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冒險家

韓福東

丁書苗和徐明，擁有上億身家的兩位富豪在這個秋天都站到了審判席上。他們依靠結交權貴獲取財富；高官貪腐案發，他和她也從財富頂端跌落。

丁書苗坐在被告席上，身著粉紅色運動T恤。因為做過兩次開顱手術，頭部怕冷，還戴了一頂淺灰色格子檐帽。

2013年9月24日，在進入北京第二中院法庭時，這位“富姐”雙手在腹前緊握，頭發花白，表情悲苦，但身材還是和以前一樣胖碩。

一個月前，當大連實德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徐明出現在濟南中院的法庭上，指證薄熙來收受賄賂時，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表情平靜，因身體比以前瘦了一大圈，戴著眼鏡的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在這個夏秋之交令人眼花繚亂的庭審現場中，來自山西的丁書苗和來自遼寧的徐明，因卷入重量級貪腐案件中，而有了難得的交集。

在她（他）們起家歷程中起關鍵作用的兩位官場貴人——原鐵道部長劉志軍和原中央政治局委員、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近來接連翻身落馬，連帶著讓這兩位億萬富翁也踉蹌進了班房。

曾經官商合謀的典范，在法庭上則面臨相互指證揭發的窘境。渾身是病的丁書苗有可能將牢底坐穿，而轉為污點證人的徐明，前景如何，仍引發大眾猜想。

除了地域、性別不同，丁書苗和徐明的差異更多體現在她（他）們的出身和傍交權貴的路徑上。

他們基本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紅頂商人”風范。丁書苗仍遺留有來自底層的草根性，即便她可以揮手一擲千金做慈善；徐明則舉手投足間拿捏著上流社會的作態，普羅大眾能分明感受到與他的階層分野。

丁書苗和徐明的這一差別，可以在他們的權貴后臺劉志軍和薄熙來身上找到對價關系。貧寒出身的劉志軍和高干子弟薄熙來，在如何應對丁書苗和徐明上，也存在天壤之別。

劉志軍吃相外露，親臨前線，薄熙來則隱隱然不動聲色，幕后大佬的做派。

冒險家和聰明頭腦

1955年出生的丁書苗和1971出生的徐明，相差16歲，除了年齡地域性別出身的差異，二者都對財富積極而且敢于冒險。一個倒騰著賣雞蛋，一個在學校里就開始倒賣日用小商品。

徐明在大連莊河市吳爐鎮出生時，丁書苗正值二八年華。在山西沁水縣古堆村，幼年喪母的她過早成熟。

那是1971年，“文革”進行到了第五個年頭，林彪的出逃和死去，讓黨內非常震驚。但外交上卻有了新的成績，帝國主義的使者基辛格在北京與周恩來商談后，敲定了尼克松總統訪華的計劃。

國內仍在沿襲著計劃經濟的套路，“資本主義的尾巴”總是要割的。身高超過1.70米的丁書苗此時的軌跡對公眾而言，還比較模糊。

相關的媒體敘事是從197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她當時顯露的經商天賦，更多憑借的是勇氣和勤勞。_一她敢于“投機倒把”，去各家收雞蛋，走到縣城去賣。這事在當年可大可小，抓住了甚至可以判刑。

進入1980年代，她有了一些原始積累，就從沁水走入更遠的山西晉城市，在那里開了一家小餐館，專賣技術含量不高的地方小吃饸鉻。

山西煤炭資源豐富，經常有運煤車司機于此經過，她接觸到一種新的生財之道。她敏銳地想要抓住它。

丁書苗陷入對財富的苦苦追求中時，徐明還只是一個不善言談的孩子。

他一家人居住在30平米大的草屋內，但生活已應和著改革開放的節奏變得更加具有了生機。1980年代初，他的父親徐盛家先后在吳爐鎮供銷社、黃海機械廠和莊河市的紅光集團任職，已經顯露了不凡的經營能力。

有別于丁書苗個人奮斗的艱辛歷史，徐明在成年之前，他的家族已經有了較好的基礎。

1988年，他進入沈陽航空工業學院讀書時，國內正流行著各種“官倒”發財的傳說和“十種人”的歌謠。徐明在學院期間，就曾靠倒買倒賣日用小商品賺了一些錢。至于他的父親，則在他兩年后畢業不久，就成為了紅光集團黨委書記、紅光村村長。

追溯徐家的第一桶金，這可能是一個顯要的起點。

徐明本人在告別2年的大專學生生涯后，去了距離出生地十幾公里的莊河市，任職于對外經貿委員會，很快又轉入經貿委下屬的全民所有制企業莊河市工業品對外貿易公司。

接下來將被證明的是，莊河市外經貿委主任楊興普，在徐明構建商業帝國的起步階段，發揮了重要作用。他是已知的徐明第一個權力貴人。

丁書苗并沒有徐明這么順風順水。

她似乎還沒有機會接觸到權貴，但即便是那些底層的運煤司機，也能被她發掘到利用價值。她買了（一說為租）一輛車，跟隨他們一起進行煤炭運輸。不確定丁書苗用汽車運煤的生意做了多久，營收如何。從當年很多人會依此致富的經歷看，收入應亦可觀。

但令人費解的是，在若干年后，丁書苗想要進入火車運煤領域時，相關媒體的報道仍然稱，她需要在晉城市政府管理煤炭產業官員的幫助下，從煤商那里借來2000元錢啟動資金。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對本文而言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進入1990年代，丁書苗開始以其特有的鄉村社交方式，與官員建立了聯結。

傻姐和撿漏者

沒有任何背景支持的丁書苗，早年依靠幫領導洗衣服的方式來得到好處，而徐明得意于自己利用規則漏洞的能力。他知道領導的愛好從而投其所好。

一個流傳比較廣的說法是，缺乏人脈與金錢的丁書苗，為了能爭取到“車皮”，用以運輸煤炭，天天蹲在當地鐵道部門口，領導的宿舍不關門的時候，丁便進去把領導的襪子、床單、內褲、襯衫、外衣等全都洗干凈。最后感動了領導而得到車皮。

這之后，丁書苗在與煤炭公司合作發煤的過程中，資金如滾雪球一般膨脹起來，她后來自擲資金買下了40多節自備車車皮。她走出晉城，到鄭州鐵路局，通過關系，獲取更多的車皮計劃。

她當時公關官員的一個策略是，從其家屬入手，一起購物消費，建立朋友關系，再進一步攻克官員本人。

差別是，丁書苗早年以農婦的質樸、執著和貢獻勞力的示好方式感動基層官員，為自己贏得火車運煤領域的入門券；但在生意做大，她想要從更高級別官員那里獲得稀缺的計劃指標——車皮時，結交權貴的手段也開始更新換代。

綽號“傻姐”的丁書苗，豪爽且善交際，她掌握了博取官員歡心的快捷通道。按《財經》雜志的報道，丁書苗開始涉足車皮和煤炭生意，是在認識臨汾鐵路分局局長羅金寶之后。

從媒體報道的信息源多來自丁書苗的下屬來看，丁平日并不太掩飾自己起家時的艱辛歷程。在一個事業成功者的敘事里，過往的卑賤與艱辛，都是足以成為驗證自身優異品質的談資。

徐明也會談起自己何以崛起的因緣際會。他更強調的是自己對政策漏洞的熟稔捕捉，和搞城市基建工程時的前沿想法。經常被援引的案例，包括他在對蝦出口中盈利，以及憑借在大連依山填海的創意賺得盆滿缽滿。這兩個說法的真實性，存在一定的質疑。一般認為，中國企業家的發家史，都充滿原罪。企業家自身的敘事，經過刻意的雕琢也并不奇怪。

但徐明終歸是精明的，在成功將一個港商引資到莊河之后，他獲得上文提到的莊河市外經貿委主任楊興普的格外器重，出任這家合資企業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舞臺越來越大。

在徐明的創業史上，值得濃墨重彩提及的一次奇幻之旅開始于1995年底，他注冊成立了一家專門生產塑鋼門窗的公司，取名大連實德。當時的大連專門生產塑鋼門窗的企業獨此一家。23周歲的徐明投資了上億元，連市建委官員都覺得存在風險——雖然在1994年大連市領導就要求市建委推廣塑鋼門窗。

但第二年，大連市市長薄熙來下達市長令，強制要求大連市35條主干線兩側建筑以及175個新老住宅小區，使用或改用塑鋼門窗。徐明的實德公司，頓時財源廣進，他不斷擴大生產線，規模扶搖直上。

目前并沒有證據證明徐明在那時賄賂了薄熙來。一個多月前濟南中院的庭審中，公訴人問：被告人，你認識徐明嗎？薄熙來答：認識。大概得到90年代末認識的，當時徐明開了實德公司，我認識徐明時任大連市的市長。我與徐明認識以后，徐明與谷開來關系密切，與我的關系一般化。在檢方公布的2012年6月28日自書材料中，薄熙來則稱，徐明“與我很熟悉，是谷開來的至交，是薄瓜瓜在美國留學的主要支持者。實德集團進入公眾視野是從足球開始的……大連人引以為榮，我也就認識了徐明，并比較賞識”。

在庭審時，辯護人問徐明：你是什么時間認識薄谷開來的？

徐明回答：大約在99年。

如果上述說法都屬實，那只能說明徐明在1995年進軍塑鋼門窗行業時，所結交的權貴尚未到大連市長這個層級。但相較丁書苗，他在官場的人脈關系顯然不在同一量級。

在公開報道中，徐明本人不喜歡足球，甚至從來不看足球，他在1999年收購王健林旗下的大連萬達足球俱樂部，更多是以足球來拉近與權貴的關系。時為大連市長的薄熙來正是一位“足球市長”。

與丁書苗略顯苦逼式的跟官員拉關系來攫取利益不同，1999年，時年28歲的徐明就已經登上了福布斯的富豪榜。

丁氏提款機

在媒體的公開報道中，丁書苗和劉志軍的關系幾乎是赤裸裸的權錢交易，依靠劉志軍，丁書苗成為幫助企業獲取鐵路項目招標的中間人，賺取了巨額中介費；而劉志軍在撈人買官需要花錢時，丁書苗隨叫隨到，成為活的提款機。

按照《新京報》的報道，丁書苗在2000年離開晉城時，并沒有積累太多財富。她發煤被騙過，在自備車上虧了錢，還有人打官司索要欠款。

是在進了北京之后，她才完成自己億萬富姐的人生大跨越。丁書苗改名為“丁羽心”，在北京仍以煤炭運輸的老本行為業。她在山西時就傍上時為鐵道部副部長的劉志軍，但證據顯示，在進京后尤其在2003年劉志軍就任鐵道部部長后，她才真正將這一權力資源的效用發揮到極致。

湖北人劉志軍也出身低微，是從養路工人一步一步登上鐵道部長的寶座。或許是相同的出身背景，讓他對說話、穿衣都顯露“大老粗”本色的丁書苗，并無多少排斥感，即便丁書苗在有中央領導在場的講話時，也無法念完發言稿。

按照檢方的指控，2007年至2010年間，丁書苗利用與劉志軍的關系，先后幫助中國水利水電建設集團公司等23家公司中標了“新建京滬高速鐵路土建工程3標段”等50多個鐵路工程項目，從中收取“中介費”，獲利20余億元。

除此之外，自2004年起，劉志軍還指示下屬為丁書苗及其親屬的公司安排鐵路貨運計劃，謀利數億元。而按照丁書苗的供述，在劉志軍2003年出任鐵道部長之前，就曾幫她賺了不少錢。

作為對劉志軍的回報，丁書苗除了給劉志軍賄款，還幫他打點關系，完成劉志軍交代的任務。2008年初到2009年，原鐵道部政治部主任何洪達違紀被調查后，為了替何洪達開脫或減輕罪責，丁書苗按照劉志軍的授意花了4400萬元。但最終事情沒有辦成。2008年，劉志軍想去地方任省委書記，丁書苗也幫他打點，花了數百萬元。同樣未獲成功。

此外，外界還盛傳，丁書苗幫助劉志軍“潛規則”新版《紅樓夢》女演員。但此事未獲證實。

2006年，丁書苗成立北京博宥投資有限公司，向高鐵領域更加迅猛進軍。在這期間，她也開始活躍于慈善界，幫助貧困山區。抗震捐款，2010年5月，還曾因2009年9000萬元的捐款數額名列福布斯中國慈善榜第六。

但就在這次上榜之前，丁書苗已得知公司被查，而自己也被限制不許出國，壓力很大。她還曾在一次公司全體員工大會上，失聲痛哭了幾分鐘。在本質上，她仍是一個沒有什么文化，也難掩情緒的農婦。

按照檢方指控，為達到樹立正面形象以逃避有關部門查處的目的，她曾先后38次給予時任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辦公室外資項目管理中心主任范增玉財物共計折合人民幣4000余萬元。這些都沒能阻止她所苦心營建的財富帝國的崩盤。

在2010年，徐明也出現在中國另一著名的慈善榜單上。胡潤統計的數據顯示，他過去5年的捐款額為4800萬元，在國內排名83。和丁書苗更多靠慈善出名不同，徐明早在2005年的時候，就名列胡潤百富榜第八位，在民營企業界一時風頭無兩。

從道理上講，有數十億身家的丁書苗，2010年排入胡潤富豪榜并無問題，但她的財富過于隱秘。這一年她在自己最負盛名的時刻，開始預見到可能到來的牢獄之災。而徐明，此時仍然志得意滿，他的官場靠山薄熙來已經主政重慶。

徐記的主母攻略

徐明平時更多是與薄熙來的家人，包括妻子薄谷開來與兒子薄瓜瓜進行金錢往來。從薄熙來與徐明的庭上對質看，徐明一直對薄熙來保持敬畏。薄熙來看不上這小商人，甚至宣稱平時不和徐明吃飯喝茶。

相較于丁書苗與劉志軍所進行的赤裸裸權錢交易，徐明和薄熙來的交往顯得更為曲折和隱蔽。徐明一般是與薄熙來的妻子薄谷開來建立日常關系。

按照濟南中院一審判決中確定的事實，徐明2000年主動表示，為薄谷開來在法國戛納購買的別墅支付房款。2004年至2012年，則為薄谷開來、薄瓜瓜及其親友支付往返國內外的差旅和生活費用。這些賄款共計1933萬余元。

證據顯示，賄款并未直接交付給薄熙來。合議庭認為，徐明是通過籠絡薄熙來妻、子的方式，獲取薄熙來信任，而薄熙來對此知情，利用職務便利給徐明旗下的實德集團謀取利益，包括支持轉讓萬達實德足球俱樂部、石化項目、爭取原油成品油非國營貿易進口經營資格及引進定點直升飛球項目等。

比如，在9月22日，濟南中院對薄熙來案的判決要點中提到1999年徐明所領導的實德收購大連萬達足球俱樂部一事。

“為推動此事，徐明向薄谷開來提出，希望時任大連市委書記兼市長的被告人薄熙來予以支持。薄谷開來向薄熙來轉達了徐明的上述請托事項。”判決書寫道，“后經薄熙來同意，實德集團收購了大連萬達實德足球俱樂部有限公司，2000年1月9日變更登記為大連實德足球俱樂部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為徐明。

同日，薄熙來出席了為此事召開的新聞發布會。”

根據檢方公布的薄熙來在2012年6月28日的親筆供詞節錄，薄熙來稱薄家與徐明“實質上是_二種特殊形式的交易”，即“我幫了他‘快發展，他則幫我‘帶孩子”。薄熙來說，徐明之所以周到大方地照顧薄瓜瓜，是因為其曾經在他企業發展的關鍵階段給予了巨大的支持，其中有些是超乎尋常的。

從薄熙來與徐明的庭上對質看，徐明一直對薄熙來保持敬畏。薄熙來甚至宣稱平時不和徐明吃飯喝茶。

或許這個宣稱有夸大不實之處，但從證據看，徐明在高干出身且有政治抱負的薄熙來面前，不像丁書苗對待劉志軍那樣，鞍前馬后打轉，甚至要為劉志軍鏟平事端、買官公關，卻是事實。

薄熙來和劉志軍本身存在出身和行事風格差異，這同樣可在與他們對應的商人身上找到體現。但徐明和丁書苗的一個相同之處是，都是因自己的官場靠山倒臺而涉案。這一個共同點，讓他（她）們之間的所有差異，看起來都變得微不足道。

目前還不確定，對徐明的追究除了薄案中的受賄，是否還擴及其他層面。考慮到他已作為污點證人出現，追究其他原罪的可能性并不大。丁書苗的涉案則是確定的范疇，檢方的指控中，她早年與官員互動時有無不法，都未被涉及。

徐明和丁書苗都抓住了中國GDP高漲的時代機遇，并利用了官家特有的不受節制的權力，為此構建了令人艷羨的龐大商業帝國，又很快從財富頂端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