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在我結識的日本人當中,竜石堂泉先生是我終身難忘的長者。他是埼玉縣大宮市一家名叫“東鮨”的百年壽司老店掌門人。負笈東游時代,我曾一度在他手下勤工儉學。先生是屬于那種松下幸之助式的日本企業家,出身寒門,也沒什么學歷,憑借著艱苦奮斗和過人智慧徒手開創人生的典范。在與先生相處的幾年間,言傳身教受益匪淺,至今難以忘懷。
我正是通過竜石堂先生才得以邂逅佐藤一齋的。先生喜歡中國經典,經常和我談論起孔、孟、朱、王這些中國圣人和江戶時代的學問家們。說實在的,對日本人的精神世界發生過重要影響的中國哲學思想家,我的認知也就停留在一般的常識層面,至于日本古典思想哲學則幾乎一片空白。猶記得先生時不時把他喜愛的格言警句寫在紙片上送給我、勉勵我。在先生手書給我的名言警句中,佐藤一齋的語錄占了絕大多數。先生說佐藤一齋是他最佩服的人,學問都來自中國。我才知道佐藤一齋是江戶時代的大學者、教育家,精通朱子和王陽明學說,傳世之作《言志四錄》系漢文語錄體,言簡意賅,朗朗上口:
少而學之壯有所為;壯而學之老而不衰;老而學之死而不朽。
人生二十至三十正如日出,四十至六十如日中天,盛德大業在此時。故少壯者宜及時勉勵以成大業也
太上師天,其次師人,其次師經。
立志以求之,雖搬薪運水亦是學之所在,何況讀書窮理乎?
印象最深的是“以春風接人,以秋霜自肅”這句話。那是我在向他辭行時,他鄭重其事寫在考究的色紙上的臨別贈言,至今保存在我家相冊里。盡管先生說過一生的經驗教訓都在這句話里,但我當時年輕無知,沒有太會意,要等到后來走彎路摔了跟頭才感到這句話隱含的微言大義。不過從此后倒是令我有意無意關注起佐藤一齋。
佐藤一齋何許人也?
一般中國讀者或許知之不多,在日本則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地位猶似國人心目中的朱文公。特別是佐藤一齋影響所及,不僅超越了時代而且結出碩果,是日本明治維新的催生婆。毛澤東早年讀書筆記《講堂錄》里恭恭敬敬記下古今中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物及言論中,赫然有佐藤一齋的名字(另外兩人日本人是福澤俞吉、西鄉隆盛)。
有關佐藤一齋的生平學問,倒幕維新豪杰西鄉隆盛寫有簡明扼要的《傳略》,譯錄如下:
先生諱坦,通稱拾藏,號一齋,佐藤其姓。父祖為美濃巖村藩執政。安永元年(1772)生于江戶。年十二、三,欲以天下第一等事成名,潛心于講學。寬政年中游大阪,學于中井竹山。既東歸,入林信敬之門,次師事于述齋,教子弟。大小侯伯延聘聽講,名聲日起。為巖村藩擢用,列為老臣。天保十二年,擢任幕府昌平校儒官,時年七十,海內仰為儒宗。安政六年(1859),卒于官,年八十八。其學根自陽明子,而不爭門戶。著書頗多,最精于《易》。壯歲著《言志錄》,逾年六十著《后錄》,七十之后著《晚錄》,八十著《耋錄》,匯稱之《言志四錄》。理義精純,為邦儒語錄之翹楚”(山田濟齋編《西鄉南洲遺訓》,巖波書店,2006年1月版)。
佐藤一齋非同凡響的家世背景對其一生影響深遠。他是江戶末期美濃國巖邑藩(現岐阜縣惠那市巖村町)家臣佐藤由信的次子。佐藤家深得藩主倚重信任。據一齋晚年回憶:十三歲那年,其父佐藤由信奉命為藩主松平乘蘊三子松平乘衡的十七歲元服典禮授烏冠帽,一齋在旁進呈輿盤柳版,這在江戶幕府時代叫“烏帽子親”。儀式訖,松平乘衡對一齋說:帽親之子猶兄弟,終身不相違離也。一齋二十歲時就職于巖邑藩,列為近侍,與少藩主及松平乘衡一同修習儒學。二十五歲那年,一齋入江戶幕府官學教頭林敬信門下,以講儒學為業,松平乘衡隨后也來講習。不久林敬信病逝,因無子嗣,奉幕府之命松平乘衡過繼給林家更名林述齋并襲任幕府官學教頭,林述齋逝后,這一職位由一齋繼任直到十九年后辭世(《日本的古學及陽明學》,朱謙之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
據朱謙之先生的考證:一齋早年專攻朱子理學,二十一歲游學大阪,師從朱子學家中井竹山時才與陽明心學結緣。中井書贈一齋“仆而復興”條幅,問其出處,答曰:中國余姚王陽明。從此開始關注陽明心學,并為王學證體啟用、明心見性的巨大魅力所折服。
陽明學在日本的發端,一說始于日本禪僧了庵桂悟出使明朝時與王陽明的相遇(1510)。了庵歸國之夕,王陽明曾作序相贈。但彼時了庵已是耄耋之高齡且歸國次年即逝,這次邂逅最多只是陽明心學東傳日本的標志性媒介。在日本陽明心學的首倡人應是一個多世紀后中江藤書(1608—1648)。藤樹原是朱子學家,三十七歲時接觸陽明學左派王龍溪的著作,轉而攻讀《陽明全書》,大徹大悟,立志象王龍溪那樣把陽明學普及到庶人百姓中去,于是在近江開設家塾傳授陽明學,有“近江圣人”之譽,中江門下的熊澤蕃山、淵岡山成了幕府初期大有作為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建立幕府政權后,需要一種具有統攝力的思想來維護統治,經過慎重取舍,最終選定了來自中國的朱子理學為國家意識形態。1790年幕府頒布異學禁令后,朱子學更被定于正統至尊,作為下級武士和市民階層的意識形態的陽明學,被視為異端學說與謀反之學而備遭打壓。
與中江藤樹、熊澤蕃山這些民間學者不同,一齋一直處于幕府官學的最高權威,利用這個有利的特殊身份,在朱子學的銅墻鐵壁中倡導陽明學,為其后的明治維新奠定了人才和思想基礎。一齋的陽明學突出陶冶人物,成就自我,即所謂立志,所謂躬身力行與自尊無畏,正如他所說的:“此心靈昭不昧,凜凜自惕,吾心即天地。有志者要當以古今第一等人物自期焉,士當恃在自者,動天驚地之極大事業亦都自一已締造”;在政治思想上他主張天下為公,尊王賤霸,強調要振興武備,加強海防。尤其是到后期,他更由尊儒重道轉向提倡實用的洋學。始料不及的是一齋處心積慮從官學壁壘中導出的陽明心學涓涓細流,最終卻匯成狂瀾驚濤,將他奉獻終身的幕府統治沖擊得土崩瓦解,并催生出一個嶄新的近代化國家日本。朱謙之先生鑒于一齋在這個過程所發揮的作用,形象地稱其為“明治維新的擺渡人”。endprint
在日本民族傳統的思維方式中,傾向立竿見影的實用主義原則,敬遠只說不練的哲學玄理。陽明學在日本人受到推崇,最重要一點在于它具有“利于格斗”的魅力,日本的陽明學者大都看重實踐,不尚空談,對現實社會持有強烈的關注,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在幕末颶風急流中勇猛精進,建功立業。佐藤一齋門下弟子三千,人才輩出,徒子徒孫中有許多對近代日本影響深遠的精英領袖,如教育家佐久間象山、橫井小楠和吉田松陰。倒幕維新史上燦若星辰的英雄豪杰如伊藤博文、木戶孝允、高杉晉作、山縣有朋、井上馨、前田一誠、久阪玄瑞等輩均出自松陰門下,是一齋的再傳弟子。
一齋再傳弟子中影響深遠的還有西鄉隆盛。西鄉出身薩摩藩,能文善武,是個熱血強愁的倒幕英雄。西鄉早年與大久保利通諸人聽學者伊東潛龍講陽明學時接觸《言志四錄》,愛不釋手,從中精選一百零一條手抄成冊隨身攜帶,作為修心練膽的人生行動指南。西鄉摘抄的一齋語錄與他的言論一起被編成《西鄉南洲遺訓》一書。此書與《言志四錄》一樣,一直是書店教養類的常銷書,不少日本政界、財界精英奉為人生指南。
佐藤一齋晚年曾經預言“死而不朽”,當今日本社會對其持續推崇的熱度,似乎也驗證了他的預見。
佐藤一齋的再度復活,始作俑者據說是那位前幾年因靖國神社拜鬼而惹怒東亞諸國的“獅子頭”首相小泉純一郎,一度在國會討論教育改革問題的發言中引用了一齋《言志四錄》名言,獲得廣泛共鳴,媒體推波助瀾,一個半世紀前那位曾經陶冶出無數棟梁之才的江戶學者又進入人們視野,有關一齋和《言志四錄》的讀物開始層出不窮。在日本經常看到書店店頭展示架上與一齋有關的書籍就有好幾種,我曾在道頓崛紀伊國屋書店購了齋藤孝撰寫的《最強的人生指南——解讀佐藤一齋〈言志四録〉》(日本祥云社,2010年出版),這本書與漫畫版《資本論》分別名列當年該書店暢銷書的第一、二位。
去年初夏赴日,我利用途中從名古屋往沖繩轉機的大段空閑,探訪了佐藤一齋的故里——岐阜縣惠那市巖村町。
巖村町距名古屋五六十公里,是個典型的山國城下町,歷史上為美濃國巖邑藩,至今人口不到六千,卻是有著八百年歷史的山國城,出現過日本史上唯一的女城主,當然最值得一書的是江戶大儒佐藤一齋。
出了車站步入長長的古老街道,瞬間就感覺進入了佐藤一齋的時代氛圍,街道很窄,卻異常干凈整潔,兩旁全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江戶時代風格、商住兩用木質結構建筑,創建于江戶時代的糕點鋪和酒莊至今還在營業,店家門口規規矩矩停著小型轎車或自行車,大白天靜悄悄的,人影稀疏,更不見旅游團。街道兩旁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一塊木札雕版,上書《言志四錄》名言:
人皆知灑掃一室,而不知灑掃一心
克己之功夫,在呼吸之間也
治心須至靜,而效驗在至動
提燈行暗夜,勿憂暗夜,唯賴一燈
挨家挨戶,一片片讀過去,令人應接不暇,從街頭掛到街尾,約有兩百多片,巖村町用這種方式來紀念他們的古代先哲,真是別具匠心啊!
穿過長長的街道,登上石階,巖村城舊址赫然在目。巖村城建于山麓下,海拔超過七百米,是日本最高的山城,與岡山的備中松山城、奈良高取城并列日本三大山城。畢竟是年俸二萬石的小藩,城的規模不大,但依山而建,俯仰之間就有了氣勢,城址只有部分復原建筑,灰瓦白墻,高低錯落,旁邊突兀聳起一座鼓樓,是江戶時代為城下町報時而設,令人想起一齋應鼓下班走出城門的光景。城下是藩主府邸,邸前立著佐藤一齋的坐像,和服冠帽,正襟危坐,眼光凝視遠方,好像真的洞見了什么。底座上書“佐藤一齋翁像”,底座側面旁邊一塊草青石面小碑上用流暢的平假名和漢字鏤雕一齋名言:“少而學之壯有所為;壯而學之老而不衰;老而學之死而不朽。”鼓樓的旁邊即是藩校所在地知新館,一齋一度在此執教。這里一年一度舉辦孔子祭。
參觀完巖村城,意猶未盡,在資料館人員的指點下,我走出城門下山,步行來到城下中心區域里的“巖村一齋塾”探訪。
“一齋塾”原是1996年7月市民自愿發起的“佐藤一齋研究會”,2006年在此基礎上成立財團法人機構“巖村一齋塾”,目的是從鄉土開始弘揚一齋理念,圍繞《言志四錄》面向市民尤其是孩子組織各項活動,如定期學習會,講座,出版書刊,也積極組織與外部交流(事務所人員告訴我,在日本各地還有不少類似機構),編纂出版《親子閱讀佐藤一齋言志四錄》一萬冊,其中一半免費贈送給巖村的中小學生及各教育團體。每月定期舉辦一次演講會(至今已經舉辦一百六十多回)。“一齋塾”是非營利性民間財團法人組織,經費靠會員的會費、民間捐款和市政財務補助維持,在日本這樣高度商業化的社會堅守這塊陣地殊為不易,但十幾年就這么堅持下來了。
已故一個半世紀的佐藤一齋在日本重新發光,不是偶然的,某種程度與日本當下社會現實狀況有著微妙關聯。一齋塾贈送的相關資料這樣寫道:“經濟長期低迷,讓佐藤一齋的智慧在現代社會重新復活,讓人們尤其是孩子們在混亂的時代學習做人之道”;“無論時代如何變幻,最終的根本還是不變的,就是人。有本領又有人格的人多起來了,國家和社會就自然變好了。”
人窮則返本,日本從泡沫經濟崩潰后,持續低迷了二十多年,至今沒能走出低谷,加上前年“3·11”發生了福島大震災、大海嘯和因此引發的嚴重核電泄漏事故,對日本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深刻影響。痛定思痛后回歸根本,開始關注人這個最基本的問題,值得令人深思。世易時移,佐藤一齋依然活在他的故里,不是一種文化點綴或旅游招徠噱頭,而是很自然楔入市民生活的日常中。一齋塾事務所人員不無欣慰地告訴我,福島大震災后,關注一齋塾、積極參與學習活動的人明顯增多了。
盤桓大半日后心滿意足踏上返回名古的歸路,渾然忘了還要趕飛機的勞頓和接下來的差旅奔波。在小站上等待電車,我眺望初夏晴日朗照下寧靜、閑雅的山城,竟然有一種淡淡的眷念,遙遠的青春時代邂逅一齋的種種一幕幕浮現眼前,遙想起竜石堂先生對我的教誨和期待,心里涌起無端的感慨。時光流逝,心胸徒然增添了幾多歲月,對佐藤一齋似乎有著另一層面的解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