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峰 “憨子”模范義工

李肖含

這是一位典型的豫東漢子：黑紅色臉膛，厚厚的肩膀，個子不高，卻粗壯、結(jié)實。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嘴角常帶著微笑，眼神中卻仍閃過一絲緊張。

從早到晚，他一直都在忙：騎著自行車巡查河道，跟社區(qū)的干部交流情況，同自己的隊友規(guī)劃新的志愿服務(wù)……

只是在吃飯的間隙，他才會聊起自己的一些情況。與恩師范伯誠先生在二道溝旁見面時的情景；在半夜里與小偷激烈搏斗的場景；還有自己的妻兒遭到壞人威脅，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情形。

“太難了！太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他說，“最困難的時候，家里四位老人有三位都在住院，而我既拿不出錢來，也回不了家……”忽然，他鼻子抽動了一下，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有時候，我真想賣掉一個腎！”我看到了他眼中泛著的淚珠，但是，他忍住了。

這是那個風(fēng)雨無阻志愿服務(wù)13年，義務(wù)清污幾千噸，指揮著一千多名志愿者的“憨子”李高峰嗎？

這是那個一身正氣、一人勇斗二十余名歹徒，身負(fù)十幾處刀傷的錚錚鐵漢嗎？

這一刻，我流淚了。

“我是河南人”

李高峰話不多，卻都是掏自心窩。做了十幾年的志愿服務(wù)，有人說他傻，甚至連他自己的女人都這么說。但他卻說，自己一直都這樣，是個天生的“憨子”。

來北京之前，李高峰在河南老家種地，妻子毛紅霞則開了一個小賣部。日子雖清苦，倒也自得其樂。

1999年，村里一個孤寡老人患了重病，李高峰就帶著她，到各大醫(yī)院求醫(yī)。老人年邁，又無人照顧，他便從早到晚陪在床前，像親生兒女一樣盡孝。

老人的病最終在大醫(yī)院被確診為肝癌，他難過得直掉眼淚。回家后，便攛掇妻子把家里的錢全拿出來，為老人治病。錢還是不夠，他又借了3萬。最后，實在借不到了，又貸款1萬。

2000年，老人走了。有人問他跟老人啥關(guān)系，他說，按輩分，我該叫她一聲“二奶奶”。

剛來北京時，為了找工作，他沒少犯難。那時候，正是河南人被妖魔化最嚴(yán)重的時期。兩個月內(nèi)，他面試了40多份工作，卻都因為“河南人”的身份遭到了拒絕。為了省錢，他和妻子每天只吃饅頭咸菜。

有人說他腦子不會轉(zhuǎn)圈兒：“以后找工作時，別再說自己是河南人不就行了？”李高峰當(dāng)場拒絕了。他說，那一刻自己才真正體會到“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的含義。

“那時候，我真的也想寫一個小牌子掛在胸前，告訴周圍的所有人我是河南人！”他說的是他的前輩鄉(xiāng)賢吉鴻昌將軍。李高峰說，從他家到吉將軍的故居，只有幾公里。

剛開始在二道溝河邊義務(wù)清理垃圾時，他周圍總是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市政部門派來清理河道的，知道他是義務(wù)撈垃圾時，都說他傻。

他總是說，大家怎么看我不要緊，我把河道清理干凈了，大家不也住著舒服了嗎？

那時候，毛紅霞每天忙著賣菜掙錢，希望李高峰能幫著帶帶孩子。沒想到，李高峰竟把剛3歲的兒子扔在附近的公園里，自己跑到河邊清理垃圾。

第二天一早，毛紅霞“警告”李高峰，一定要看好孩子。結(jié)果晚上回家一看，門上掛著把鐵鎖，兒子在里面哭啞了嗓子。原來，李高峰把兒子反鎖在家里，自己又去河邊撈垃圾了。

沒帶鑰匙的毛紅霞只好和兒子一個屋里一個屋外，一聲“媽媽”，一聲“兒子”，邊對話邊掉淚，等了好幾個小時。

2006年9月，李高峰在甘露園西里清理垃圾時，看到一戶民房里冒出滾滾黑煙，他扔下手里的家伙就沖了進(jìn)去。幾分鐘后，他背出了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自己卻成了個“黑人”。

剛放下老太太，他又一頭扎進(jìn)了火海。旁邊人急得直跺腳：真是個憨子！不久，他從火里背出來了一個煤氣罐。

爆炸避免了，李高峰卻被嚴(yán)重燙傷，過了兩個多月才康復(fù)。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回想起這些場面：“如果當(dāng)時我不在，也會有人沖進(jìn)去的，我在，就讓我沖吧。”妻子毛紅霞哭了：“別人來北京掙錢，咱來玩兒命來了……在老家干點兒啥不比這強？”

把首都當(dāng)作自己的家鄉(xiāng)

李高峰的辦公室兼臥室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屋里掛滿了他這些年所獲得的各種榮譽：全國勞動模范、五一勞動獎?wù)隆⑷珖鴥?yōu)秀志愿者……

但他說，讓自己覺得最暖心的還是當(dāng)年無限社區(qū)的居民們送給他的那面錦旗：“感謝時傳祥式的好青年李高峰同志，你為小區(qū)做貢獻(xiàn)，小區(qū)面貌得改變，環(huán)境因你而治理，居民因你而滿意。”

“對我的理解和認(rèn)可，比什么都讓我高興。”他說。

剛來北京那會兒，他與妻子租住在二道溝河旁邊一個10平方米的油毛氈窩棚里。因為看不過周圍居民隨意往河里倒垃圾的行為，他開始自己動手，清理河道。

那時的二道溝，五公里長的河道里倒?jié)M了生活垃圾，附近的居民路過時都要捂住口鼻。李高峰竟跳到齊腰深的河水中，一點一點地往外撈，然后再用三輪車轉(zhuǎn)運到垃圾中轉(zhuǎn)站。第一天，他就清理了30多車。

6年間，他從河里撈出的垃圾足夠堆滿三個足球場。慢慢地，河水變清了，往河里倒垃圾的現(xiàn)象也幾乎看不到了。

旁人還是不解：一個外地人，又沒人給你工錢，你跟垃圾較什么勁？李高峰笑了：“既然在這兒住，就得把這兒當(dāng)成自己的家，掃自家的院子還要錢嗎？”

社區(qū)旁邊的綠無限公園，是區(qū)政府撥款新建的休閑公園。但園里的設(shè)施總是遭到破壞，李高峰知道后就與社區(qū)聯(lián)防隊員聯(lián)系，建議他們晚上加大巡防力度。

沒想到幾名聯(lián)防隊員卻問：“誰給錢？不給錢不干。”李高峰聽后大為惱火：“社區(qū)給你們發(fā)工資讓你們晚上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你們都不干，不配當(dāng)一名聯(lián)防隊員。你們不干我來干！”

從此，李高峰又開始義務(wù)擔(dān)負(fù)起公園的巡邏任務(wù)。

小廣告，因其頑固難治，被稱為“城市牛皮癬”。無限社區(qū)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各種小廣告尤其難治。2005年開始，李高峰又跟小廣告“杠”上了。他自己買來鏟子、刷子和涂料，開始義務(wù)清理各種小廣告。endprint

可旁人對他的舉動仍不能理解。一次，他在胡同里鏟小廣告時竟遭到了房主的激烈反對，并大聲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弄壞屋子的墻皮。

當(dāng)天夜里，這個身材壯碩的漢子竟落下了委屈的眼淚。

還好，更多的人開始理解他、支持他。有時候，他在清理小廣告的時候，一些陌生人也會過來幫他一起干。這讓他興奮了好一陣子。

幾年下來，他的義務(wù)清理工作已經(jīng)從住所附近，擴大到八里莊、高碑店、六里屯、平房鄉(xiāng)等多個地區(qū)，累計鏟下小廣告數(shù)十萬記。

一次，一家境外媒體的記者問他：你一個農(nóng)民工，不踏踏實實地去掙錢，卻整天跟垃圾、小廣告較勁，是不是你家鄉(xiāng)政府拿錢讓你這么做的？

李高峰說：“北京是全中國人民的首都，我雖然只是在北京臨時居住，但首都有我一份子。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有責(zé)任和義務(wù)把我們的首都環(huán)境美化好，迎接全世界的賓朋來做客。”

說這話時，他眼中分明透著驕傲。

被需要就是幸福的

小時候的李高峰，最大的愛好是聽大鼓書，而他聽得最多的，是《七俠五義》。

后來，他聽到老師講前輩鄉(xiāng)賢吉鴻昌將軍的故事，竟激動得難以自持，專門跑到烈士的紀(jì)念館去憑吊。

上中學(xué)時，他立志參軍，卻因身體原因而作罷。這件事一直被他引為憾事：“我可能再也成不了吉將軍那樣的人了！”

成年以后，過往的種種都已淡去，可“俠義”二字卻滲入他的血液。

2002年11月的一個夜里，李高峰在酣睡。突然，他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

是鄰居打來的，顫抖的聲音壓得很低。她家來賊了，還不止一個。

李高峰一躍而起，馬上跑進(jìn)鄰居家所在的胡同。一道黑影從他眼前閃過，李高峰猛地?fù)淞松先ィ涯侨宿舻埂？伤约阂脖辉巳叮p臂和右手鉆心的痛，身上的血噴涌而出。

事后他才知道，這是一個竊賊團伙，一共6人。

隨后趕來的居民，將血泊中的李高峰送到了附近的醫(yī)院。出院時，他數(shù)了一下傷口上的針線，一共20針。右手的小拇指幾乎被砍斷，至今無法用力。

無限社區(qū)副主任史潤霞說，這一次李高峰抓賊抓出了威名。此后十幾年間，落入他手中并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有28個。從2011年至今，這里基本上就再沒遭過賊。

這話妻子毛紅霞聽著心疼，李高峰卻輕描淡寫：后來他們給我取了個綽號叫“社區(qū)110”。“你知道自己被別人需要，這其實是一種幸福”，他說。

2003年7月的一天，在朝陽區(qū)《農(nóng)民日報》社門口，一位老太太癲癇病突然發(fā)作，不停地用頭撞地，口吐白沫，滿臉是血。老太太身邊圍了一群人，卻沒有一個敢上前。

剛好路過此處的李高峰見狀立即沖上前去，一邊撥開人群，一邊脫下上衣包住老太太的頭，防止她再用頭撞地……

有人勸他別管，萬一再被訛了。李高峰說，有眾人作證，不怕。

家住附近的老太的兒女聞訊趕來后，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跡，非要送給他500元錢表示感謝，他堅持不要。問他姓名，他說：“我是河南人，你知道我是河南人就中了。”

圍觀的人群中，掌聲一片。

有時候，他也會接到一些鄰居提出的小請求：附近大雜院里的廁所堵了，能過來修一下嗎？家里的下水道壞了，能幫一下忙嗎？

鄰居臉上覺得過意不去，李高峰卻滿口答應(yīng)：馬上就來！

朋友打趣說，老這么干，十幾年了，得給你多少錢？李高峰笑了：“要為了賺錢，咱早就不干這個了。”

這一年的夏天，附近居民為了感謝他多年來的善舉，將一面寫著燙金大字的錦旗送到他的手中。這位樸實的河南漢子，雙手顫動著接過錦旗，高高舉過頭頂，眼淚奪眶而出。

大丈夫自古忠孝難兩全

4月10日，當(dāng)記者走進(jìn)李高峰狹小的辦公室，看到墻上、桌上放的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照片。除了參加志愿活動和各種會議的照片，最多的就是家人的照片。

他指著掛在墻上的照片依次介紹：看看，這是我的一雙兒女，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長大了。這是我家的全家福，中間坐著的我的老奶奶已經(jīng)90多歲了……

這是他難得的幸福時刻，但我又明顯感覺到他眼神中掠過的一絲焦慮與不安。

他的好友齊東飛說，此刻，他的老父親正患肝癌晚期，躺在家鄉(xiāng)醫(yī)院里的病床上。

“太難了！太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剛剛還很平靜的李高峰突然開始變得很激動，“最困難的時候，我家里四位老人有三位都在住院，而我既拿不出錢來，也回不了家……”忽然，他鼻子抽動了一下，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有時候，我真想賣掉一個腎！”我看到了他眼中泛著的淚珠，但是，他忍住了。

齊東飛說，來北京這些年，李高峰不僅沒有掙到錢，反而欠了一屁股債。整整六年，他沒有回過一次老家。巨大的心理壓力常使他在深夜里失聲痛哭。

李高峰說，他知道，大丈夫自古忠孝難兩全。

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孝，他就把孝心轉(zhuǎn)到社區(qū)里的孤寡老人身上。僅來北京的頭兩年，他就在社區(qū)里義務(wù)照顧了6位老人。

墻上還掛著他妻子毛紅霞的照片。這本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子，可在幾張大照片中，她卻被打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

李高峰說，那一段時間，他剛抓了幾個小偷，妻子就遭到了激烈的報復(fù)。有一次，毛紅霞正在小區(qū)公園里坐著，幾個人沖上來不由分說就給了她幾個耳光。并威脅說，回去告訴你男人，再多管閑事下回就打死你們。

還有一次，正走在河邊小路上的毛紅霞突然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貨車逼到了二道溝河里。對方下車撂下一句話，“告訴你老公，不要管閑事。”

回到家，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齊東飛說，因為清理小廣告，李高峰和家人也常遭到報復(fù)。從2002年開始，他家的門鎖就經(jīng)常被人灌膠水，門窗玻璃也不知被打壞過多少。兒子在學(xué)校讀書，從來都是住校，不敢回家。endprint

曾經(jīng)，毛紅霞也鬧過情緒。最嚴(yán)重的時候，她甚至提出過離婚，可終究還是留下了。“義務(wù)做了十幾年，哪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其實，我能理解他。”

現(xiàn)在，李高峰在外面做志愿服務(wù)，她也是跟班。

正能量，會傳染

2001年來京，搬過多次家，在街頭擺過攤，做過送報員、保潔員，但志愿服務(wù)一直沒有停止過。李高峰說，志愿服務(wù)就是他的命。

他說，這是“環(huán)保之星”范伯誠老先生給引的路。

2001年的一天，李高峰正在二道溝河邊清理垃圾時遇到了后來被他稱為“師父”的范伯誠老先生。“小伙子，你是哪里人，是誰讓你來清理垃圾的？”老先生問。李高峰說：“我是河南人，自愿過來撈垃圾的。”

老先生很感動，掏出自己的北京市“環(huán)保之星”的證件說：“我離休后做了10多年環(huán)保了，還真沒遇見你這樣的人，從今兒起咱倆一塊干吧。”

從此，兩人經(jīng)常沿著河道巡邏、清理，還經(jīng)常對周邊居民進(jìn)行宣傳教育。

老朋友齊東飛，是個老北京，也是李高峰在清理河道時認(rèn)識的。剛開始，他不理解李高峰為什么這么傻，二人還拌過幾次嘴。現(xiàn)在，他為了志愿服務(wù)的事兒跑前跑后，是服務(wù)隊里的骨干。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李高峰的傻，讓他在附近的幾個社區(qū)都出了名，卻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粉絲。

剛開始是保安員、保潔員中的河南老鄉(xiāng)，后來慢慢開始有退伍軍人、大學(xué)生、律師、公務(wù)員，甚至還有開著寶馬車的企業(yè)老板，籍貫則遍布全國。

2007年4月，由李高峰發(fā)起，“河南在京志愿服務(wù)隊”成立了。隊伍從最初的40人，不斷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1200多人。

2010年，李高峰的這支志愿者服務(wù)隊，被聯(lián)合國志愿服務(wù)合作項目辦公室評為“公益實踐示范項目”，連外國友人都開始加入他的志愿者服務(wù)隊了。

正能量，會傳染。

李高峰說，“前幾年，曾有境外媒體的記者說我是‘堂吉訶德，啥意思我不懂，但我知道，我沒他那么孤獨，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這幾年，不斷有公司、企業(yè)邀他前去工作，有的甚至承諾給他萬元月薪，但他都一一拒絕了。

“這種不掙錢的志愿服務(wù)，你還會再做多久？”

“生命不息，奉獻(xiàn)不止。”

“你快樂嗎？”

“我覺得自己活的有意義，我很快樂。”

記者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感動了。

4月的北京，草長鶯飛，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二道溝河邊，已栽上棵棵楊柳。微風(fēng)吹過，柳枝飛舞，仿佛在告訴人們：這里，已變換了模樣。

河岸邊的休閑公園里，一片火紅的杜鵑花正在恣意開放。我想起了杜鵑啼血的故事，旁邊的行人告訴我：杜鵑花，耐干旱，在非常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它還有另外一個美麗的名字——映山紅。

責(zé)任編輯 陳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