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我在流浪的日子里,帶著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邊走邊讀。因為有了現實的參照,冉阿讓的悲劇命運給我印象尤深。這是個讓全世界持久震蕩的藝術形象。可惜眾人把視覺聚焦于冉阿讓、芳汀、小珂賽特時,往往疏忽了另一個人:沙威。其實他也是雨果出于人道主義立場塑造的一個堪稱不朽的鮮活形象。
作為警察,沙威象征國家機器,是冉阿讓的死對頭。他警覺、冷峻、廉潔、務實、敬業、鐵面無私(按今天的標準也是個好警察),處處緊盯易名改性的疑犯冉阿讓不放。在小說前半部,我輩讀者,一直以極大的恐懼和仇恨朝向著沙威。
可就是這個沙威,在千方百計終于抓到冉阿讓時,卻出人意外地放了他。尤其出人意外地,沙威覺得私放罪犯是瀆職行為,是跟自己的責任和信仰相悖的。但又抵抗不了內心深處對冉阿讓的同情之心。如何解決這尷尬?朝自己頭部開槍!
雨果讓沙威有此舉動,是為了反襯出冉阿讓人格的勝利,同時,也順當地、獨立地成就了一個讓人敬佩、感嘆不已的人的(不是警察的)藝術形象。
寫警察的敬業精神,多了去了。比如,我所喜愛的瑞士作家迪倫馬特的《諾言》(警察馬泰依親口答應受害小女孩的母親,他會抓住兇手的。以致直到退休,他還在以業余警察的身份,艱辛地不懈地偵查、追蹤——盡管一個被捕的小商人已經承認自己就是殘殺小女孩的兇手而在監獄里自殺,可馬泰依仍舊懷疑真兇另有人在。當他接受美差,臨上飛機赴任之際,突見小學校里一群可愛的孩子,他的神經被猛烈觸動:不抓住真兇,這些孩子的生命隨時都存在危險。于是毅然返回原崗位,繼續設法兌現自己的諾言);又比如,國產電視劇《無悔追蹤》(民警劉佩琦全國解放后一直盯著苦于找不到證據的潛伏特務王志文,直到退休。其時,王志文的特務危害實際早已消解了)。跟沙威更為相似的,則是受陳世美派遣去暗殺秦香蓮的韓琪。出于悲憫之心,韓琪放了秦香蓮母子后,只得以自盡了結,早于沙威的一次“沙威行動”!
馬泰依、劉佩琦們的行為,可以用“敬業”兩字概括。韓琪放掉秦香蓮母子,回去是交不了差的,只有死路一條。而沙威私放冉阿讓,沒誰知曉,不用擔心被人揭發,根本無須向自己開槍。相比之下,沙威更具有讓人深深感嘆的人性!
艾希曼不承認自己對猶太人“最后解決”負有責任,因為“我必須服從命令”;《朗讀者》里納粹女看守漢娜,不承認自己對關押猶太人的教堂失火時不開門負有責任,因為“我必須服從命令”;柏林墻那個東德守衛士兵,不承認對槍殺西逃者負有責任,因為“我必須服從命令”(他原本可以把槍口抬高一厘米假裝打不準)……沙威,卻并沒有把逮捕冉阿讓的行為列入這類“必須”之中,而是毅然選擇了人道和人性:放走冉阿讓。怎能不說他的靈魂更是圣潔又光明的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