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
天津南開系列學校(大、中、小學)的創辦,主要得益于嚴修(字范孫)的聲望、人脈和實力,校長張伯苓起到了重要的輔助作用。南開元老黃鈺生直言:嚴、張二人的關系“一為東家,一為西席”,即是說,張最初乃嚴氏聘請的家庭教師。當南開的事業越做越大,嚴、張間的合作共事就具有了不可分離的伙伴效應。及至南開學校校慶四十年時,重慶《大公報》社評稱:南開乃張校長所一手締造,距史實已遠。實則,張伯苓本人早在1931年校慶二十七周年之際,即就此作過十分恰切的表述:本校創辦人是嚴范孫先生,承辦人是我。他強調說,南開前期靠嚴先生,“他的偉大是一般人所不能了解的”。所謂前期,應是嚴修在世的1929年以前。后期呢?1948年張伯苓在浙江大學介紹南開辦學經驗,稱南開“后期靠基督教”。聽者不免感覺突兀,不明所以,然究其所言,似指美國教會勢力的資助。美國“洛克菲洛基金會”曾一再提供資金贊助南開,張本人早年加入教籍,其榮獲的兩個名譽博士學位均得自有美國圣公會背景的上海圣約翰大學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不過張氏這一說辭,似在謙遜回避他個人的辦學業績,事實上,嚴修故去后的二十年間,承辦人張伯苓將南開推向了事業的峰巔。
嚴修在世的最后幾年,張伯苓已經展現出很強的辦事能力,贏得社會的認可和尊重:大總統黎元洪曾以教育總長一職相許;少帥張學良則視其為良師益友,在東北大學草創階段更是多有借重。極具實力的管理美國退還庚款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中方董事不僅有張伯苓,在董事長范源廉病逝后,進而接替此職。不過,這些榮耀的取得,均來自民國前期的北洋政府。隨著1928年夏季國民革命軍二次北伐,京津一帶再次迎來“改朝換代”。6月12日,南開中學期末考試最后一天,天津城西馬路一帶槍聲大作,革命軍進城,奉系督軍褚玉璞退兵。作為社會賢達的南開校長張伯苓,面對南方革命政府,或多或少有那么一點“前朝舊人”色彩。畢竟他跟隨嚴修“化緣”興學,與北洋軍政勢力結緣不淺,屬革命黨秉政之初須排斥之列。
南京國民政府在教育界實施的大動作,首先是改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其美方董事基本留任,而原中方董事大部分被撤換。南京方面認為,該機構由賄選總統曹錕任命,“現國民政府統一全國,此種賄選亂命自當根本取消。且所任命之董事中,有為國民政府所通緝者,有為擁護賄選之官僚與學閥者,皆不當任其主持國民政府之教育文化事業”。頗有些書生氣的胡適對此舉持異議,致函主持其事的蔡元培,希望將享有“清譽”的周詒春(前清華校長)、張伯苓留任,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辭職換取張的留下。蔡元培回函予以“峻拒”。顯然,國民黨政權此時對所謂北洋舊人尚不肯包容……
不過,張伯苓不同于書生氣十足的胡適,他處世顯然更加現實和靈活。南開學校每年幾十萬支出的費用等待著他設法籌措,而這倘離開了當權者幾乎不可想象。好在蔣介石委派秘書錢昌照遍訪京津各校,對南開印象頗佳,而張伯苓也不失時機地表露對新當政者的擁戴,這些歸結為一個尚好的回報:蔣命令已經“易幟”的張學良給予南開一定力度的常年資助。無疑,此舉大大拉近了張伯苓與新政權之間的距離。事實上,當南方二次北伐大局已定,張伯苓就通過故交孔祥熙的關系,在上海拜訪了主管財政的宋子文,為進一步結納最高當局埋下了伏筆。
1929年的前九個月,張伯苓在美歐旅行,其目的在考察教育和募集經費。這期間,年屆古稀的嚴修于3月中旬辭世,數月后,南開大學五位重要教授紛紛離校他往。面對校內多事之秋,張伯苓并未中斷行程。他在海外屢屢發表高論,向國民政府示好。在斯坦福大學演講,談及國內形勢,他說:“今革命幸告成功,不啻去云翳而見天日,全國氣象煥然一新。”在另一次演講中,他稱“中山先生之建國大綱由軍政而訓政,再次為憲政,步驟井然,如能行之不誤,定能進入承平之世”。在倫敦的一個歡迎會上,有人質問:南京大興土木修中山陵,是否虛糜金錢?張伯苓應聲答道:“孫中山先生在中國歷史上之地位,至少可說是最近四百年來第一人,無論用多少金錢,以紀念孫先生,十分正當,十分應該。”在政治歸屬上,伯苓先生可謂做足了姿態。
少帥張學良應允資助南開二十萬元,分十年付清,可是首年撥付二萬元后,第二年僅交付四千元,其余便遲遲無下文。張伯苓歸國后,迭函東北要員王維宙等人催促續撥,看來并不順利。他又聯系當年與嚴修有些交誼而今已成黨國“新貴”的李石曾,希圖得到其主持的俄國退還庚款的補助。晉系將領傅作義時任天津警備司令,對于張伯苓辦學之艱難有所體認,主動提議將所轄南郊小站營田交由南開大學經營,以其所得用于辦學。傅、張之間的交情由此開啟,后來傅將軍在長城一線抗戰,收復百靈廟,張伯苓贊為民族英雄,發動民間捐款捐物,支援前線將士。廈門大學的有關捐助即是經由南開張伯苓之手轉交。全面抗戰開始后,傅作義的家眷被安置于重慶南開中學校內,由張校長特別關照。當然,這已是后話。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時局動蕩,南開各校經費拮據,僅南開中學即負債達三十萬元,可謂靠赤字維持運作。四川民生公司老板盧作孚由丁文江介紹,造訪南開,張伯苓向其大吐苦水。1930年12月,蔣、馮、閻的“中原大戰”因張學良的介入援蔣而終見分曉,東北軍再度入關,接管平津地區。作為老朋友,少帥堅請張伯苓出任天津市長一職,顯然也順乎情理。可是,張校長“在茲念茲”的重心在南開,緩解辦學難局乃首要急務,哪有心思“更上層樓”?他極其熱情地接待來校視察的張副總司令夫婦,卻以校務羈絆、“不愿放棄二十六年教育生涯而卷入政治漩渦”為由婉拒了其盛情相邀。
此時,張伯苓真正心儀的領袖人物是南京的蔣介石。就在接待少帥夫婦一周之后,張伯苓偕心腹秘書伉乃如來到南京,于12月24日首次拜見蔣介石。蔣對張三十年如一日專心辦學大表欽佩,對于南開校風稱譽不已,了解并同情南開的經濟狀況,允諾設法予以補助。張伯苓對于最高當局重視教育的表態印象極深,在其后寫給宋子文的信函中特別提及。顯然,宋應是此次會面的牽線人。此后,張伯苓又幾次致電致函蔣介石,陳述學校經費困難各節,進而提出由英國退還庚款委員會每月指配二萬元補助南開的請求。也就是在此前后,張校長罕見地對已經從政的校友田炯錦表示:自己雖以專心辦理教育為職志,但南開造就的學生應在政治上有所貢獻,因為政治實一切事業之重心。他期望南開人在政治領域能形成自己的影響力。此一變化未可小視,潛心辦學者開始萌發政治進取心。endprint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國民政府在北平組建華北政務委員會,張伯苓被任命為委員之一。兩年后又組成由黃郛領銜的政務整理委員會,張仍任委員之職。這期間,已決意棄學從政的翁文灝在廬山向蔣介石進言:國家危難之際,急應延攬人才,不宜過分拘泥于黨派,而應擴大用人范圍,并舉薦了胡適、張嘉璈、吳鼎昌、張伯苓等多位非國民黨人士,蔣表示愿意延攬借重。從后來的事態觀察,蔣基本采納了翁的建議。張伯苓雖然時常向外界表示,自己對政治完全是外行,但對于華北事務亦曾熱心參與和建言。他以社會賢達身份赴山東,盡力調解韓復榘與劉珍年部的戰事,效果尚佳;當華北形勢日益危殆時,他大膽向南京當局直言:為了防止日本使華北特殊化的預謀,中央應盡力支持宋哲元等華北將領,以增加他們對國民政府的向心力。蔣介石聞言,頗為重視。
面對三十年代前期華北錯綜復雜的局勢,蔣介石對于像張伯苓這樣在地方上深具影響的人士特別倚重,不但發函征詢方策,還附來密電本,囑可直接向其建言。張復函稱:“承頒給電本,謹當密藏待用”,“苓遇事勉竭愚蒙用供采擇,但不愿一知半解動擾聰聽。”可知,此時二人關系已非泛泛。1933年7月,具有南開背景的青島市長沈鴻烈因權力摩擦提出辭職,張伯苓為此一再函電蔣氏,力言“不宜聽其高蹈遠行以去”,“甚盼中央處置此事加以審慎”。不久,蔣復電:“沈市長由威(海)返青復任,乃中央懇切慰留之結果,報載易人之說不足據也。”對于張伯苓涉及人事安排的意見,蔣予以最大程度的關照。
這個時期,羅隆基任教于南開大學政治學系,并主筆天津《益世報》,該報對南京當局若干外交舉措多有抨擊。蔣介石最初對這位自由知識分子施以籠絡,請張校長告知羅,蔣邀其南下并將親自接見云云。可是,其后《益世報》的言論并未“收斂”,南京方面即勒令其停刊。為此,蔣委托黃郛電告張伯苓:平、津各報年來頗多持論偏激,行營認為莠言亂政,主以切實制裁。《益世報》未知審慎,因而獲咎,據聞尚系最寬大之處分,只須該報能了解國家立場,認識地方環境,持平立論,不難力謀恢復。顯然,蔣希望張起到配合和緩沖作用。張伯苓深得最高當局倚重,昔日友人不免有所請托,而張卻回應:“最近雖于國務時有參與,但俱屬虛名,與政界并無切實聯絡。”可謂虛實之間,應付裕如。
張伯苓政治地位的上升,有力緩解了南開辦學經費困局,來自國民政府的資助,也使學校的私立性質越來越名不副實。一個難以抗拒的現實壓力愈加明顯,即日軍步步緊逼,華北已危若累卵。張伯苓眼光超前,很早便做出在西部建立分校的決策,而到了1935年初,南開董事會正式討論將大學部改為國立的議案,此前,張已向行政院長汪精衛、教育部長王世杰通報此事。隨后,他又派何廉教授赴寧向教育部交涉改轉國立具體事宜。6月間在南開大學畢業典禮上,張伯苓宣布,將學校獻給政府,稱“現在政府領袖真能埋頭苦干,我們應當改變從來懷疑政府的心理,依賴他們,所以愿把畢生心血結晶的最高教育事業奉之政府,化私為公”。其后,張伯苓當面向蔣介石表明了此一心愿。幾乎同時,私立廈門大學改為國立,陳嘉庚先生終于卸下沉重負擔。張伯苓有否同樣心理,尚不得而知,他對國民政府高度信賴確乎無可置疑。政府方面對于南開的國立訴求雖未即刻接受,但并入西南聯大之后的南開,實際上已屬國立性質,盡管正式賦予國立名義延后到1946年復員返津時。
在西部設立南開分校的設想,得到蔣介石鼎力贊助,他允撥五萬元作建校經費,這筆款項很快到賬。張伯苓遣人速購重慶杜家坪地段建筑校舍,此處“無城市之喧囂,有山水之清幽”,靠近重慶大學,具有地利之便。這便是后來的重慶南開中學。蔣贊助南開渝校之舉,產生帶動效應,四川省主席劉湘亦捐款相助。不久,王世杰秉承蔣介石之意,任命張伯苓擔任四川大學校長。張以與嚴修有誓約終身辦理南開為由,予以婉拒。
就在此時,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發生,張伯苓驚愕之余,拍發私人電報給張學良,痛陳利弊,呼吁放蔣!后來美國《亞洲與美洲》雜志刊文稱:“當委員長在西安被綁架的時候,張博士給少帥的私人電報在后來的釋放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孔祥熙急電張伯苓:“吾兄與漢卿相知甚久,此時一言九鼎,當有旋轉之效”,請兄飛赴南京或西安,斡旋“陜變”。張隨即赴寧候命。南開大學全體教職員和學生會在得知事變消息后,或通電全國,或發表時局宣言,痛責兵變,維護領袖,重申法紀,敦促放蔣。在西安各方談判過程中,曾醞釀改組“內閣”,張伯苓被列為教育部長人選。蔣介石獲釋返寧,南開師生致電慶賀,學校為此特放假三天,其喜慶氣氛猶如節日。張伯苓稱此次事件為“逢大兇化大吉”。蔣氏隨后復電張校長:“陜變發生后貴校師生備極關念,甚為感慰,特謝!”事變和平解決,各地欣喜之狀,不獨南開為然,然該校與事件當事者關系之特殊,引人關注。張校長與蔣的互信更加牢固,而與少帥的交誼則戛然而止。
1937年夏,張伯苓參加廬山談話會,在南方逗留期間,平、津淪陷,南開大學被日軍炸毀。張臨大難而不驚,他向報界表示:毀掉的是校園,不死的是精神。《中央日報》刊發社評盛贊“南開精神”。作為最高當局的蔣介石為此作出“有中國就有南開”的明確表態,既是豪言,也是承諾。這似乎也預示著張伯苓將跟隨蔣氏在政治上走得更遠。此后,南開大學與另兩所國立名校組成西南聯合大學,在春城昆明度過艱難的抗戰歲月;而重慶南開中學則成為戰時陪都文化教育的一個亮點。張伯苓常駐渝校,辦學一如往昔的井井有條,聲譽卓著。校內聚集了不少社會名流或其家屬,如翁文灝、馬寅初、譚熙鴻、段茂瀾、郝更生、張平群等均借住校內宿舍。為數不少的各界要人的子弟進入該校就學,如盧作孚、曽養甫(戰時交通部長)、陳調元等人的子女。知名的南開校友周恩來、吳國楨、梅貽琦等不時造訪,而蔣介石亦多次來校,看望張校長。此時,南開的經濟狀況已有保障。據喻傳鑒、黃鈺生等南開元老憶述:南開被炸后,尚有資金百萬元之譜,匯至重慶,作為基金,投入在渝各實業部門,諸如水、電、水泥、民生、華西等公司,“莫不有南開肥本”。只可惜,抗戰中期以后,大后方經濟陷入困境,南開資金所剩無幾。endprint
抗戰期間在重慶,張伯苓的一項新的重要工作,是擔任國民參政會副議長,議長一職始由汪精衛、繼由蔣介石出任。其職責之重大,地位之高,不言而喻。這是全民抗戰為國效力的使命,按胡適等人的說法,是應國家戰時征召,張伯苓沒有推辭。國民政府選中張氏,自然是看重他的社會賢達身份,當然與政府乃至最高當局的密切關系也是重要考量。他的態度是:中國今日之局勢,非全國共同一致奮斗,不足以挽救危亡,非服從一個領袖之主張,不能挽狂瀾于既倒。在多個不同場合,他更明確表示:“擁戴蔣委員長為唯一最高領袖”。張、蔣之間的互信,在歷史緊要時期,外露到社會政治層面的最高點。
張伯苓履新,在參政會近百名各界精英面前亮相,各方感受不一。與張資歷相當的黃炎培在日記中記述:伯苓在參政會發言“頗多失禮,聞者不滿”;“伯苓主持(會議)慌亂,致會場大嘩”;“副議長張伯苓致詞,甚失當。此君總是如此,真無如之何”。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中共方面參政員周恩來評論自己的老師則出言謹慎:伯苓先生是教育家,從事政治非其所長。《新民報》記者寫道:“主席張伯苓,老態龍鐘,有如導演無聲電影。”但官方的《中央日報》每每報道張在參政會的表現就大不相同:張先生的講演,“足以提高國人抗戰信念,詞畢,全場興奮”。蔣介石更是以細微的關懷,不斷的探訪,鼓勵和支持張伯苓的工作,還邀請他到中央訓練團講演《學校訓育問題》。就是在這一講演中,張伯苓首次談及“入黨”問題:“……更要與黨發生密切的關系,須知從前入黨的使命是在推翻專制,而今后入黨的任務是抗戰建國,較前更為重大,每個國民都要為黨而努力奮斗,使黨的基礎日趨穩固,建國事業才能成功。”此后不久,張伯苓加入了國民黨。此舉雖有當年大學校長被要求必須入黨的背景,但同虛與委蛇者相比,似尚有區別……
蔣介石每次到訪重慶南開中學看望張伯苓,對其辦學成績總是贊不絕口。1943年12月,重慶教育當局以“辦理成績甚佳”傳令嘉獎南開中學,同獲嘉獎的還有清華所辦中學和市女中兩校,清華之中學以注意學生營養,渝市女中以師生精神振奮而獲嘉獎。此前,蔣介石著《中國之命運》出版,重慶南開鄭重部署本校師生展開研讀,并由校長辦公室通告,有關研究報告須在規定時日內繕交,顯得頗為重視。為此,張伯苓還特別撰寫了《中國之命運與南開之教育——由“公能教育”進為“建國教育”》一文,文中提出:“今后南開教育方針,實有由‘公能教育更進為‘建國教育之必要。以‘建國為教育之最后目標,以‘公能為訓練之具體方針。彼此配合,相輔相成。”南開特有的公能校訓及教育,此時已然被涂抹上“黨化”色彩。不過,對于國民黨官場的貪腐現象,張伯苓私下也多有抱怨,尤其對于1944年冬桂林失守,致使日軍進占獨山,形成直逼貴陽,震動重慶的態勢大為不滿。蔣介石聞知,親自登門勸慰,解釋說:“我們與美國合作,確有攻擊日本的力量,請張先生安心。”意在消除其憤懣和疑慮。
八年抗戰終于迎來勝利,對于天津市長人選,蔣介石聽從張伯苓的建議,任命了張廷鍔。此人戰前擔任過該職,對南開有所助益,與伯苓先生私交甚好,但抗戰期間無作為,且有通敵嫌疑。陳果夫等強烈反對,國民黨內吵翻了天,要求蔣收回成命。蔣解釋道:“有關天津的事要尊重張伯苓先生意見,馬上不能改變,以后我再想法調整。”蔣隨即任命南開畢業的國民黨人杜建時為副市長,其后不久接替了張廷鍔。據《竺可楨日記》披露:國民黨內派系爭權激烈,一些小團體抱怨(蔣)主席對政學系言聽計從,使其把持權柄。“并謂最無恥者為張伯苓、蔣廷黻等,如張等不知斂跡,不惜以對付楊永泰者對付之……”楊永泰者,昔日湖北省主席,因內部權斗遭暗殺。可知,蔣對張伯苓之倚重,曾引發國民黨內暗流涌動。
戰后,張伯苓一度赴美治療舊疾,蔣介石贈送一萬美金供其使用。這是張生平最末一次訪美,美國文教界盛情接待。美國人認為,張伯苓深得蔣先生信任與尊敬,卻不是國民黨的政治衛士,長期從事教育,實際上也是中國年長的政治家。敏感的美國觀察家特別注意到張在戰后中國政治格局中的特殊地位。1946年12月,張伯苓回到上海,旋即赴南京,蔣介石設宴為其接風,主動提議在長春設立南開第三分校。翌年3月張返津,一個“喜訊”在等待他,天津市長杜建時報告,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漢奸中沒有一個戰前南開畢業生!張校長聞之甚感欣然,稱:“這比接受任何勛章都讓我高興。”
當年平、津官場知情人士有如下“推想”:鑒于參政會時期的經驗,蔣主席會讓伯苓先生在未來政治中扮演更重要角色,倘不得已建立各黨派聯合政府,伯苓先生出面組織國會,可為各方接受。如恢復先前林森做主席的架構,伯苓先生可謂最理想人選。如此推想,是因為看得出“蔣主席尊敬張先生,是另有用意的”。對此,張伯苓應能感覺到。1947年冬,在蔣介石安排下,張伯苓參選國大代表,南開校友組成“公能學會”幫助校長競選,外加三青團力量配合,終以十三萬余票當選,據說個人得票數居全國之冠。到1948年初,南京便盛傳張伯苓將競選副總統,張出面否認。同時,《大公報》報道,七十二歲的張伯苓“病體康復后,有時出席會議二、三小時,始終振奮不懈,每天在辦公室工作三小時”云云,似乎也在透露某種信號。3月底,行憲國大在南京開場,張入選主席團。其時,國共決戰已拉開大幕,張伯苓認定“戡亂在我看來只是個時間問題”,頗為樂觀。6月間,經蔣介石提名,張出任考試院長一職。張伯苓走出這一步,南開內部有人勸阻,更有人“勸進”。“事后諸葛”式的正面記載充斥相關校史文本,不完全值得取信。張氏長子張希陸就此講過這樣一番話:“我父親一生從年輕時就被人利用,現在家里人(指南開人)利用他更不應該。”張大公子雖語焉不詳,意思卻很明白。
問題在于,張伯苓本人對于國內局勢嚴重“誤判”,即使到了這年8月仍表樂觀。可是,多少有些令人不解的是,國民黨退走臺灣前,蔣介石父子幾次三番登門勸張“出走”,可去臺島,也可去美國,并留下專機,隨時可用。此前張的家眷已被接到重慶,應該無后顧之憂,張伯苓留在大陸……
有人將張、蔣關系概括為“互相利用”,未免失之于簡單。張伯苓辦學求助于當政者,非蔣一人而已,何以對蔣情有獨鐘?蔣介石從多個渠道得知南開辦學聲譽,對張心生敬意,并非矯情作態;二人關系發展有一大背景,即中日交惡,危難日亟,御侮求存,相互支持;二人早年均投身軍旅,對于教育與國家的關系理解,乃至學校管理方式,具有共識。至于張伯苓晚年“成于蔣亦敗于蔣”的大起大落,人們慨嘆“生于末世運偏消”之余,只能從深邃歷史中尋覓題解了。
張伯苓是否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人文知識分子,尚有歧見。張中行《流年碎影》和何兆武《上學記》等書中,有關張先生的記述頗有“不敬”。曾在南開任教的蔣廷黻、方顯廷等人回憶錄中,只恭維老校長的辦事能力,甚少提及其學養。南開元老黃鈺生稱伯苓先生“善辯而不文”,乃“教育實行家”,而非理論家,表述婉轉而接近實情。據南開另一元老喻傳鑒回憶:校長出門,必帶三部書,《四書》、《圣經》和《三民主義》。嚴修先生出身舊學,尋得有些新學背景的張伯苓一同辦學,亦可謂“中西合璧”。范孫先生早年出仕,晚歲則一心辦學,即使好友袁世凱后來屢屢委以高官,亦心靜如水,不為所動。伯苓先生一生大半精力經營南開學校,聲名鵲起,贊譽者眾,而晚年卻情不自禁地投入政治激流,終至落得“晚節不保”。看來,他尚缺乏嚴先生那種眼光和定力,這與學養底蘊是否有關呢?值得玩味。
(梁吉生編撰:《張伯苓年譜長編》上、中、下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