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莊往事二題

趙文輝

新官上任小星當了茄莊村委會主任，支書文玉找他談話：“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也該有點響動，弄出點成績讓大伙兒瞅瞅?！毙⌒潜徽f得心里一涌一涌的，嘴上卻很淡：“有你支書在，我哪敢有啥響動？”文玉點撥他：“目前村小學改建二期工程還差幾萬塊磚動不了工，你要是能辦了，可是大功一件，也算你的第一把火吧?！毙⌒且慌男馗骸安痪褪菐兹f塊磚？包我身上！”文玉很高興，在村委會上宣布：“由小星擔任村小學改建二期工程指揮長，爭取麥收前完工?！本唧w一操辦，小星才知道自己那胸脯拍得太早了。鄉里撥的基建款早用完了，村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茄莊在外人員春節回家都被請到村委會捐了款，村民也搞了一回集資。這下小星有點作難了，想了一百圈，沒辦法的辦法，還得集資。支書文玉同意后，小星就在喇叭里廣播，說沒錢出糧食也行。誰知幾天下來，一個來村委會集資的都沒有。小星只好帶人挨家挨戶收，第一家就碰了個釘子。誰家？有名的“難打纏”肉蛋家。不但不給，肉蛋的話還說得很大：“你叫天王老子來我也不給！”小星急了，說：“中，你等著，要不叫鄉里小分隊來執行你，我是個孬種！”第一個不給，往下就都不給了，他們說：“你讓肉蛋集資我們也集資，總不能跟買柿子一樣專找軟的捏！”小星沒了轍，去找文玉匯報。文玉批評他：集資是自愿的事，你咋能讓小分隊執行人家呢？小星泄了氣，說我不管了。文玉又批評他：“這點困難就讓嚇倒了？虧你還是咱村里有名的小諸葛！我就不信你點不起這把火？”這一激，小星勁又上來了，又向文玉拍了胸脯?；氐郊遥⌒菗u了一把破扇在屋里踱來踱去，媳婦兒說：“天還不熱呢，你發哪門子神經？”小星不耐煩地說：“我在學諸葛孔明用計呢?！毕眿D兒挖苦他：“就你那破計，三歲小孩都能揭穿，也就是騙個我還差不多！”小星當年為了追媳婦兒，去城里照相館找表哥借來一部照相機，圍著她“喀嚓”了一天，結果把她的一顆心也給“喀嚓”動了，其實他沒錢買膠卷，唱的是“空城計”。媳婦兒這一挖苦，小星眼睛不由一亮，說：“有了，有了。”他立馬去找文玉，商量先從支部委員開始集資，并且在大街張貼光榮榜。誰知這一招并不見效，等了幾天，村民還是按兵不動。小星又單獨繳了一回集資，光榮榜公布了，反招來了肉蛋的風涼話：“裝啥雞巴積極！給他個鄉長說不定把自家五間房都給捐了?！毙⌒羌绷?，從家里拉出一車糧食要去糶了買磚。媳婦兒不愿意，追到大街攔住車不讓走。小星說：“男人的事你別管！”媳婦兒說：“這是我和孩子的口糧?！蹦羌軇菥褪遣蛔?，小星惱了，說：“你讓開！”媳婦兒說：“除非你從我身上軋過?！贝迕穸紘诉^來，小星覺得丟了臉，罵媳婦兒：“看我不打你個娘們兒！”說著就是一巴掌，媳婦兒喊：“我手里可沒端豆腐！”也回了他一巴掌，兩人廝打起來。小星更惱了，從路邊拎起一根木棍照媳婦兒頭上就是一下，媳婦一摸頭，血出來了。圍觀的村民慌了，趕緊上前勸架，攙著小星媳婦兒去衛生所。小星氣呼呼地拉著車還要去糶糧食，村民們攔住了他，說：“糶光了糧食，你全家喝西北風？再說建學校又不是你一家的事？”他們幫小星把糧食拉回家，對小星說：“你去村委會等吧?！闭f罷各自回家拿錢。小星到村委會才一會兒，就讓圍了個水泄不通。肉蛋沒臉來，叫小孩送來了。集資款一直收到天黑，村會計一結賬，高興得直跳：“磚錢足夠了！”又說：“這都是村主任的功勞！”文玉也沖小星伸大拇指頭，小星心里美滋滋的。結束后小星高高興興回家去，一進門，頭上纏著繃帶的媳婦兒拎起笤帚撲上來，一邊打一邊罵：“你個兔孫，頭回從家拿錢我不管你，二回從家拿錢我還不管你，叫唱苦肉計我也依你，說好了做做樣子，你卻往死里打我！”結果，小星被媳婦兒敲了一頭雞皮疙瘩。一只雞蛋的官司當干部當得久了，文玉變得圓滑，小星也失了棱角，倆人學會了和稀泥。東家吵嘴，西家打架，還有親兄弟分家分不平的，都要村干部出面解決，關鍵時候村干部就得下一句結論：誰有理誰理虧?？墒且缓拖∧啵投加欣砹?，又都沒理了，解決了半天等于沒解決。結果文玉和小星威信一落千丈，茄莊老少爺們提起他倆就撇嘴：啥狗屁支書主任，一對糊涂蛋！這話傳到文玉小星耳朵眼，兩人臊得不行。小星用了從電視里學來的一句歌詞說：“再也不能這樣過?！蔽挠褚舱f：“得辦點實事，樹樹咱倆的威信，要不臉都沒地方擱了?！睓C會還真來了。這天，狗蛋和驢蛋親哥倆打得頭破血流，來找村干部評理。文玉和小星聯手會審，讓他們仔細說來。雙方講了經過：今天上午，狗蛋媳婦小蓮從菜園回來，見那只黃母雞“個大個大”叫著，功臣一樣迎上來，就知道它又下蛋了，便進屋抓了一把雜糧撒在地上。小蓮對狗蛋說：“母雞下蛋了，給你沖碗雞蛋水喝?！眱蓚€雞窩并排壘在東墻根，一個是堂屋驢蛋家的，一個是東屋狗蛋家的。小蓮伸進手摸索半天，除了那只用蛋殼做的引蛋放在那，雞窩里啥也沒有。小蓮很奇怪，今兒早上她還用手指插進黃母雞屁股里了，有蛋呀。這時堂屋有個人影一閃，小蓮心里全明白了。她張口就罵：“誰的鱉爪癢了，伸進人家雞窩里偷雞蛋，不怕吃了噎死你！”剛才那人影跳出來，是驢蛋媳婦香妞，村里有名的吵架大王，指著小蓮罵：“你嘴里抹屎了？血口噴人呢？”小蓮反問她：“罵偷雞蛋的賊，你接啥話？”香妞不依：“這個院只咱兩家，你不是罵我又是罵誰？說我偷雞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這個本事沒有？怕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吧？”小蓮嫁過來多年未懷孕，這下捅到了疼處，捂著臉嗚嗚哭著進了屋。一直保持風格不介入女人爭罵之中的狗蛋臉上掛不住了，不會生小孩是他的病，被人揭了短他臉紅脖粗奔香妞而去：“看我不撕爛你的嘴！”這時驢蛋去供銷社買化肥回來了，一見迎上去，拉開格斗式，說要自衛還擊。哥倆就干上了。文玉和小星一聽笑了，說為一只雞蛋也用動這么大干戈？小蓮說偷了東西還罵人這口氣我忍不下！香妞從家里端來了她家的雞蛋罐叫大伙看，她對文玉說：“俺家母雞下的是白皮蛋，她家母雞下的是紅皮蛋，支書主任看看罐里有沒有她家的雞蛋？”文玉一聽心里有了底，就對她倆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今個兒晚上召開支委會專門斷你兩家的官司?！闭f罷讓他們都回去，晚上聽通知。晚上兩家吃了飯就支起耳朵聽村里的喇叭，誰知一直等到小孩們上完夜自習放學回家，喇叭也沒廣播。小蓮讓狗蛋去看看，狗蛋來到村委會，卻見窗上早爬了一個人——驢蛋。狗蛋等驢蛋離開后才湊上前去，支委會正開著，只是研究的是收秋的事。他回家說給小蓮，小蓮說：“看來得等到明晚了?！闭Z音剛落，院子里一陣腳步聲，文玉小星領著幾個支委直奔堂屋而去。驢蛋香妞趕緊搬座，還用袖子擦了擦小板凳的灰土。支委們坐下來卻沒一人提他們兩家的事，只管扯閑話，東一句西一句，把一壺水喝完了，小星高聲說：“又饑又困的，回家睡覺吧?！贝蠹覒宦曊酒饋硪撸沔せ帕耍瑪r住大家，吩咐驢蛋撥煤球爐做湯。做了一鍋面條湯，每人碗里還臥了一只荷包蛋。大家吃完打著飽嗝說：這回真該走了。一直沒說話的文玉，臨走扔下一句話：“別看一只雞蛋，咱也要弄個水落石出，不能讓你家背黑鍋?！睎|屋里狗蛋小蓮見村干部沒往他家拐彎，又在堂屋吃了飯，心里就很著急。第二天晚上兩家仔細聽著，喇叭還沒廣播，小孩們放學的時候，支委們又趕了來，不提吵架的事，只管講笑話。香妞又做了一鍋面條湯，每人碗里臥了一只荷包蛋。臨走，文玉還是那句話：“一只雞蛋小看不得，關系到你家的名聲，咱一定要查個真相大白?！斌H蛋香妞不住感謝。狗蛋小蓮卻更著急了。第三天又是如此。一罐雞蛋見了底，香妞心疼得不得了，對驢蛋說：“明個兒要再來，還得去買雞蛋?！斌H蛋卻納悶：“為啥不去狗蛋家，偏偏一連三天來咱家，來了又不提吵架的事，文玉小星真是倆糊涂蛋……”這一細想，倆人不禁出了一腦門汗，知道支書主任這是在羞他兩口呢。倆人一夜沒睡踏實，天一亮就去了狗蛋屋。一進門香妞先照自己臉上扇了兩下，然后鼻涕一把淚一把認起錯來。狗蛋小蓮也很感動，把送來的那只雞蛋扔到了門外，說：“一只雞蛋，差點傷了咱兩家和氣，真不值得！”文玉和小星聽說后，不由會心一笑。小星說：“咱倆好像還是在和稀泥？”文玉答：“只要和出水平，就沒人罵咱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