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安 樊文苑
摘要:文學是德沃金法律解釋理論的靈感來源。他洞察到法律與文學同屬解釋性概念這一范疇并因此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通過拿法律與連環小說作類比,德沃金提出法律之鏈這個概念工具。該概念工具提供給我們一種方法去分析法官對待法律史的方式,使我們看到法官在裁判新案件時為何必須保持與過去相一致。它形象地闡述了法律解釋的必要性和目的導向性。它使德沃金得以說明符合維度和證成維度是如何在法律解釋活動中相互結合的。然而,拿法律與文學作類比這一做法也遭到諸多質疑。
關鍵詞:法律解釋;文學解釋;解釋性概念; 法律之鏈;整體性法律觀
中圖分類號:D9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1254(2014)02-0055-07
The Unique Feature of Dworkins Theory of Law-as-Interpretation:A Legal Perspective Based on Literature
FAN Ana, FAN Wen-Yuanb
(a.Faculty of Law, Kunm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unming 650500, Yunnan, China;b.Faculty of Management and Economics,Kunm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unming 650093,Yunnan,China)
Abstract:Literature is the inspiration source for Dworkins theory of Law-as-interpretation. According to his insight, both law and literature belong to the category of interpretive concept, and between them there is a high similarity. Through the analogy between law and chain novel, he developed the conceptual instrument, chain of law. The conceptual instrument offers us a method to analyze the way how judges treat legal history, and let people see why judges have to make the decisions for new cases coherent to those for former ones. It visualizes why the interpretation of law is necessary and point-orientated. Through it, Dworkin manages to illustrate how the two dimensions, fitness and justification mutually combined in practices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However, it is the analogy between law and chain novel that is queried by many critics.
Keywords:legal interpretation;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interpretative concept; chain of law; law-as-integrity
在與分析法律實證主義的論戰中,德沃金最著名的批判性論斷便是聲稱分析法律實證主義是一個被語義學之刺蟄中的思想流派。他提出一套獨特的法律解釋理論,這也是他開給分析法律實證主義的一劑解毒針。而德沃金法律解釋理論的獨到之處則在于其理論靈感來源于連環小說這種文學體裁。正是看到法律及其發展方式在根本上與連環小說的創作方式如出一轍,德沃金才洞見到法律的根本屬性。本文旨在通過凸顯德沃金法律解釋理論的這一特點,從而實現對其理論的深度解讀。
一、連環小說與法律之鏈:德沃金理論的靈感來源
在建構其法律解釋理論時,德沃金主張只有通過將法律解釋與其他學科中的解釋,尤其是文學解釋相比較,我們才能全面地理解法律解釋,因為文學解釋中解釋者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就是法律解釋者所要解決的問題利科敏銳地指出,與文學作品的文本固有的含義和作者意圖之間所存在的那種斷裂相仿,同類的斷裂也出現在法律的含義與法律實證主義確認為法律淵源的決定之間。參見[法]保羅·利科:《論公正》,程春明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在連環小說(Chain novel)的創作過程中,這一點表現得尤為突出。關于德沃金所說的連環小說,需要作出兩點前提性交代:一是假設每位連環小說作者都持有嚴肅認真的態度;二是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要合作創作的是“一部單一而統一的小說(a single,unified novel),而不是比如說,去創作一系列相互獨立的同名短篇故事”[1]193。除第一位連環小說作者之外,其他作者都身兼兩職,既是解釋者又是創作者。在開始創作之前,他們必須首先通讀并解釋已經完成的那部分小說。通過解釋,他們要回答以下問題,“他(她)必須決定這些角色在‘實際上像什么;何種動機事實上指引著他們;從這部發展中的小說里所表達出來的意義或者主題是什么;在何種程度上使用文學上的手段或者描述會達致這些目的的實現;為了促使這部小說向著特定方向而非其他方向發展,它是否應該被擴展、提煉、修改或者省略”[1]192-193。
在德沃金看來,裁判疑難案件十分類似于創作連環小說。就像為了給業已完成的一部分連環小說加上新的一環的那些作者,由于既無法從制定法中得到指引,又無法就以往判決依據的是哪些法律規則或原則這一問題達成一致,裁判疑難案件的法官也要給業已完成的那部分法律添上新的一環。也就是說,他們處在建構法律之鏈(chain of law)這一事業之中。他們必須閱讀以前法官的司法意見。在這樣做時,他們不是想去發現某個或某些法官自己的言辭或當時的心理狀態,而是想從整體上去理解這些法官的所思所言,就好比后來的連環小說作者想通過解釋對由所有以前的作者業已完成的那部分小說形成一個總體看法。法律之鏈的歷史部分由數不勝數的判決、結構、慣例以及實踐構成。建構法律之鏈是一項“復雜的連環事業(complex chain enterprise)”,其目的是要讓上述歷史得以延續。裁判疑難案件的法官必須將自己視為這一事業的參與者,他的工作就是解釋先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必須根據自己的判斷去弄清楚當被視為一個整體時,以往判決意欲實現何種目的。與法官相類似,不同時期的立法機關也是位于法律之鏈中的不同環節,身兼解釋者和創作者雙職,力求繼續該法律之鏈。
文學離不開文學解釋,而法律解釋則必然伴隨著法律。文學解釋與法律解釋兩者同屬于創造性解釋(creative interpretation),此種解釋在本質上關涉的是目的而非純粹的因果關系[2]。他進一步指出,創造性解釋是建構性的,亦可稱為建構性解釋(constructive interpretation)德沃金指出,“創造性解釋是建構性的”這一論斷必須面對兩個異議:第一,創造性解釋永遠都是對話性解釋;第二,創造性解釋不可能是客觀的。他對第一種異議的反駁,參見Ronald Dworkin. Law's Empi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53-65。 他對第二種異議的反駁,參見Ronald Dworkin, Law's Empi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76-86。。“大體而言,建構性解釋是將目的強加于一個對象或慣例之上,此種強加(imposing)旨在使該對象或慣例成為被解釋者所歸入的特定種類或體裁之中可能存在的最佳范例。……從其建構性來看,創造性解釋是一種有關目的和對象間之互動的問題。”[3]52據此,論者們常常也直接將德沃金的法律解釋方法稱為“建構性解釋”。也有學者將這種解釋方式稱為“最佳展示(the best light)”理論[4]。
理解建構性解釋應注意以下兩點:第一,解釋與目的的關系。此處之目的并非原作者或原立法者之目的而是解釋者之目的。通過解釋,解釋者使解釋對象具有了一種反映自己的目的(purpose)的本旨(point)德沃金對解釋與目的之關系的關注顯然得益于富勒。參見[英]韋恩·莫里森:《法理學:從古希臘到后現代》,李桂林等譯,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5頁。也請參見Lon L. Fuller. Human Purpose and Natural Law.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56,53(22).。第二,解釋與對象的關系。德沃金的解釋更關注解釋者的目的,但這并不表明他認為解釋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目的隨意地賦予解釋對象以本旨。例如,一個極度推崇平等的人并不能為了追求自己所認為的那種平等而如此這般解釋禮貌這一概念,即認為禮貌實際上要求共享財富。“因為實踐或對象的歷史或特征限制了可能得到的解釋。”[3]52
二、同屬解釋性概念的文學與法律:德沃金理論的核心理念
為什么文學與法律會如此這般相似?德沃金致力于尋求更深層的答案。他找到的答案就是法律與文學二者同屬解釋性概念。
(一)什么是解釋性概念
德沃金在《身披法袍的正義》一書中,對于解釋性概念給予了直接闡述:
解釋性概念鼓勵我們去反思并且爭論,我們已經構建出來的某些實踐提出的是什么樣的要求。拳擊界的人共享著贏得一輪比賽的概念,即便他們常常對誰贏得了特定的某一輪,或者對應當用何種具體的標準來裁定這個疑問,不能取得一致意見。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懂得,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取決于對拳擊的規則、慣例、預期和其他現象所作的最佳解釋,取決于對某個特定場合中所有這些因素在做出裁決時最好如何發揮作用所作的最佳解釋。……政治道德與個人道德的諸核心概念——正義、自由、平等、正確、錯誤、殘忍以及冷漠等概念——對我們來說,發揮的也是解釋性概念的功能。人們分享著正義這個概念,即便在關于辨別非正義的標準方面和關于哪些制度是不正義的問題上都存在尖銳的分歧。……解釋性概念也要求人們共享一種實踐:他們必須在實際上共同把這種概念當作解釋性的來對待。但是,這并不是意味著,他們對‘如何應用這種概念這個問題的看法也是趨同的。人們能夠共享這類概念,即便在他們對它的實例持有強烈不同意見的時候也如此。所以,一種有效的關于解釋性概念的理論——一種正義理論,或者一種有關贏得一輪拳擊比賽的理論——不能僅僅報道一下人們用來識別實例的標準,或者僅僅把人們大體上都認同的實例的深層結構發掘出來。一種關于某個解釋性概念的有效的理論,必須本身就是一種極有可能產生爭議的解釋,一種對這個概念在其中發揮功能的實踐所作的解釋[5]11-13。
理解“解釋性概念”這一概念至少要注意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涉及解釋性概念的實質。張琪指出,上述引文標示出了德沃金為了替代傳統語義學思路——通過假定概念本身蘊涵某種既定標準并以此為基礎解釋相關主體在說明活動中的爭議現象而提出的另外一種思路。這種思路認為,解釋性概念的實質在于它的價值負載性。也就是說,主體自身的價值與目的成為此類概念得以成立及正常運作的重要因素之一[6]。格斯特也指出,德沃金的立場就是法律這種事物是有本旨(point)的,因此他的解釋觀的一個核心就是要賦予現存法律體系以本旨,盡管賦予何種本旨是可以爭辯的。德沃金法律解釋理論的一個重大貢獻就在于它為攻克在理解法律的過程中由“客觀性”和“主觀性”這一對理念所引發的諸種難題提供了一種新的進路。客觀性理念主張將法律視為一種可以用經驗觀察加以描述的簡單事實,認為在無需關注特定法律之本旨的情形下,亦可進行描述工作,或者認為特定法律之本旨亦可以像一種客觀存在之物一樣被中立地描述。而主觀性理念則更熱衷于提出法律在未來應該成為什么樣的規范性建議,而不認為既有法律有某種一貫的本旨或者疏于賦予其目的。“德沃金的結論可以被表述為關于這兩種理念的合題,因為解釋顯然涵括了每一者之中的一些因素。”[7]19第二個方面,解釋性概念這一概念本身也是解釋性的。也就是說,“以與本旨有關的問題為例,撇開關于一種‘事物的本旨是什么的考慮不論,它是否有本旨這個問題也是開放的”[7]21。因此,德沃金的法律解釋理論并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是邀請論辯的。
(二)分析解釋性概念必需解釋性方法
分析解釋性概念時,分析者必須“超越‘這是一個解釋性概念這種空洞的陳述,不能僅限于對該概念在其中起到作用的實踐做高度一般性的說明”,“必須進入到它希望闡明的處在沖突中的問題里”,而“不能是中立的”[5]250。德沃金將分析解釋性概念所必需的方法稱為解釋性方法。它是分析法律的必需方法。下文將討論解釋性方法的組成要素。
1解釋性態度[3]46-47。在試圖說明類似于法律這樣的解釋性概念時,首先應當采取解釋性態度。解釋性態度是“一種清教徒式的態度。它使每位公民都有責任去想象其社會對于原則的公共承諾,以及在新的環境中,這些承諾要求些什么”[3]413。解釋性態度包括兩個方面:第一,被爭議的實踐具有目的富勒也曾專門討論了人類實踐之目的性與對人類實踐的描述之間的關系。可以說,他在人類實踐必然具有目的性這一點上跟德沃金的觀點是一致的。In Lon L. Fuller. Human Purpose and Natural Law.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56,53(22).,亦即一種不用敘述構成該實踐的那些規則就能夠加以表述的價值。也就是說,在表述該實踐的目的或價值時,我們不是以構成該實踐的規則為根據的。第二,該實踐所要求的行為或判斷容易隨著其目的的變化而改變。因此,構成該實踐的規則有何種要求,這要依據實踐的目的去解釋。解釋性制度的參與者應該試圖辨明特定實踐的目的,并試圖使該實踐的形式最適合其目的。
2概念、范例與觀念。德沃金認為,他的解釋理論可以說明即使不同的解釋者使用了不同的標準和正當理由,也會實現真正的溝通,因為這些相互競爭的解釋針對的是相同的解釋對象。為了進一步說明為什么即使在就標準存在爭議的情形下也能夠進行真正的溝通,他提出“一般性概念(general concept)”和“范例(paradigm)”這兩個術語。一般性概念和范例通常都是無爭議的。
共同體中的成員往往會就某種實踐的最一般最抽象的命題達成一致,這些命題構成了該實踐的概念,成為一種可供開展進一步思考和論辯的平臺。概念要足夠抽象以使人們沒有爭議,又要足夠具體以使人們能夠進行對話。在德沃金看來,法律實踐的核心本旨就是“通過以下方式引導與約束政府的權力。法律堅持關于‘集體力量何時正當的先前政治決定產生了個人的權利與義務。除非得到個人的權利與義務的許可或要求,否則國家不應該行使其權力或者不應該被賦予權力,無論這對所期待之目的會多么有幫助,無論這些目的多么有益或高貴。”[3]93或者說,法律旨在“在過去的政治決定與現在的強制之間建立起正當聯系”[3]98。據此,他將法律的概念歸結為“某一共同體的法律就是能滿足上述復雜標準之權利與責任的體系”[3]93。他認為,此一法律的概念足夠抽象并基本無爭議。雖然有些法律理論表面上沒有提出這樣一種法律的概念(concept of law),但實際上它們是在預設這一法律的概念的前提下所提出的法律的觀念(conception of law)。
特定實踐的范例體現著該實踐的各種特性和要件。一個實踐會具有多個范例。范例的作用是對關于實踐的解釋進行初步測試。任何一個合理的解釋都必須在合理限度內與范例相符合。在存在爭議的情形下尋求溝通,以期更好地理解與延續特定實踐,范例甚至要比就概念所達成的抽象共識更重要。一般而言,范例是無爭議的,并因此具有了概念的韻味。但是,德沃金指出,當某個范例被一個很好地符合了其它范例的新解釋宣布為錯誤時,該范例也可能被修正或否棄。這就是范例與概念的最大不同。對德沃金而言,確認法律范例并無難處,因為一般而言,我們在憲法、制定法和判例法等方面有著相當程度的共識,認為它們共同構成了我們的法律體系。比如,在美國,人們肯定會承認《憲法》是法律;在大部分國家,人們也肯定會承認稅法是法律,雖然有人會認為稅法是不正義的法律。
在概念和范例的問題得到解決之后,不同的解釋者提出針對這一概念的更具體的觀念,亦即對被解釋實踐的特定解釋,這樣才可能產生真正的溝通。針對同一概念提出的不同觀念之間通過相互競爭和論辯,通過符合與證成這兩個維度的測試,有可能會產生一個最佳的觀念,而這個觀念就是對被解釋實踐的最佳解釋。當我們試圖繼續該實踐時,會參照這個最佳解釋去修改實踐中某些與該解釋不符而被視為錯誤的規則。德沃金將概念與觀念之間的關系形象地描述為一種樹狀結構。那些在人們中間達成共識的對于特定實踐的最普遍與抽象的命題,亦即概念就是樹干,而對于這些抽象命題的更具體的細節問題的不同觀點,亦即觀念,就是樹枝。概念與觀念之間的差異取決于在對特定實踐的解釋進行研究時所處的不同層面,不同的研究層面的抽象程度有所不同。
在界定法律的概念之后,德沃金試圖以這個概念所引出的三個問題來比較三種法律的觀念,即法律慣例主義、法律實用主義此處的法律實用主義遵循的是德沃金的解讀,而作為法律實用主義代表人物的波斯納并不贊同。以二人對法律實用主義裁判方法的界定為例。在德沃金看來,“實用主義者認為法官們在此情況下應盡其可能為未來著想,無須尊重或保證與其他官員已經作出或將要作出的行為在原則上保持一致”。參見[美]羅納德·德沃金:《法律帝國》,李常青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146頁。而在波斯納眼中,“實用主義法官總是為了目前和未來盡可能做最好的事,不受任何在原則上同其他官員的行為保持一致的義務所約束”。 參見[美]理查德·A·波斯納:《道德和法律理論的疑問》,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頁。波斯納指出,實用主義法官并非德沃金錯誤地認為的那樣不會去考慮過去的政治決定、制定法以及先例,只是會優先考慮最有利于未來之結果的最好方法。對德沃金與波斯納之爭的全面梳理和評析,參見徐品飛:《波斯納與德沃金之爭:跨世紀的法理學案》,2008年7月21日發布,http://www.swupl.edu.cn/fzllt/web/content.asp?cid=850909314&id=851312891,2012年3月16日訪問。
與整體性法律觀。他認為,這三者都會接受他所提出的那種法律的概念。筆者試圖通過下圖來形象地展示德沃金所做的這一比較(見表1)。
法律與正當強制之間究竟有無必然聯系出于何種目的,要求這二者間有必然聯系為了實現前述目的,如何理解“與以往決定具有一致性”這一要件
法律慣例主義有追求可預測性與程序公平權利與責任明顯地存在于以往決定中,或能通過整個法律職業界的慣常方法或技藝而被明確識別出來
法律實用主義無
整體性法律觀有首先是為了確保公民間的平等,其次才是為了可預測性與程序公平除了法律慣例主義的上述理解外,這一要件還應被理解為“權利與責任能夠從對以往的明示決定的證成所預設的個人與政治道德原則中推出”
3解釋的三個階段[3]65-68。在理論分析的意義上,可以把解釋的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德沃金假設,在解釋的三個階段中,共同體成員都會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即便往往也會存在些許分歧。之所以能夠達成共識,是因為共同體成員共享著同一種文化、歷史或生活方式。共享著特定文化、歷史或生活方式的人們在利益與信念方面的相似性需要達至這樣一種程度,“它必須足以允許真正的分歧,但又不能高到不可能產生爭議”[3]64。具體而言,每個階段所需的共識程度又有所不同。
第一,前解釋階段:識別解釋對象;辨別何者可以被歸屬為特定實踐,以便確定解釋的原材料。這些工作可以被視為探究概念和識別范例。該階段需要很高程度的共識,例如就“哪些東西能被算做實踐的一部分?”這一問題達成共識,只有這樣才能使得解釋性態度具有好的成效德沃金將文化作為共識的來源,而哈特將承認規則作為共識的來源。哈特指出了這兩種共識之間的重大差別,即“一種是獨立信念的共識,其中和別人保持一致并非達成共識的每個成員認同的原因;另一種是慣例共識,其中和別人保持一致是成員認同該共識的原因”。但哈特同時指出,“就其實質而言,他(指德沃金)對于法律淵源的司法識別的說明與自己的說明是相同的”。而馬得華博士則敏銳地指出,正是對“社會規則是源于獨立信念的共識,還是源于慣例共識”這問題的不同看法,導致了德沃金對哈特承認規則的批判。參見馬得華:《德沃金與法律的解釋理論》,中國政法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5頁。。
第二,解釋階段:對該實踐進行一般性證成(justification),該證成表明為何該實踐值得遵循,亦即其目的為何。盡管不用對所有原材料都加以說明,該證成必須至少在合理限度內與前解釋階段的實踐相符合。因此,該階段需要說明為了區分對原有實踐的解釋與對新實踐的創造,前述那種符合的最低限度是什么?德沃金認為,我們能夠從共同體的歷史中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這一階段,特定共同體的成員必須就符合的最低限度達成一定程度的共識。該階段的工作主要是提出一種觀念。
第三,后解釋階段:以最有利于在第二階段被接受的證成的方式去改造解釋對象。改造解釋對象的方案取決于解釋者關于這一問題的實質信念,即何種證成真正會將被解釋的實踐以最佳方式展現出來。共同體中對于這種實質性信念的共識程度不需要像前兩階段所需的那種共識程度那么高。該階段的工作是依循最佳的解釋,亦即那個勝出的觀念,來改進與調適特定實踐。
德沃金將這三個階段的關系概括如下:“解釋力求在對某一實踐的前解釋說明與適當證成這二者間確立一種平衡狀態”[3]424。需要注意的是,德沃金指出他所謂的平衡與羅爾斯的反思平衡理論存在兩點重大差異:第一,他關注的是對特定實踐的證成與后解釋階段該實踐的要件之間的平衡,而羅爾斯關注的是關于正義的“直覺”與聯結這些直覺的正式理論之間的平衡[3]424;第二,他認為哲學家必須尋求的平衡并不像羅爾斯認為的那樣受限于政治性的憲法要素(constitutional essentials of politics),而是包含了羅爾斯所謂的包括個人道德和倫理在內的綜合理論[5]185。亞歷山大和克雷斯也指出旨在解決道德原則之建構的羅爾斯的反思平衡理論與旨在解決法律原則之建構的德沃金的平衡理論之間存有重大差異,學界在這二者間進行的類比極具誤導性[8]。
相應地,我們也可把法律解釋的過程分為三個階段來考察。以司法中的解釋為例,在前解釋階段,法官先嘗試著找出那些與手頭案件相關的法律標準。在解釋階段,法官要提出一套隱含于前一階段所識別出的那些法律標準之中并可以證成這些標準的一般理論。在后解釋階段,法官用在解釋階段所提出的那套一般理論來證成自己對手頭案件的裁判意見。
4解釋的評價標準。人們可以從符合與證成這兩個維度來評價一種解釋的優劣安泰是一個傳說中的大力士,地神之子,只要不離開他的母親大地,他就不可戰勝。。第一,在符合維度,我們要看有待評價的特定解釋與既定制度事實的符合程度是否達到合理限度;第二,在證成維度,我們要從同時滿足了符合維度的多個解釋(假如有多個此種解釋的話)中挑出那個最具道德吸引力的解釋,而它就是最佳解釋。
三、文學如何幫助德沃金看穿法律
通過與連環小說的類比,德沃金提出法律之鏈這個關鍵的概念工具。在德沃金的法律理論中,法律之鏈這個概念工具有著三方面作用。第一,它提供給我們一種方法去分析法官如何處理法律史,使我們看到法官在裁判新案件時為何必須保持與過去相一致[9]。第二,它形象地闡述了法律解釋的必要性和目的導向性。面對疑難案件,法官別無選擇,必須進行裁判,而不可能以缺乏法律依據為由拒絕做出判決。然而為了進行裁判,他必須解釋先前的法律。整體性法律觀要求法官在斷案時把自己視為普通法之鏈的作者。雖然他清楚其他法官以前處理過的一些相關案件與自己手頭的案件并非完全相同。但是,他必須把他們的判決當成自己必須去解釋和必須去續寫的一個連環小說的一部分。在解釋和續寫這個連環小說時,他必須憑借自己對“如何使這個發展中的故事盡其可能地好”這個問題的回答。第三,它使德沃金得以說明符合維度的諸種約束和證成維度的一些對于實體價值的看法是如何在法律解釋活動中相互結合的。德沃金用它來形象地表述該如何進行法律解釋。
四、對德沃金有關法律與文學的類比的質疑
雖然通過與文學領域的連環小說的類比,德沃金提出法律之鏈這個概念工具,非常形象地闡述了他的法律解釋理論,但是將法律與文學作類比這一做法也遭到了許多人的詬病。
克雷斯和安德森指出,法律解釋與文學解釋之類比存在以下幾點局限:第一,文學藝術領域中的評價方法與法律中的不同。文學作品面臨的是審美評價。然而,在解釋法律的過程中,所使用的評價標準必定是不同的。法律類似于文學這一主張自身并不能證明法律解釋必然包含道德因素。實際上,這個類比本身并不能夠告訴我們,當我們說在進行解釋時法官應該以最佳方式去展現法律,我們表達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法律是解釋性的”這一論題得以成立,它真正證明的只是法律包含一種評價性成分。對德沃金而言,這種評價性成分是政治道德。盡管德沃金可能是對的,然而他還需要做進一步的論證。第二,與法律中的爭議相比,我們更容易接受審美中的分歧。如果德沃金要想堅持唯一正確答案論題(one right answer thesis),將法官比做連環小說作者這一類比似乎是成問題的[10]。
波斯納指出,在那些認為法律與文學具有相似性的學者中,德沃金是唯一一位明確指出何種文學最類似于法律的學者。但是,他認為,法律與連環小說之間并不存在德沃金所看到的那種相似性。一方面,憲法和制定法這二者與連環小說并不類似。這是因為:第一,在德沃金的連環小說中,位于后面的作者并沒有被施加什么限制。例如,后來的每一位作者都可以選擇讓現存人物死掉,然后重新塑造新的人物形象,而憲法和制定法的解釋者卻沒有這么大的自由。第二,德沃金的類比在憲法和制定法方面的一個更深層的缺點就是它在同一層面上來看待解釋憲法的法官和憲法制定者,甚至把這二者相等同。而實際情況卻是憲法和制定法往往是有其權威文本的,對這些權威文本的解釋往往只能位于比文本更低的層面上的。“只有文本才是完全真實的;所有的解釋性判決都必須像安泰(Antacus)一樣回歸文本才能得到生命的力量。”[11]326
另一方面,就連最適宜用“法律之鏈”來稱呼的普通法也并不類似于連環小說。這是因為:第一,最先被提煉出來的那一部分普通法原則“可能是非常試驗性的——更像一種前言或導論”[11]326,而非像連環小說的第一章。第二,在連環小說的創作中,后來的作者必須要處理先前章節已經出現的人物和事件。而在普通法中,后來的法官并不一定要處理先前判決,并且如果有足夠的經驗表明先前法官所指的方向是錯誤的,后來的法官就可以放棄其所作判決。第三,普通法的那些法律概念雖然是通過司法判決創造的,但是它們的“精確的表述是可變的,可以進行提煉,可以重新表述,……獨立于判決而存在”[11]326。普通法法官在對先例進行解釋時,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權威文本,而連環小說創造中,后來的作者必須面對一個先前已創作出來的確定的文本。根據以上理由,波斯納擲地有聲地斷言,“憲法存在的難題同《哈姆萊特》存在的難題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哈姆萊特》學者不大可能講出對憲法有用的東西,而憲法學者也不大可能講出對《哈姆萊特》有用的東西”[1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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