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近10年來,隨著世界尤其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化進程加快,都市景觀成為當代攝影關注的焦點之一。本文通過解讀聚焦埃及開羅都市問題的三位女性攝影作品,進而探索并思考當代非洲都市發展的突出問題。
【關鍵詞】 開羅;非洲攝影;城市問題
[中圖分類號]J43 [文獻標識碼]A
開羅,千年古都,橫跨尼羅河,連接歐亞非,因其獨特的文化遺產、地理風貌和區域位置,一直是游客凝視的焦點。20世紀70年代初,埃及率先在阿拉伯世界奉行“開放”政策,開羅煥發新的活力,迅速步入世界最大都市之列。作為開放成果之一,開羅城中清真寺和現代化摩天高樓鱗次櫛比,交相輝映,成為都市新景觀。然而,現代化的開羅吸引大量來自周邊的農村人口,爆炸式的人口增長造成住房緊張、交通擁堵、失業嚴重、物價上漲、貧富懸殊、水電匱乏等長期困擾開羅的城市問題,引起多方關注。因攝影的記錄和實證特性,以及攝影固化思維中男性工作傳統,筆者遴選聚焦開羅城市問題的當代女性攝影家,通過研讀她們的作品,進而深描開羅都市景觀與游客凝視。
事實上,開羅城市問題由來已久,尚在開羅都市化早期階段,這座城市新建現代高層建筑時就考慮到額外空間的利用,以解決“城市病”問題,例如在屋頂開設洗衣店和便利店等便捷公共服務設施。1952年埃及革命后,君主制度被廢除,社會發生劇烈變革,現有建筑被收歸國有,開放的建筑屋頂和狹小的樓頂空間成為諸多無房人群的暫時棲息之地。在緊接著后來的幾十年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又有大量外來移民從農村地區蜂擁至都市開羅,貧弱的經濟境況使得他們無處扎根,只得生活在租金低廉的樓頂,或者寄宿在曾經豪華公寓中仆人的房間里。
《金字塔報》首席攝影記者冉達·薩斯(Randa Shaath,1963-)(1)經常從她居住的公寓(第14層)往下看,常常被寄居在這些露天屋頂上的底層人群所吸引。“開羅的屋頂”(Rooftops of Cairo,2002-2003)紀實攝影系列,由此產生于日常經驗中的這些有限的空間,它們確證了生活在屋內外人們的社會內外部貧富差距和身份隔閡,也讓許多城市問題瞬間曝光。
首先,薩斯通過拍攝“開羅的屋頂”揭開了多種多樣的城市問題。這些照片中的開羅新移民或流離失所或隱藏在鋼筋水泥森林中,構成了另一種城市形態。他們雜居在缺乏隱私的城市屋頂上,共享衛浴、廚房、客廳等私人空間和購物、休閑、娛樂等公共設施與公共空間,這帶來很多個人不便,也出現了諸多公共問題。第一,住房短缺。開羅人口的快速增長使住房短缺,在一些地區平均10人住一房間,幾代人擠在一套單元房也很常見。據《金字塔報》,20世紀70-80年代,開羅違章建設的非正式住宅占住房總量的84%。樓頂房、死人城、貧民窟連續不斷地出現。第二,環境惡化。屋頂建設導致原本是都市景觀的樓面成為礙眼的臨時搭建,也存在安全隱患。屋頂生存者的垃圾失效處理惡化著城市環境,加之噪音、空氣等城市污染,嚴重破壞開羅城市生態平衡。第三,失業貧困。屋頂居民多數是城市失業者和農村地區移民,他們有限的就業能力導致城市失業率高升,貧困人口暴增,使得貧富差距、教育、犯罪問題滋生(參考車效梅教授系列文章)。然而,他們也是城市的建設者,應該共享開羅繁榮和發展的成果。他們有權要求平等的居住空間、工作崗位和教育醫療資源。
薩斯不僅通過關注這些臨時建筑,更透過臨時居民的積極樂觀心態來傳達這種訴求。她設定的拍攝場景通常在具有極強適應性和創造性的城市樓頂上,拍攝者與被攝對象相互了解且彼此信任。在那里,開羅的臨時居民才能構建他們的新環境,這些照片從建筑屋頂視角打開了城市不可見的另一面,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新的城市主義,我們甚至應該認真考慮將樓頂臨時搭建作為一種新的城市社區平臺。
其次,照片中的屋頂居民孤寂與夢想共存。在薩斯進行這個項目攝影時,一些屋頂居民因為害怕被驅逐而拒絕透露他們的姓名,而另一些則羞于展現他們貧寒家庭,或者顧忌他們短暫的受奴役歷史。薩斯回憶起曾經經歷過的這種孤寂,“那時我到一座建筑的樓頂上的一個小雙人間的房子里短暫拜訪一位藝術家,里面臨時放置一些設施,這就是他的家”。然而,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屋頂遠離下面繁華嘈雜的街道,相對安靜,也可以呼吸到城市中心缺乏的新鮮空氣。它傳遞給我們一則生活真理,苦難生活是一把雙刃劍,即使是世界上最悲摧的事情,也有幸福的一面。此外,薩斯的這些作品中也潛存著夢境,不只是因為夜晚燈火營造的城市詩意效果,它還能掩蓋流變的結構,與建筑的穩固性形成對比,這種穩固性散布在凹凸有致的天際線中。然而,盡管它們的構成是一種權宜之計,但對這座美麗的城市來說具有永恒的意味。
最為重要的是,薩斯借助攝影“襯托出復活的人性”。薩斯從這些拍攝中發現了一個亙古不變的法則——人在面對苦難時的樂觀精神,從而襯托出復活的人性。這種精神曾經在20世紀30-50年代的歐美攝影師的人像中留存過,羅伯特·卡帕與大衛·西蒙都把人類看做面對苦難時的英雄,卡蒂埃·布列松用“決定性瞬間”平衡了人的尊嚴和好奇心,延伸到羅伯特·杜瓦諾窮人的自尊和戰后樂觀主義,最后在溫納·比肖夫的《吹笛少年》中升華為“人情味”攝影最終的、理想化的版本。[1]178-197薩斯近期的攝影項目也能說明這一點,她用攝影調查開羅藝術社區及其文化環境,記錄它們的私密環境,并且著力塑造演員、舞蹈家、音樂家、戲劇專業人士、制片人、作家和藝術家的個人情趣、職業畫像和社會角色。伊斯蘭世界具有世界性、廣深性的最偉大的知識和文化交匯在薩斯的人情味攝影中,并逐步展開。
同樣是開羅,與薩斯對開羅的定義——城市中心論——相反,另一位開羅女攝影家哈拉·埃克斯(Hala Elkoussy,1974-)(2)持城市邊緣論;同樣是聚焦開羅底層民眾,與薩斯的積極樂觀的人情味攝影相反,埃克斯鏡頭前新移民冷漠疏離,悲觀無助。
埃克斯“城市邊緣”(2004)記錄攝影系列側重于用鏡頭解碼第二次工業化浪潮后開羅的現代性和現代化,那些不斷改變市中心和邊緣固有關系,摧毀和變革了正式與非正式(以交通便捷、生活單調、模式化現代建筑風格為主)內在平衡。在世界城市發展中,尤其在非洲,城市邊緣地帶與都市中心之間的關系尤為重要,城市外圍的邊緣地帶成為人口爆發式增長地方,居民來源駁雜,且多低素質貧困人口,亟待安置。哈拉敏銳地發現這些城市問題,并用她的相機取景框設定城市邊緣的視界。
埃克斯“城市邊緣”專題攝影系列首先通過大量的照片搭建全景式開羅都市全貌。然后,通過并置這些城市中心與邊緣的照片引發觀者比較的視野,城市問題自然敞開。開羅城中高樓林立,而它周圍的鄉村和市郊邊緣卻荒涼孤寂,這種突兀的并置讓這座爆炸式發展的非洲現代化大都市看起來宛如荒漠中的孤島。開羅并非蓬勃發展,充滿生機,而是患有嚴重的“城市病”。
其次,專題攝影中的特寫和細節照片是強化主題的“刺點”,埃克斯特寫那些建筑內美輪美奐的墻紙細節,它們內容粗鄙但卻技巧嫻熟,虛無迷幻卻比現實世界更生動和豐富。埃克斯強調,這些照片不應該是單純的偶像照,商業化風雅照,而更應是建筑內飾和都市景觀之間辯證聯系的意指實踐。
第三,“城市邊緣”專題組照中包含許多仍未完成或已被廢棄的城郊建筑,埃克斯拍攝它們旨在揭露開羅在實現西方現代化和保留非洲本色之間存在的矛盾,它們一起構成開羅過度城市化和現代化的絕妙諷喻。埃克斯的未完成或已被廢棄城郊建筑照片提供了一種直面事實的視角,開羅都市化進程中來自鄉村的農民大量涌入城市,造成人口從1937年的130萬左右激增到了現在的2000多萬。新增人口導致住房短缺,但無論是政府還是新增移民均無足夠的財力投入住房建設。在她的作品中,城市邊緣的房屋呈現出一種掙扎的生存狀態,有些是政府為弱勢群體修建的房屋,其他的是居民自主修建的,因為修房資金的缺乏或中斷,這些房屋大多呈現出未完工的狀態。從形式上看,埃克斯的照片顛覆了19世紀歐洲攝影家對于非洲固有的視角:傳統的、壯美的非洲大陸的風景主題。然而,這些被馴化的風景影像遮蔽了非洲的現代性特征,埃克斯的“城市邊緣”讓攝影重新“瘋狂”起來,把這些特征重新彰顯出來。從整體上看,她的作品擴展了“城市邊緣”概念的外延,并且讓非洲和中東的當代影像作品在世界舞臺上更加突出。“城市邊緣”作品被看作是曾經出現在歐洲和北美的藝術性和歷史性的敘事,這樣的作品通常能輕易地看穿他們的架構方式和地理起源。埃克斯致力于挑戰這種整合的架構模式,她堅持把它們表達為一種流動的空間,它們十分復雜,涉及到私人的、社會的、觀念的、美學的問題與思考。
與薩斯和埃克斯專注于開羅現代化發展進程中的問題截然不同,女性攝影家馬哈·瑪門(Maha Maamoun,1972-)(3)聚焦于歷史傳統中開羅的都市風光和游客凝視。誠然,瑪門的開羅都市風光攝影成就,從一方面反映經濟快速發展,新媒體發展較快的現象;另一方面,它們也是歐洲殖民者、旅游者最早關心和最密切相連的非洲大陸的一部分。特別是開羅以其獨特的地理風貌和人文奇觀,一直以來是人們向往的目的地,瑪門的影像能為旅行者提供了一種可觸及的想象圖景。
埃及開羅自古希臘以來,就是一個旅游勝地,人們穿越地中海來觀光大沙漠,瞻仰金字塔。在19世紀,開羅更是任何偉大旅行的一個主要站點,歐洲人前往體驗異國情調和如畫風光,攝影扮演始作俑者并成為旅行的重要目地:攝影這個媒介允許游客帶回形象化的旅行證據或者允許坐在輪椅上的游客想象個人生活中曾有的奇遇。正如羅蘭·巴特所指出的:“攝影如奇遇”,“(照片)是偶然性輕盈透明的外殼”[2]28、6。同時,借助旅游,攝影使主體客體化,即允許游客以開羅風光作為私人財產加以占有,并且為帝國時期的旅游主義者提供媒介化的東方視覺想象,作為到過地方的回憶和人生風景的一部分,瑪門“開羅風光”(Cairo Scapes,2001-2003)系列即著意于此。在這組她早期的攝影作品中,捕捉的是在開羅大街上發現著裝古老花飾禮服片段主題的攝影作品。在這些照片中,花飾的補綴是附屬于主體的,它們曾是19世紀的民眾新寵和人文景觀,在高速發展的當代開羅順延開來,通過變異這些花式圖案和采用這些圖案運用于全景攝影作品中,她創建了一個令人驚嘆的全新開羅景象。
瑪門作為開羅都市景觀的攝影觀察者,是一位審慎而具批判性的質疑者。盡管被認為是孤獨的行者,但“開羅風光”系列中設定快節奏的流動人群,在偏長的寬屏構圖和肢體及手勢被暫時定格的照片中,形狀溶解為花的形式(其中有一些可能顯現出像桌布或床單的樣子),以及模糊和抽象的街道和交通。這些圖像十分感性且差別化地反映出了這個非洲伊斯蘭城市中集市喧鬧的不同。瑪門的非旅行式影像構建了一個想象的視域——城市景觀、游客凝視和自然風光積聚起來含混交織在一起。如這些圖像可能表現出來的樣子,有一些關于他們輕度的晦暗使背景狀況發生細微的模糊和混亂。仔細觀察可以推斷出他們是虛構的,但筆者認為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更重要的是,它闡明被文明裹挾的溫情被巧妙而敏捷地剝離,并暴露出顯而易見的疏離。
瑪門“國內旅游”(2005-2006)系列顛覆了原有旅游攝影的“明信片觀點”,作為對古跡和都市旅游工業提供的影像回應,瑪門抓取當地人友好的微笑,或一家人在海灘上盡情享樂的場景,重構游客凝視及想象力。
要理解游客凝視及其想象力,需要我們對這些照片進行深度解析,就像瑪門的開羅沙灘圖景中所顯示的那樣,旅游和旅行正在陷入近和遠、熟悉和陌生、當地市民和外地游客之間困境關系的鏡頭。在18世紀,大旅行是拓寬旅游者眼界的良機,最終,在19世紀晚些時候,攝影為旅游提供了一種新的消費慣習——用它拍攝并擁有異域景觀,開羅成為攝影與旅游結合最好的范例。旅游讓旅游者幻想勝境,給他們以短暫安全感。在整個20世紀,開羅成為一個被建構的景觀,展覽館鏡框中的照片等待著世界各地參觀者的視覺消費。開羅無非是一個“歐洲的避暑郊區”、“尼羅河上的巴黎”、“異域東方的他者”。如今,因為游客想象力的缺乏和旅游從業者貪婪成性,攜帶相機的游客如今是受嘲弄的最佳人選。旅游業界經常制造虛假旅游產品和形成欺詐性交易,特別是在以包辦為形式的旅游時,它摻雜太多的額外收費和購物行為,也折射出現代社會中游客和當地民眾之間脆弱的社會關系。
開羅的城市化進程與整個非洲大陸同步,雖然圖像可能成為國家政策和社會發展助推,可以是家庭記憶的物化形式,也可以是旅游指南和工業神話之類的其它任何東西,但因為以上三位女性攝影家的目的之一是將鏡頭對準第三世界攝影所侵蝕的最泛濫的城市研究,開羅只是其中的個案,所以它們從一個側面反映整個非洲大陸的城市問題。當代非洲攝影家大部分作品內容與城市紀事結合在一起,作為城市記敘和歷史記錄,許多攝影項目都探討了城市生活方式,殖民時期以來的城市變遷,旅游工業和其他新興城市問題。例如曼迪莫瑞(Boubacar Touré Mandémory)用富有侵略性和客觀性的視角關注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日常生活,泰斯蓋伊(Michael Tsegaye)關注埃塞俄比亞首都亞德斯亞貝巴的城市發展困境,穆瑞克(James Muriuki)拍攝肯尼亞首都內羅畢“交通問題”,唐加拉(Sada Tangara)拍攝達喀爾街頭流浪兒童等等。當代非洲攝影家也對“城市正式與非正式內在關系之間的轉換”、“城市中的合法生活和非法居民”、“后殖民城市的居民狀況”等做了大量的分類攝影和深入研究。顯然,攝影已經成為表征當代非洲都市的主要形式之一。但是攝影不可能剝奪城市的多樣性和生命力,當代非洲城市故事不斷發展,攝影也需要拍攝者不斷更新拍攝形式和拍攝對象,未來非洲都市攝影精彩繼續,困惑依然。
注釋:
(1)參見網站:http://www.artfacts.net/en/artist/randa-shaath-39694/profile.html。
(2)參見網站:http://www.halaelkoussy.com/bio。
(3)參見網站:
http://universes-in-universe.org/eng./nafas/articles/2009/maha_maamoun。
參考文獻:
[1](英)伊安·杰夫里.攝影簡史[M].曉征,筱果,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2](法)羅蘭·巴特.明室[M].趙克非,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青年基金項目“基于全球化視角的非洲攝影文化研究”成果之一(項目代碼:12YJC760008);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重點課題“非洲影像文化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代碼:08CGWH003ZB)。
作者簡介:崇秀全,浙江財經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哲學博士、浙江大學美學博士后、英國普利茅斯大學攝影文化課程Liz Wells教授訪問學者,曾任新華社陜西分社攝影記者,現主要從事非洲攝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