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
作為漢字古典詞,“國學”本謂周朝設于王城及諸侯國都的貴族學校,以與地方性、基層性的“鄉?!薄ⅰ八綄W”相對應。隋唐以降實行科舉制,朝廷設“國子監”,又稱“國子學”,簡稱“國學”,有朝廷主持的國家學術之意。
時至近代,隨著西學東漸的展開,與來自西洋的“西學”相比配,在漢字文化圈又有特指本國固有學術文化的“國學”一名出現。如江戶幕府時期(1601—1868)的日本人,自十八世紀起,把流行的學問歸為三類:“漢學”(從中國傳入)、“蘭學”(從歐美傳入,十九世紀擴稱洋學)、“國學”(從《古事記》、《日本書紀》發展而來的日本固有學術)。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留日學生與入日政治流亡者,以及活動于上海等地的學人,采借日本已經沿用百余年的“國學”一名,用指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1902年梁啟超撰文,以“國學”與“外學”對應,強調二者的互動共濟。梁氏曰:“今日欲使外學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國,則當轉輸之任者,必邃于國學,然后能收其效?!保ā墩撝袊鴮W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5年“國粹派”在上海創辦《國粹學報》,公示“發明國學,保存國粹”宗旨。這里的“國學”意為“國粹之學”。該刊發表章太炎、劉師培、陳去病等人的經學、史學、諸子學、文字訓詁方面文章,以資激勵漢人的民族精神。自此,中國人開始在“中國固有學術文化”意義上使用“國學”一詞,為“國故之學”的簡稱。所謂“國故”,指中國傳統的學術文化之故實,此前清人多有用例,如魏源認為,學者不應迷戀詞章,學問要從“討朝章、討國故始”(《圣武記》卷十一),這探討國故的學問,也就是后來所謂之國學。
經清末民初諸學者(章太炎、梁啟超、羅振玉、王國維、劉師培、黃侃、陳寅恪等)闡發和研究,“國學”所涉領域為:小學、經學、史學、諸子、文學,約與現代人文學的文、史、哲相當,但突現了中國固有學術的內容,自有其存在與發展的根據。
“國學”包括中國傳統學術的方方面面,儒、釋、道及其他諸學均在其內。所謂——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三教達成互動共濟的文化系統,而“三教共弘”正是“國學”的宗旨。
自二十世紀初葉以來,“國學”之名在中國已經流行百年。中國素有“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而現行高等教育仿效近代西方學科體制,高度分科化,此法有利有弊。為克服破碎大道之弊,有人主張打通文、史、哲壁壘,于是便有綜匯傳統學術的“國學課”的設置,武漢大學依此旨開辦“人文試驗班”、“國學班”、“國學院”,前后已歷十余載。近年中國人民大學還專設“國學研究院”,效尤者不少。這些做法都試圖在綜合式的“國學”名目之下,開展對中國傳統學術的整理、研討和創發。
近年來,有的社會教育機構高張“國學”旗幟,提倡少年誦讀經典,一些學人則利用大眾傳媒講論古典,意在突破傳統學術講習的學院式門墻,以“國文”、“國史”、“國倫”對國人實施人文知識普及與倫理教化,一時洛陽紙貴,頗受大眾歡迎。
中華文化以卓異姿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仰賴“國文”(語言文字)、“國史”(歷史統系)、“國倫”(倫理道德)的強勁生命活力,而對三者的繼承與弘揚,是海峽兩岸乃至全球華人的共同責任。
以“國文”而言,漢字在清末民初曾被斥為落后語文,認定非廢黜淘汰、代之以拼音文字不可。而現代文明的演進表明,自成一格的漢字文化有其優越性,在數字化時代,漢字的輸入速率快于拼音文字,聯合國文件的諸通用文本,以中文本最薄,充分顯示了漢字的簡潔、準確和造詞力強大。至于普通話(或稱國語),也是形成統一的民族國家的題中之義。每聽到臺灣同胞溫婉優雅的“國語”,我總涌現深切的“一家人”親切感。即使臺灣的閩南話,也是古國語的遺存,是漢字文化富于特色的一支,而絕非“去中國化”的走向。
再以“國史”論之,有著延綿不絕、代有高峰、記述不輟的歷史,是全體中國人擁有的足以自豪的共同財富,也是文化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基點所在。而“滅其國必先滅其史”,將屈原、李白、唐宗、宋祖乃至孫中山、章太炎列為“外國人”,這些否定、割斷國史的誅心之論,應當予以回應,這種回應的著力處,當在國史教育的切實展開,這正是海峽兩岸學人理當共同從事的一項長期工作。
至于以“仁義禮智信”為內容的“國倫”,在現代社會中的價值,更日益昭顯。即以“忠信”一倫而言,無論在農耕文明時代,還是在工業文明時代、后工業文明時代,無論社會以自然經濟運行還是以商品經濟運行,“人無信不立”都具有普世意義。
“國文”、“國史”、“國倫”的傳承與弘揚,構成健康的“國學”教育,古今貫通,后浪逐前浪,切忌以古蔽今,開歷史倒車;健康的國學,還應當開放胸襟,汲納外域英華,在學術本體與方法諸層面,與異域學術既相辯難,又相吸取,在互相比較、互相觀摩、互相取舍、互相融會中,達成新的綜合與創造性轉換。
以“國學”滋養國人的智性與德性,特別是激發國人的愛國心、道德感,以因應現時代漸次發生的信仰危機、道德沉淪等社會問題。“國學”講習由此匯入現實的人文教育軌范,不再僅僅是象牙塔中事。
對于“國學”在大眾教化意義上的展開,似宜抱持謹慎的肯定態度。所以應予“肯定”,是因為在中國淵富的學術文化中,包蘊著多層面的精神資源,諸如生生不已的變易之道,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大丈夫氣概,民為邦本、民貴君輕的政治哲學,和而不同、互動共濟的和諧理念,正德、利用、厚生相統一,精神與物質兼顧的文明觀,好學、善學的重教傳統。
諸如此類的中華元典精義,歷千百年仍光耀萬丈,經過現代詮釋,可以轉化為救治“現代病”的良藥、滋養今人心田的營養。故我們有理由期待國學在人文教化方面取得實績,并在國學普及進程中,實現古今推助、雅俗共進,開辟國故之學發展的新生面,以有益于眾生。
然而,我們又必須“謹慎”——
第一,昌明“國學”,切勿抱殘守缺、視“國渣”為“國粹”,任沉渣泛起。即使是“國粹”,也有一個古今推衍、現代詮釋的過程,不可生吞活剝、食古不化。
第二,昌明“國學”,不能夜郎自大、唯我獨尊,排斥異域學術。
健康的國學教育,應當古今貫通,后浪逐前浪,切忌以古蔽今,開歷史倒車;健康的“國學”,應當開放胸襟,汲納外域英華,在學術本體與方法諸層面,都要與異域學術既相辯難,又相吸取,在互相比較、互相觀摩、互相取舍、互相融會中,達成新的綜合與創造性轉換。
宋人張載在《正蒙·大心》中把國故之學分為“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前者指通過感官接觸外物獲得的知識,約為智性知識;后者指通過內心修養參悟出來的知識,約指德性知識。唐人韓愈謂:“教誨于國學也,嚴以有禮,扶善遏過。”(《竇公墓志銘》)強調“國學”在養成“德性之知”方面的功能。此種分類自有道理,卻又不必截然分作兩橛?!皣鴮W”講習應注意于二者的兼顧與互動,一方面介紹基本的“國學”知識(語言文字、典籍、歷史、地理、自然常識、典章制度等),另一方面又彰顯國故之學蘊涵的大義,把“小學”功夫與“大學”授受結合起來,達成“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的水乳交融。
“德性之知”當然有賴智性之知的澆灌,但二者不能替代,有些學識廣博者德性并不高,而有些文化水準較低者蘊含著豐厚的德性。故“德性之知”的獲得,并非單憑知識傳授,還自有生成機制。
為了增進海峽兩岸的文化交流與認同,在各方支持幫助下,武漢大學于2013年5月成立臺灣研究所。武漢大學及其所在的湖北省與臺灣有著悠久而廣泛的聯系,僅就學術領域而言,武大人文社會科學諸專門,多年與臺灣學界有深度交流。在海峽兩岸政治、經濟、文化關系日益密切的今天,武漢大學承續此前兩地互動的悠久歷史傳統,成立臺灣研究所,正可謂恰逢其時。
中華文化是凝聚海峽兩岸乃至全球華人的最大公約數,也是中華民族過去、現在與未來對人類進步作出重要貢獻的基本資源。中華民族是一個文化的民族,其一,中國立國處世的主流不以窮兵黷武為基旨,而主張修文德以徠遠人,以文化凝聚人心。其二,中國人自古便不以體質人類學意義上的“種族”觀為皈依,而信奉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人文化成”理念,達成“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文明體系。對于兩岸互動的“國學”講習,我們樂觀其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