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氣磊落撐蒼穹

張艷君

她叫唐筼，又名“曉瑩”，出生于1898年，祖籍廣西灌陽。她的祖父唐景嵩是同治四年的進士，中法戰(zhàn)爭時，因功擢升，后任臺灣巡撫，在中法戰(zhàn)爭中屢建功勛，是令人景仰的愛國將士。也許如人們所說：家風淳厚，福祚綿延。唐筼自小就特別愛讀書，在天津念書期間，她的文化課成績非常優(yōu)秀，還喜愛音樂、美術(shù)等。她的書法成就曾得到散原老人陳三立等多位大家的賞識。繪畫也有相當造詣，在北洋女師學習期間，唐筼的鋼筆畫曾被收錄于《也同歡樂也同愁》一書中。

她且文武雙全，唐筼憑著過硬的體育能力前往上海基督教女子青年會設(shè)立的體育師范學校就讀。后來，她又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深造，就讀體育專業(yè)本科。畢業(yè)后，任職于北京女高師。

“險語突兀泣鬼神，奇氣磊落撐蒼穹”，奇崛之氣不僅撐起了唐筼璀璨的學業(yè)，而且撐起了她的一片熠熠生輝的愛之天空。在北京，有人說唐筼是漂在京城的“剩女”，因為那時她已是二十九歲的“大齡女子”了。也許應(yīng)了這樣一句話：愛情不是尋找來的，是等來的，“撐”來的。

那是一個周末，見窗外花事零亂，一種詩情在她心中漫泛上來，于是找出祖父的兩副條幅：“蒼昊沈沈忽霽顏，春光依舊媚湖山。補天萬禾忙如許，蓮蕩樓臺鎮(zhèn)日閑。”另一副是，“盈箱縑素偶然開，任手涂鴉負麝煤。一管書生無用筆，舊曾投去又收回。”她將它們掛在居室的廳堂之上。

一次，清華幾位同事閑談，有一位偶爾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墻壁上懸掛的詩幅末尾署名“南注生”。這位同事不知“南注生”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位教授吃驚地說：“此人必灌陽唐公景嵩之孫女也。”南注生是唐景嵩的別號。于是有了不久后的登門拜訪女教師的冒昧之舉。不錯，這位教授是陳寅恪，女教師就是唐筼。

陳寅恪1890年生于湖南長沙。祖父陳寶箴為清末湖南巡撫，系著名維新派骨干；父親陳三立是晚清著名詩人。其時，陳寅恪從德國柏林大學畢業(yè)回國，以學識淵博，通曉數(shù)十種語言文字而受聘于清華國學研究院。年已三十七，仍沒將婚姻放在心上。他去觀摩“南注生”的詩幅時，與唐筼相識并一見鐘情。第二年，即1928年，兩人在上海結(jié)婚。因奇崛瑰麗而在時光中“撐”著，就這樣撐出了兩人的曠世奇緣。

可這段奇緣似乎注定了讓唐筼更費力地撐持著。婚后，很快迎來他們愛的結(jié)晶，但就在大女兒出生時，以前患有心膜炎的她，被誘發(fā)為心臟病，在呼吸感到異常困難時，可她硬撐著：“不能讓他沒有了妻子，甚或沒有了孩子。”唐筼的這種因?qū)φ煞虻膼鄱鴪詮姟⒍鴵纬郑K于讓死神松手。

隨著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的出生，家務(wù)越來越繁重，家庭事業(yè)兩難全，瑰麗高雅的她把自己變成一個撐起一片家庭天空的舊式主婦，全力支持丈夫的展翅翱翔。這段時間，陳寅恪任清華大學歷史、中文、哲學三系教授兼中央研究院理事、歷史語言研究所第一組組長，故宮博物院理事等職。她以丈夫的成功為榮，為孩子們的成長而欣喜。

然而，1937年，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夫妻兩人拖兒帶女，倉皇逃亡。一路輾轉(zhuǎn)，從北京到長沙、梧州，到香港。這時學界在昆明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丈夫去任教，她因長途顛簸心臟病復(fù)發(fā)，再也無法行走，只能帶著三個幼小的女兒在香港暫住。

1940年暑假，陳寅恪到香港探親，并等待機會赴英國，應(yīng)牛津大學之聘。然而，歐洲戰(zhàn)事導(dǎo)致地中海斷航，他只好暫住九龍，在香港大學任客座教授。1941年12月，日軍發(fā)起太平洋戰(zhàn)爭，香港淪陷。日本人以“日幣四十萬元強付寅恪辦東方文化學院”，俯首事敵豈是陳寅恪的性格！他只好帶著全家倉促逃離香港，先后任教于廣西大學、成都燕京大學。

為了打理好家，唐筼不得不精打細算，丈夫身體不好，為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她曾買過一只山羊，每日擠一碗奶讓丈夫喝下。生活常常捉襟見肘，她卻將家庭的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一切丈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止一次地對女兒們說：“你母親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家。”

可這時病魔像沉重的烏云向丈夫襲來，由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的顛沛流離、勞作辛苦，使得陳寅恪患上眼疾且日益惡化。到1945年8月，他因視網(wǎng)膜脫落導(dǎo)致雙目失明。9月，陳寅恪應(yīng)英國皇家學會約請赴英治療，但未能有明顯效果。

復(fù)明無希望，陳寅恪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shù)”，唐筼以女性全部的體貼安撫丈夫身心的創(chuàng)痛，除了細心照料丈夫，她還為他查閱資料，誦讀報紙、信件，并承攬了家中所有來往書信的回復(fù)。

本以為一路艱辛地走來，晚年可以笑看夕陽，不料那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又將一切都碾壓得幾乎成為齏粉。作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陳寅恪被迫不停地寫檢討，寫交代材料；臥病在床的他，受盡屈辱和折磨。

此時，有多少人要唐筼和丈夫劃清界限，她卻堅定地和他在一起，身兼護工、秘書，幫雙目已失明、一條腿傷殘的丈夫?qū)懹肋h也寫不完的“材料”。她為他累得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腰，還要遭受造反派的拳打腳踢。

一直以來，唐筼常年受心臟病的困擾，“文革”的磨難，使得她的身體變得一天比一天更糟。陳寅恪說，我一直想先她一步離去，看來這個愿望成了泡影。悲痛之余，他以顫抖的雙手，摸索著為她寫了挽聯(lián)：“涕泣對牛衣，筼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真摯的情感躍然紙上，幾乎每人見了這副挽聯(lián)，都禁不住潸然淚下。

沒想到，唐筼以她“奇氣磊落撐蒼穹”的態(tài)度堅強地撐著，不肯離去。1969年10月7日，被譽為“三百年乃得一見的史學大師”的陳寅恪凄涼離世。此時的唐筼已臥病在床，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很平靜地處理了丈夫的后事。四十五天后，即同年11月21日，唐筼也走了。這年，他七十九歲，她七十一歲。

有人說唐筼死于心臟病；也有人說她大半生靠藥物維系生命，停藥十余日，生命就能輕松結(jié)束。也許是丈夫去后，她認為再也不需要撐了，撐著實在太累太累！總之，唐筼是追隨陳寅恪去了，這對才德兼?zhèn)涞奶乒o來說是生死相隨、生命相依。

唐筼被譽為“中國好女人”， 陳寅恪是精通西學的“中國文化的托命人”，是“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的大先生。“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陳寅恪撐起了一片學術(shù)的天，唐筼為丈夫撐起了一片明麗的天，也撐起了世間一片最撼動人心最美愛情的天空……

（編輯/袁恒雷 賈培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