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和蘇東坡

李廷華

從書法談起

后世文人與王羲之的關(guān)系，主要因為書法。“書圣”的涵蓋力太強，影響太廣，浸潤太深。蘇東坡和王羲之的淵源，遠非書法一道可囿，但也不妨從書法說起。

其實，蘇東坡也沒有見到過王羲之的真跡，他自己說：“王會稽父子書存于世者，蓋一、二數(shù)。”從《淳化閣帖》的出現(xiàn)，到蘇東坡在世之日，社會沒有發(fā)生大的動亂和戰(zhàn)爭，蘇東坡又曾為朝廷文教重臣，遍覽秘閣收藏，然而所見王羲之墨跡全是唐代的硬黃拓本。由唐到宋，經(jīng)歷了“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書法史的許多關(guān)鍵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蘇東坡以為《淳化閣帖》中列于王羲之名下作品就有幾件可疑。

蘇東坡在書法繼承方面的軌跡也是復(fù)雜的。黃庭堅說蘇書最得徐浩氣韻，而徐書得意于二王。后世若董其昌亦同此說。東坡三子蘇過則早就反駁過此說，強調(diào)乃父幼學二王，及長則致力顏真卿。蘇子由為兄撰墓銘，云東坡晚歲坦承“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曹寶麟先生新撰《中國書法全集——北宋名家卷》則提出蘇東坡書法受宋神宗影響，而神宗之書又追慕徐浩。眾家之說大致趨同而幽微各具，仍為蘇東坡研究中有興味之話題。

王羲之出身官宦之家，衣食不愁，但少年處于戰(zhàn)亂，未必有很好的讀書條件。南渡之后多年，東晉朝廷才開始恢復(fù)太學，可以說，王羲之的文化基礎(chǔ)雖然在東晉一班官宦子弟里出類拔萃，但比起以后的蘇東坡，其讀書學習的深廣度是有距離的。王羲之的時代去古未遠，傳統(tǒng)未深，前代詩歌只有《詩經(jīng)》、《楚辭》和漢魏樂府，文章則是先秦諸子散文和漢賦；蘇東坡把這些通盤接受以外，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又豐富了他的繼承。現(xiàn)在流傳的王羲之作品，除《蘭亭序》及同時產(chǎn)生于蘭亭雅集的幾首詩，他的主要文字竟多為政論。《淳化閣帖》和《十七帖》所收王羲之手札，都是片柬零箋，談不上文學作品。錢鐘書先生在論及王羲之《蘭亭序》的文字時曾說：“豈摶心揖志在書法，文章本視為余事耶？”蘇東坡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集大成者，也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以后，再沒有他那樣的全才，根本原因，是整個華夏傳統(tǒng)文化在唐、宋兩代形成高峰后便轉(zhuǎn)向衰微，非人力可以改變。

揆眾歸一，因形入神，可以說，蘇東坡于書法，早年直接取法的還是唐賢。他自己也說，得于李北海甚多，而顏真卿又曾是他最崇拜的儀型。這里有時代風尚的影響，也有家庭熏陶的原因，母親從小教導(dǎo)他學做忠臣義士，從蘇東坡以后在仕途顛簸一生來衡量，他很大程度是接受了魏徵、顏真卿的性情人格，屬于極言直諫之儔。

蘇東坡的書法和文學相伴成長，中年之后，他對自己的成績和不足都有了新的認識。以《寒食詩》為代表，瘦勁清冽的“晉氣”已不同于“肥腴”的“唐風”。

《蘭亭序》和《赤壁賦》

王羲之寫《蘭亭序》在五十一歲，此后不久，他寫了《誓墓文》，永絕于官場。再以后，便游弋山水，隱遁而終。蘇東坡作《赤壁賦》為四十七歲，此前半年，他還寫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寒食詩》。用世的豪情與出世的逍遙長久地纏繞著他，直至于生命的終點。

《蘭亭序》和《赤壁賦》應(yīng)該是兩顆閃耀在中國文學天空的璀璨明星。在此雙星之下，韓愈的“文以載道”都顯得不夠開闊。但是，后人對《蘭亭序》和《赤壁賦》的認識和理解往往看其表象而不能窺于內(nèi)里。如今書法大行，有翰墨處必見《蘭亭序》，“天朗氣清”之悠哉樂哉，誰人不喜？“惠風和暢”之心賞目明，誰人不惜？再觀《赤壁賦》，秋水長天，萬頃一葦，朗月寄傲，長歌抒懷，最見文人情慨。倘不細想，王羲之和蘇東坡這一對風流人物，真像是攜手千秋，給后世快樂無限之寄托。也難怪許多繪畫作品，把王羲之和蘇東坡就畫得一般無二，如同歷代帝王圖里的漢高祖和唐太宗難分軒輊。

比較王羲之，蘇東坡的人生閱歷思想感情要更加豐富也更加復(fù)雜，他看人生，就不像王羲之那樣感嘆“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只是一種循環(huán)；也不是“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只是一種宿命。在《赤壁賦》里，蘇東坡從宇宙無窮之外與人生有限之內(nèi)來觀察和體悟生命。最終，他發(fā)現(xiàn)有限的生命可以有無窮的意義。蘇東坡的佛、道思想都得到體現(xiàn)，但他又不拘于佛道之理，而呈現(xiàn)出鮮活的人生質(zhì)感。表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上可伴玉皇大帝，下可伴卑田院乞兒”，既可以調(diào)羹理饌，種藥烹茶，也可以在泥濘路上“一蓑煙雨任平生”。所謂“在地獄里也要活出精彩”。中國文人的精神成長，從王羲之的“看破”，到蘇東坡的“既看破又不看破”，一字之變，蘊含無窮。

東晉風流讓后世想望，其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西晉時期的著名文學家藝術(shù)家潘岳、左思、陸機、陸云、衛(wèi)氏諸杰，誰不是錦心繡口、妙詣天成？卻一個個為功名利祿攪進宮廷權(quán)斗死于非命。有個名聲遠不勝諸子的張翰，比較之下，覺得與其如此朝不保夕地披金戴紫，還不如回江東家鄉(xiāng)吃一碗時蔬鱸魚家常飯。西晉皇族自己折騰，使江山板蕩。王羲之的父輩挽救國運，到江東另拓新天，皇族對文士階層讓步，社會精神也多了些自由。在文教方面最讓后世欽佩追慕的就是以王羲之為魁首的書法。但半壁江山終于鼓蕩不起意氣風發(fā)，王羲之在《蘭亭序》里反復(fù)感嘆，終落于“悲夫”！而蘇東坡的時代，科舉制度已經(jīng)完備而有效率，在蘇東坡之前，已經(jīng)有范仲淹這樣的平民子弟因道德文章而建功立業(yè)，蘇東坡即使經(jīng)歷了構(gòu)陷和迫害，但還保留著。《赤壁賦》不獨為吟風弄月，甚至在飲風餐月。曠放之余，心底溫熱猶在。

帝王師終是棱角漢

王羲之和蘇東坡兩人在各自的時代都曾是耀人眼目的政治明星。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里說：“王逸少在東晉時，蓋溫太真、蔡謨、謝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懷內(nèi)外，不為人役，故功名成就無一可言，而其操履識見議論閎卓，當世亦少其比。”洪邁的結(jié)論是“王逸少為藝所累”。這自然是封建時代以功名事業(yè)為第一標準的價值觀。其實，官場上的功利之輩從來就若過江之鯽，不嫌其少，而能若王羲之的鯁骨剛腸，與其書法成就彪炳千秋，實在是孤星冷月，照人心脾。王羲之出仕之初曾為會稽王友，那時候他二十八歲，而會稽王司馬昱才十來歲，可以說，這個“王友”實際就是王師。以后司馬昱當了丞相，重用王羲之的老朋友殷浩興師北伐，王羲之了解殷浩是個談辯之士，沒有軍事才能，出軍必敗，而司馬昱所以聽從殷浩之言，以國本為孤注，主要原因是為抗衡另一大臣桓溫的勢力擴張。王羲之一再上書，試圖阻止殷浩的北伐，結(jié)果是被司馬昱視為另類。以后司馬昱又寧肯重用有貪腐劣行而敢于與桓溫對抗的王述，并且讓其做王羲之的頂頭上司，種種掣肘，使王羲之心灰意冷，終于“誓墓”發(fā)狠，遁跡逍遙。endprint

蘇東坡的官場道路本來也可以一帆風順，但也就是因為他的性格“不隨”，遇事總要獨立思考，所以給自己帶來無盡的困厄。“烏臺詩案”之后，幸存一命，流放多年，終于還朝，而且時來運轉(zhuǎn)，往昔的錯誤變成正確，罪名成為功德，照一般人看來，正是大展宏圖之時，他卻不肯躺在功勞簿上升官加階，卻自己反思：以前所反對的，未必都錯；今天所風行的，依然有錯。只是，昨天反對的王安石，已經(jīng)身名兩敗，而今天引領(lǐng)潮流的司馬光，同樣有很多偏頗。蘇東坡沒有學乖，不會討巧，連“隨時俯仰”也難為，他又拿出當年批評王安石的勁頭來批評司馬光。當然，他不僅失去了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拜相封侯的可能，而且連在京畿附近與兄弟一起退休養(yǎng)老的卑微愿望也難實現(xiàn)。他曾經(jīng)做過宋哲宗的老師，但宋哲宗卻不待見他。

歷史總是給人遺憾，又在另外方面給人欣慰。試想：如果司馬昱重用了王羲之，讓他做到殷浩或者桓溫那樣的位置，歷史會怎樣發(fā)展？竊以為王羲之最后還是不能成為謝安。為什么？謝安不是因為“北伐”而成功，是利用了北軍傾朝而出的驕妄，因敵人的錯誤而成功成名，這樣的機會是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正因為王羲之清楚地知道，在他那樣的時代，不可能在國家政治方面真有作為，他才息影林泉，游弋山水。陳寅恪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演講稿》里指出：王羲之的反對北伐出于清醒認識，不同于一般士人之偏安。識見就高于洪邁。蘇東坡的歷史時代，如果讓他取代司馬光，可能處理朝政要周全些，因蘇東坡的“中庸”“中和”可能會避免司馬光似的偏頗。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王安石個人與蘇東坡雖然有詩文才華的惺惺相惜，但他麾下的呂惠卿、章子厚、林子中之儔是必然和蘇東坡死磕到底。司馬光集團里的劉摯、程頤等人也決不容蘇東坡的直率性情。劉摯有句話：“一成文人便不足觀”，在他心里，蘇東坡就是個不足觀的文人。王羲之永遠歸回到偏僻的剡縣；而蘇東坡先求外放，終于還是被流放。如果沒有他們最后的顛頓，就不會有“十七帖”，也不會有完整的“黃州、惠州、儋州”。王羲之和蘇東坡都曾經(jīng)是帝王之師，但他們都因為直率的性情，不能得到帝王的根本信任，外放、流放，困頓漂泊與寂寞，成就了他們最終的文學藝術(shù)。

蘭亭和西園

中國古代文人雅集，王羲之蘭亭以下，當數(shù)蘇東坡之西園。

東晉文史資料保留至后世者，十分零碎，而北宋史料之流傳，就相當豐富，蘇東坡的年譜可以細致到每月有記甚至一天之內(nèi)可得數(shù)事。可是，歷史留存又往往有遠而清晰近反模糊之變例：蘭亭雅集十分遙遠，卻被王羲之記載得十分確鑿，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這無須考辨，連參加的四十二人，也歷歷在冊，流傳至今，紹興的蘭亭故址還可以經(jīng)常搞些模仿性的活動。西園雅集的發(fā)生地在北宋首都汴京可以無疑，至于西園到底在什么地方，就人言人殊，至于參加者究竟是誰，也難以確切。歷史在過往煙云里總要留下些迷幻，讓人琢磨，也讓人遐想。

在參加蘭亭雅集的四十二人中間，值得注意的有這樣幾位：孫綽（興公），他是王羲之早年在武昌庾亮幕府里的老同事，一篇《天臺山賦》流韻今古，文學聲名不在王羲之下，卻甘愿跟隨王羲之為僚屬，他應(yīng)該是王羲之最好的朋友和搭檔。郗重熙、郗方回兄弟，是王羲之的舅子，也是兩個書法名手，對姐夫的墨寶愛到癡迷，他們的愛惜珍藏，對王羲之書法的流傳起到重要作用，而王羲之任性辭官之后，一大家人的生活開銷，夫人娘家的資助功莫大焉。謝安石比王羲之小十八歲，俊雅風流又少年老成，在王羲之心里格外有分量。謝安石早年就看破紅塵，優(yōu)游山水，王羲之多曾勸誘他為家為國均須務(wù)實。以后，王歸隱，謝卻出山建立不世之功。還有終身的職業(yè)旅行家許詢，無任何功名事業(yè)，卻因為其行跡瀟灑，使得他長住的永興縣被改名“蕭山”，真可謂人間一奇。至于支道林，用仙風道骨來形容都嫌太浮泛，他是佛道兼修的雙料大師，對東晉一朝乃至后世的宗教學說堪謂傳燈。這樣一群朋友，真正太難遇合，在山水明媚之間，讓多情善感的王羲之陶醉復(fù)悵然，一篇《蘭亭序》，說白了就是“興盡悲來”，以至于千載之后的郭沫若懷疑其并非王羲之所作，理由之一是“骨鯁”“有鑒裁”的王羲之不應(yīng)該有那樣徹底的悲觀。

在蘭亭雅集之前，西晉時，以大富豪石崇為東道，集中了潘安、左思、張華、陸機、陸云等當時名士，有過一個“金谷園聚會”，那特色就是夸耀豪奢，欲望、爭奪、權(quán)力、財富，被張揚到極致。蘭亭雅集卻以其席草臨流之天然，詩酒翰墨之曠遠，一掃金谷園之紙醉金迷，為東晉文人洗濯出一世清冽。

以蘇東坡為首的“西園雅集”，既不像金谷園，也不像蘭亭。一般的說法，“西園”乃駙馬都尉王詵（晉卿）居所，在參加者之中，也只有他在經(jīng)濟上比較富裕。其時是蘇東坡經(jīng)過“烏臺詩案”的大獄勘磨，僥幸不死之際流放黃州還都之后。烏臺興獄之初，王駙馬是受蘇東坡連累最直接的一人，因他老早就喜歡東坡文章翰墨，多曾求索，也為此付出代價，雖為王室，亦貶官竄遠。能夠返回京城，在他們都是劫后之幸，也就格外珍惜。

《西園雅集圖》的作者李公麟，論繪畫技藝，當數(shù)北宋一人。加上“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少游、張文潛、晁無咎，還有蘇轍和米芾，北宋文壇全盛時期的代表人物，在蘇東坡周圍形成了一個濟濟多士的陣容。黃庭堅、秦少游都因為蘇東坡不斷吃苦頭。以后，蘇東坡二次流放，他們也流放，在蘇東坡北還路上，小他十多歲的秦少游突然亡故，讓已經(jīng)飽歷風霜的蘇東坡悲痛難已，發(fā)出“百身難贖”之嘆，而黃庭堅在蘇東坡之后竟死于貶所，臨終都不得安棲。西園雅集里一個比較復(fù)雜的人物是米芾，顯然不同于秦七、黃九那樣肝膽相照，蘇東坡對米芾顯得格外客氣些，在信札詩歌里也多為揄揚。這其中，可以看出蘇東坡的某些世故人情。米芾以后對蔡京頗多巴結(jié)，他自己當然有一番不得不爾的理由，但是，比起黃庭堅、秦少游的耿介清高，畢竟是另一路數(shù)。

李公麟所作《西園圖》已不傳，后世摹繪者甚多，清閣雅賞，文采風流，為人樂道。但西園之集，具體是否發(fā)生，也有人懷疑，因黃庭堅、秦少游、米芾幾人在汴京與蘇東坡同時相遇的機會很小。不論怎樣，這畢竟是以蘇東坡為領(lǐng)袖的一班文人可能發(fā)生的情形，也算得北宋鼎盛時期的文壇風貌，雖不似蘭亭雅集之確鑿，也是歷史中的可能。只是，以后多年，蘇東坡對這段平靜富貴的生活并無流連文字，他在海南流放期間，對北還既盼望又失望，自己有詩：“心若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試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汴京城里短暫的快樂豪華，在他一生顛頓飄搖里顯得太輕浮太渺茫。endprint

山邊水邊之人

王羲之和蘇東坡都是由“兼濟”趨于“獨善”之人，在這兩者之間，對于自由心性的珍惜，超過官場事功，而自由心性的實現(xiàn)，又多藉山川原野為寄托。歸結(jié)到他們的書法和文學，山邊水邊之趣充溢始終。他們雖然都曾經(jīng)有過官位，羈縻宦場，本質(zhì)上卻都是從情感心靈出發(fā)的藝術(shù)家。

王羲之少年時期經(jīng)歷了晉室朝廷從北方向南方的舉國大遷徙，以后，作為丞相侄子，王羲之觀望前輩們在長江邊的“新亭對泣”，壯麗和悲涼攪和成他心底的蒼茫。再以后，他到各地任職為官，看遍江淮風光，而一到山陰，就不愿意再離開這里，蓋因其風光之美焉。也就是在偏安的東晉，文人們對事功的追求稍微怠慢，而對心情的珍惜、對山川風物的關(guān)注空前強烈起來。與詩文相表里，山水畫也是在這一時代大為發(fā)展。所謂“東晉風流”，就是植基于可觀可游可居的江南山水風物的細膩悠然，與北國闊大雄強粗獷蒼茫之風成一對照，并且形成以后以文人雅致為特色的“南宗”。

王羲之之后一個最與山水有緣之人，蘇東坡算一個。家鄉(xiāng)眉山的自然風光，培養(yǎng)了他最初的藝術(shù)興趣和天真情懷，以后又隨父親越秦嶺，出三峽，雄壯逶迤的大江巨川漸來眼底，也漸貯胸中。蘇東坡屬于那種最聰明也是最勤奮之人，幾乎所有他經(jīng)歷過的山川風物都被他的生花妙筆記錄下來。王羲之給后世留下的文學瑰寶主要就是那篇《蘭亭序》，而蘇東坡的文學遺產(chǎn)則難以勝數(shù)。北宋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遠勝東晉，造紙術(shù)和印刷術(shù)已經(jīng)普及，以至于蘇東坡和父親、弟弟三人最初出三峽時寫下的詩歌居然在完成之時，就可以編輯成集。

人是大自然所培育，最終歸于大自然，而在“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生命過程里，最能給人慰藉也最使人留戀的還是大自然，大自然和自由的心性互為表里，大自然是自由心性的無限追求。王羲之在官場煩瑣之中，早就期望有一天能夠擺脫糾纏，與好友走遍東南山水。這還不夠，他的《十七帖》中大量篇幅都是表述對西蜀山水的向往。他甚至將前往四川攀“峨眉”、“汶嶺”看作一項重大人生成就。蘇東坡的足跡較王羲之擴大了許多，他曾經(jīng)先后在密州、徐州、湖州、杭州、揚州、登州、穎州、定州為地方主官，所居之處，無不留下墨跡心跡，他曾經(jīng)被發(fā)配的傷心之地黃州、惠州、儋州，更成為他的心愛之地，每當離開之時，竟依依難舍。王羲之、蘇東坡根本不代表繁華虛榮，其品格如“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永遠值得我們用心靈體悟品味。

以書法為結(jié)

王羲之書法之風華氣格，受到歷代學書者的頂禮膜拜。現(xiàn)在流傳的古人書學論著，雖然不能說篇篇正確無誤，但是，經(jīng)過千百年的淘汰辨證，古人的很多基本觀念和說法還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王羲之被后世尊為“書圣”，也曾經(jīng)受到過某些質(zhì)疑，若唐代韓愈為褒揚石鼓文而輕言“羲之俗書趁姿媚”，又若當代發(fā)生的“蘭亭論辯”；但最終未能動搖王羲之的“書圣”地位，反使其書法更加深入人心。中國書法到“二王”，以行、草書而論，已經(jīng)登峰造極，后世追慕學習者代不乏人，但如果要說哪一位真正超過了“二王”，恐怕還難得其人。

朱熹是道學家，其書法見識也不謂不高，其論王羲之《十七帖》云：“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竊意書家者流，雖知其美，而未必知其所以美也。”一般印象，道學者流最終是桎梏心性，說教誤人，看朱熹之論，竟與蘇東坡論文不謀而合。

后世論書者最欣賞的就是王羲之的自然，劉熙載說：“右軍書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吳德旋說：“王右軍如《史記》之文，變化皆行于自然。其于詩則無名氏之《十九首》也。”他們異口同聲之所謂“自然”，就是王羲之書法里即飄逸瀟灑又收放自如，既法度精嚴又全無拘謹?shù)木駳庀ⅰ＿@氣息當然是長期鍛煉而成，但也有天資的成分。董其昌云：“右軍《蘭亭序》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章法是需要精心設(shè)計的東西，而王羲之之“章法”卻出于“隨手所如”，顯然與“設(shè)計”全然異趣且異途。這就是書法之大奇妙處，是在中國的山川風物和人文氣息里獨自生長而成的藝術(shù)奇葩。

后世書家最講究自然，也最表現(xiàn)出自然精神的是王羲之的千古知音蘇東坡。吳德旋說：“要知坡公文章氣節(jié)，事事皆為第一流。余事作書，便有俯視一切之概，動于天然而不自知。”包世臣則不以為然，他以為“學蘇須汰其爛漫，汰爛漫則雄逸始顯。”對此言，吳德旋更不以為然，他又說：“余謂爛漫，病處亦覺其妍，但恐學者未得其妍，先受其病，不可不知耳。”這里涉及蘇東坡書法的一些特點，他的自然乃“事事皆為第一流”的天然流露，與一般以書法之表面因素為能事者大為不同，他的“爛漫”即其天真，出于他自己的文章氣節(jié)，情采趣味，后世模仿者不乏，但很少有真正得其真趣者，究其柢，并非蘇東坡的書法在技藝方面高過黃庭堅、米芾等同時代人，“病處亦覺其妍”，即明白點出其“病”，若所謂“疲偃”。蘇軾自己也謙稱，自己在詩歌上遠不如陶淵明，書法上也不能入“晉人格”。比較王羲之的無可挑剔，蘇東坡之于書法，確實給后世造成困惑，他名列“宋四家”之首，卻不像黃庭堅、米芾之書法代有傳人，也如同他在詩歌方面為兩宋第一，卻不像黃庭堅以其獨特風格成為“宋調(diào)”領(lǐng)袖。

蘇東坡說：“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顯然，于書法一道，蘇東坡在本質(zhì)上是將自己視為一個鑒賞家和評論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