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雨如箭落。
滂沱大雨澆灌得皇城內外有如失去根基,一騎越過前方禁衛(wèi)方陣,追上正往中正門疾行的馬車,與其在風雨中并轡前行。馬背上的薛委放低身體,焦急尋找隱藏在珠簾和雨幕背后的女子的眼睛:“公主您暫且回府休息,如有任何消息我會立刻派人去您府上通知。”
車中女子沉默片刻,復又迅速將臉抬起,堅決道:“我要進宮,我要見你的父親。”
雨勢忽然轉大,中正門在望,廊下引路的宮燈突遭狂風肆虐,已被雨打風吹去。盤踞于風雨下的皇城像一只虎視眈眈的沉默的獸,仿似要吞沒這雨夜中出現(xiàn)的一切人和事。
薛委心里一沉,不知道是為這想象,還是為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一:
薛委生得不是時候。那年他父親——姜國太子因政治糾紛惹得先帝勃然大怒,一氣之下被扔到凄風苦雨的青州反省。薛委就在那里出生。
生命中的前十四年,還未領略到來自皇室的榮耀,他已經學會在旁人奚落的語氣中,沉默據守關于世子的最后一點尊嚴。十四歲后他已經意識到,他缺乏其他皇族與生俱來的貴胄氣度,他也沒有任何足以同人炫耀的玩資閑趣。在姜國,他受到的是跟青州截然相反,但結果一樣的蔑視。
即便他的父親,曾經的太子,因先帝駕崩被迎回皇城繼承大統(tǒng),成了姜國下一任帝王。
那些年唯一對他好的,只有一個薛至柔。
至柔是先帝的最后一個女兒,生在太子一家被趕出皇城后,是薛委的姑媽,和他一般大。
至柔對他好純粹出于血緣的親密。她贈他華服,給他隨意出入她宮闕的權力,表面上薛委說著感謝的句子,回府后卻命人將那些東西通通鎖了起來。青州的經歷像一根無名的刺,時刻提醒著他政治的危險。冷漠因此成了他對人一貫的態(tài)度,而疏離則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最佳手段。
沒有人能走近他的心,他也不確定未來是否會有。
至柔很快察覺出這個少年的戒備,他恭敬地稱她為長公主,雖然在血緣上他們有比這更為密切的關系;他措辭得當,從不輕易在她面前展露情緒。這讓她覺得灰心,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告訴這個敏感的少年,我很關心你。
出入多了自然會很快被人注意。那日天色將晚,又有小雪,他剛從至柔宮中出來就被兩個貴族少年堵在路口。薛委抬眼認出攔路的兩人身份,是孫大孫二兩兄弟,仗著姐姐貴為皇后橫行宮中、為惡鄉(xiāng)里,儼然京中兩大害。
當中一人正搔首弄姿:“大侄子,我腿軟,來來來,你過來搭把手。”另一人弓腰含胸緊趕著上前扶他,諂笑道:“姑媽您小心,您是這宮里的天,我就是您那腳底下的泥,您讓我滾,我也得高高興興地哄著您老人家開心。”
至柔對他與生俱來的親密是宮內最引人遐想的談資,所有人都覺得是他在巴結至柔。
薛委抬頭看了眼風雪欲來的天色,打算另擇一個方向作為出宮的去路。對方立刻上前攔住他,打量道:“四皇子這是要去哪兒?”
孫二撲哧一聲笑:“大哥不知道啊,今夜雪大,皇子這是要趕著去青州見他老母呢……”
薛委的生母是青州歌姬,他出生在這個家族厄運的開始,她的母親卻在他們即將回國時意外慘死。他放棄沉默,揮拳擊中孫二的鼻梁。那兄弟二人原是煙火堆里虛養(yǎng)的坯子,哪里比得過薛委在青州摸爬滾打練出來的一身力氣,幾番來回二孫便倒地不起。而薛委身上最嚴重的傷,也不過是被這兩兄弟用指甲在臉上抓出的數(shù)道疤。
二:
這次的宮廷斗毆事件很快驚動了陛下和皇后。孫家弟兄二話未說,跪下來爭著哭訴自己因何挨打,又是如何敵不過皇子鐵拳,此刻又是如何委屈。薛委冷笑旁觀,自始至終不曾替自己辯白一句。
陛下不喜這個兒子已久,再加上皇后在一邊替她兩個弟弟求情,心中本來就有所偏頗的天平自此徹底滑向二孫。他冷冷一摔袖,正欲下達處罰的命令,忽聽外邊有人通報:“長公主至。”
至柔是帶著一副驚怒不平的表情趕到這里。先將薛委從地上一把拉起,而后揚袖一指跟她來的婢女,命她將適才所見全說出來。
婢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磕絆絆說了些二孫挑釁薛委的句子。提及他過世母親時,面色鐵青的陛下近乎驚怒地回頭瞪了皇后一眼。
想來定是至柔聽聞了此次糾紛,找了當值的宮人問清緣由后又匆匆趕到這里。她氣喘吁吁,掃了臉色鐵青的陛下一眼,忽的換上另一種悲哀的語氣:“大哥哥這樣不明就里急于處置阿委,究竟是欺他年弱,還是因他母親死得早?”
這話說得在場諸人一陣沉默。至柔拉過薛委的手,平靜道:“我們走。”到了宮外,緊握的她的手被薛委狠狠甩開,他用手背狠狠抹去臉上殘留的液體,頭也不回大步走開。
她急了,大聲問:“你要去哪?”
薛委轉過頭來,冷冷道:“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痛快地告訴你,你的憐憫對我來說多么惡心!”
“我不是,”她百口莫辯,“我對你的好全是真的。”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你對我好?你能對我好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一個月?我不是你送的衣服器具,更不是你們貴族用來消遣的玩物。”在他聲嘶力竭的質問下,她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她要告訴他,就算這個世界沒有給你恰如其分的溫暖,我仍舊愿意證明給你看,我的關心從來不是心血來潮。
雪夜地滑,她剛追出兩步就被橫生的藤蔓絆倒,整個人往前一撲摔到地上,一雙靴子隨即出現(xiàn)在她眼底。透過模糊的淚眼她看見薛委站在面前。
他的眼明滅著她從來沒見過的薄光,像是千言萬語,此后終于有人聽。但當他開口時,他只是輕聲致謝:“姑媽,謝謝你,謝謝你維護我。”
她愕然盯著他,含淚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至柔,那時他就已經有所意識,這人在他未來歲月將要充當?shù)模瑫且粋€比他想象更為優(yōu)美的角色。
薛委感激她,即便他的感激仍用沉默的方式表達。誰都不曾想過他們的關系多么危險,他們單純享受著以親情名義制造的短暫甜蜜。直到他成年,獲準出宮居住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府邸,結交了一群趣味相投的朋友,時常相約去郊外林中狩獵,皇室成員則經常會被邀請前去觀賞皇子們在圍獵場上的颯爽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