，有上千農民工患塵肺病。經媒體廣泛報道后，仁懷民政開始介入。2013年7月，仁懷民政局下發“關于進一步落實好對塵肺病患者救助的緊急通知”，措施如下：

1.對塵肺患者進行全面排查，建立患者檔案資料；

2.塵肺患者全部納入低保；

3.塵肺患者治療有困難的，按醫療救助相關規定給予醫療救助；

4.通過低保救助生活仍然有困難的，再給予臨時生活救助。

十堰模式

湖北十堰6縣市均為國家級貧困縣，常年外出打工人口有60萬，大部分分布在礦山、工地、加工廠等接塵企業。2013年十堰湖北口鄉塵肺群體經媒體報道后，十堰市政府開始介入救助。5月26日，十堰市政府辦公室發布《關于做好塵肺病防治工作的緊急通知》，12月2日，發布《市人民政府辦公室關于進一步加強塵肺病防治工作的通知》，具體措施包括：

1.將塵肺病患者納入大病救助對象，將患者家庭成員全部納入低保范圍；

2.把無法確認勞動關系的沒有醫療保障的塵肺病人納入醫療和生活困難救助對象；

3.將塵肺病防治納入安全生產一票否決；

4.將疑似塵肺病納入現有塵肺病治療救助體系；

5.簡化職業病診斷手續。

盡管一些地方政府在塵肺病救助方面盡了很大的努力，但由于塵肺病高發地大多屬貧困地區，地方政府財力有限，難以承擔全部救助責任。目前，能夠提供救助的地方政府畢竟為數很少，絕大部分塵肺患者急需救助。因此，在繼續推廣地方經驗的同時，還需中央政府統籌考慮，盡快出臺更高層面的塵肺病救助政策，從根本上解決塵肺病問題。

在塵肺病救助方面，我們提出如下建議：

一、政府為找不到責任主體的塵肺患者提供醫療費用。對于無法確認勞動關系、無法通過法律途徑獲得職業病待遇和工傷賠償的塵肺農民工，政府應為他們報銷醫療費用。建議采取兩種方式：

一是將塵肺病納入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

建議將已無用人單位和未加入工傷保險的塵肺患者救治工作納入新農合，讓塵肺患者可以在基本醫療保障統籌內按比例報銷醫療費用。同時，鑒于塵肺病屬于大病，治療費用很高，普通新農合報銷比例有限，建議將塵肺病納入大病保險，提高報銷比例，并將塵肺病治療藥物納入報銷藥品范圍。

鑒于新農合基金承受力有限，且塵肺高發地區均為貧困地區，建議政府加大對新農合基金的補助標準。

二是在工傷保險基金里設“塵肺病救助基金”

建立“塵肺病救助基金”，使因企業未繳納工傷保險而無法享受職業病待遇的塵肺患者，通過基金獲得醫療救治。“塵肺病救助基金”可以放在工傷保險基金內（考慮到患者基數太大，此項基金僅限于解決醫療費報銷問題）。

“塵肺病救助基金”有三個來源：

一是由政府向所有從事接塵作業的企業按其產品總價值或者建設工程總價值的一定比例征繳。

二是中央和地方政府對“塵肺病救助基金”各給予一定比例的財政撥款，參照老工傷救治辦法，將未參保塵肺病患者納入工傷保險。

三是對于前兩項資金來源不足支付部分，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目前全國工傷保險基金結余1000多億元，但結余部分大都屬發達地區和勞務輸入地區，而塵肺病高發地區屬貧困的勞務輸出地，農民工輸出到發達地區打工，將貢獻留給了發達地區，將疾病和貧困帶回了故鄉。建議中央政府通過政策手段，將發達地區的巨額基金結余，調劑到塵肺病高發地區。

二、對生活困難的塵肺患者給予民政醫療救助和生活救助

對醫療費報銷后仍有生活困難的塵肺患者，建議民政部門實施醫療和生活救助。

一是對自負部分和門診醫療費按比例給予醫療救助。

二是將塵肺病納入民政部門即將啟動的重特大疾病保險。

三是將塵肺病家庭納入低保，并對參保參合有困難者給予資助。

四是對塵肺患者的子女就學給予一定補助。

三、提高縣級醫院及鄉村衛生院塵肺病的醫療水平，在塵肺高發鄉鎮建立塵肺病康復中心

塵肺病患者因經濟原因，大多選擇就近在鄉鎮及縣級醫院治療，除非病情嚴重，一般極少到省城職業病防治醫院治療，但縣級及鄉鎮醫院缺少針對塵肺病的專業治療資質、設備及藥物，濫用抗生素現象非常嚴重，非但無益于塵肺病治療，反而降低了患者自身的免疫力，導致病情加重。建議針對塵肺病治療，加大對塵肺病高發地區的縣級及鄉鎮醫院的資金投入和醫療水平建設，并在塵肺病高發的鄉鎮建立塵肺病康復中心，讓患者通過鍛煉和康復增強免疫力，減少發病幾率。此種做法還可以節約醫療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