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意

一、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西梨梨一不殺人二不放火——她要去杜府偷一個大美人。
對一個術師來說,這件事并不難。西梨梨背著昏睡的杜小姐飛身出了杜府。
疾奔入一處密林,梨梨將杜小姐放在大樹底下。
小姐醒來后,大為驚恐。梨梨身為女子也不由得心生憐惜,柔聲說:“別怕,我不是壞人。我請你來,只是想請教,如何能找到蝙蝠公子?”
蝙蝠公子北墨君,曾經的術師新秀,如今是臭名昭著的魔道高手。
他嗜血,專吸少女的血。據(jù)說他若看中誰,便會贈其奇異熏香。少女點燃熏香,他在千里之外都能聞到。他循香去見少女,并在幽會時吸食其血液。
那些名門閨秀,卻因他俊美的外表和超凡脫俗的談吐而癡愛上他。即使被吸干血液,也甘之如飴,九死不悔。
蝙蝠公子行蹤詭秘,要找到他并非易事。不過最近有流言說,他相中了杜府的千金。
于是,為找到北墨君,西梨梨綁架了杜小姐。
此時,杜小姐倚在樹邊瑟瑟發(fā)抖,聲音嬌滴滴:“你找蝙蝠公子做什么?”
“我姥姥的傳家寶玲瓏佩在他身上,我要奪回來!”
小姐上下打量梨梨,看她不像在說謊,隨即嘆口氣,矯健地翻身躍起,說道:“錯了,錯了。”聲音清朗,分明是個少年郎。
梨梨驚得后退了一大步,握緊了玉笛。
“杜小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別怕,我也不是壞人。我叫鹿萌,是杜老爺請來的術師。”
原來杜老爺發(fā)覺女兒被妖孽纏身,護女心切,便請來術師除魔。為引誘蝙蝠公子,杜府今晚特意點燃熏香。鹿萌假扮杜小姐,在房內等候,不料卻等來了西梨梨。
鹿萌笑著:“你也是術師吧。我以為你是北墨君的同黨,打算將計就計,沒想到……唉,你……你怎么哭啦?”
少年驚訝地瞅著梨梨,看著她眼圈瞬間變紅,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他不知道,梨梨是個很容易掉眼淚的姑娘。只要情緒稍有波動,即使她不想哭,她的眼淚都會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將梨梨帶大的姥姥常為此生氣:“身為我的傳人,就該堅毅果敢。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此刻梨梨知道擺了烏龍,心里懊惱,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淚光里,梨梨瞥見鹿萌奇怪地盯著自己,趕緊掏出手帕擦干眼淚,嘟囔一句:“眼里進沙了……對了,杜小姐在什么地方?”
“在這里!”
半空傳來男子帶著邪肆笑意的聲音。兩人驚覺仰頭。
銀白色的月光下,男子站在高高的樹頂,朱紅錦袍外的黑色披風微微拂動。他的手一松,懷里的女子便直直地墜了下來。
鹿萌縱身接住,暗驚:杜小姐身旁有那么多術師守著,竟然還是被他得手!
小姐憔悴枯瘦,似一朵即將凋落的花,可嘴中仍在輕聲叫著公子的名字。
蝙蝠公子從不直接殺死少女。但她們很快會因血虛而死。
杜小姐看來也命不久矣。鹿萌蹙緊眉頭,不管怎樣,他還是要將她送回杜府。
“你要去追北墨君?”他抬頭問西梨梨,卻見她同情地望著杜小姐,又已淚痕滿面。
沒見過這么愛哭的術師,鹿萌心中納罕。他拍拍梨梨的肩頭,然后抱著小姐縱身向杜府飛去。
少年隱隱不安:那個女孩單槍匹馬地去追蝙蝠……不會有事吧?
二、
西梨梨雖然愛掉眼淚,卻不怯懦。望見蝙蝠公子展開披風翩飛而去,她即刻緊追。
男子察覺被人追蹤,反而放慢了腳步,待她靠近時,突然轉身與她打個照面:“姑娘一路尾隨,莫非是想打劫不成?”
月光映照著他略帶輕佻的笑容。西梨梨看清他的臉,一呆:“是你!”
她見過他,十年前,她七歲時。
西梨梨是個孤兒,自小流浪無依。一日,肚子餓得慌,她在河邊捕魚,不小心落水,差點溺亡,幸好有路過的少年將她救起。
她不記得他怎樣用法術烘干她的衣服,也不記得他怎樣讓水里的魚兒自動跳上岸。她只記得,他雪白衣衫上的一竿墨竹,還有,他把烤好的魚遞給她時,鳳眼里雖盛著淡淡笑意,卻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她年紀小,吃飽喝足后就躺在少年的腿上睡著了。醒來時,身邊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再后來,她被一位老婆婆收養(yǎng),認她做了姥姥。姥姥傳授她法術,讓她成為了一名術師。
時光荏苒,少年憂傷的淺笑一直徘徊在她心頭。
想不到今日重逢,少年 竟然就是那個“蝙蝠公子”。而她,要從他手中奪回傳家之寶。
“是你啊,”北墨君認出她,似頗為欣喜,“我記得,你叫西梨梨。”
十年前,當他聽她怯生生地報出名字時,便說,淅瀝瀝?這名字好記,像是落雨的聲音。
十年后,她聽他叫出她的名字,心里一喜,眼淚掉了下來。
蝙蝠公子怔了怔,掏出絲帕遞過來。西梨梨記起姥姥的囑托,一咬牙,用玉笛擋開了他的手。“玲瓏佩原是我家的傳家寶,被北氏的人搶走后又落入你手中,請還給我。”
公子笑了。自從他拿到玲瓏佩,每年都有不少人找到他,對他說出同樣的話。
他回答:“恕不能從命。”
打斗不可避免。
西梨梨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奈何不了北墨君。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她的脖頸早被捏碎。
再次被擊退,梨梨摔倒在地上,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一聲不響地擦干淚水,又撲了上去。如是三番五次,公子嘆氣:“小姑娘,你不累嗎?不如我們明日再打?”
明日打不過,再等明日。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就這樣,梨梨與蝙蝠公子,一路同行。公子待她甚好。他給她講奇聞異事,想法弄來她最愛吃的桃酥餅。還給她買嶄新的換洗衣裙。
更重要的是,他從不對她流不盡的淚水感到好奇,只是默默地、耐心地遞來絲帕。
梨梨覺得他似乎還是十年前的溫柔少年,而不是邪惡的吸血魔頭。
她奇怪,他明明可以輕易擊敗她,或甩掉她,為何會任她糾纏,還對她百般照顧呢?
公子輕笑:“獨行無聊。有你這么可愛的小姑娘作伴,我求之不得呢。”
又一日打斗完,梨梨泡在山泉里沐浴。她一遍遍回味著公子說話時的語氣、神情,臉不自覺地紅了。
然后她一轉頭,就看到了鹿萌。少年拿著她放在岸邊的玉笛,笑瞇瞇地向她揮手。
鹿萌之前拍梨梨的肩時,在她肩頭留下了“尋蹤符”。將杜小姐送回杜府后,他發(fā)動符咒,找到了梨梨的行蹤,一路尾隨窺探。梨梨與蝙蝠打斗的情形也落入他的眼里。
梨梨每敗必哭、哭完又戰(zhàn)的情形,讓他頗覺好笑。但不知為何,這個喜歡掉眼淚,又默默把眼淚擦干的女孩,竟令他有一點動心。
這回他在梨梨面前現(xiàn)身,是想趁蝙蝠公子不在,與她共商對敵大計。可他還沒開口,就聽一聲尖叫。泉水里驀地濺起片片水花,將他兜頭淋了一身。
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已穿著整齊的西梨梨,臉有淚光,兩手不停地向他飛出暗器。
鹿萌狼狽躲閃,叫屈:“其實,我什么都沒看到啊……”話音未落,腹部狠狠中了一拳。
鹿萌連連賠禮道歉,還從懷里掏出一包杏仁糕給她吃,梨梨才終于消了氣。
三、
梨梨聽鹿萌說要一起對付蝙蝠公子,不置可否,卻問他:“為什么當年前途似錦的術師北墨君,會墮入魔界?”
鹿萌訝異:“那可是轟動一時的事,你居然不知道?他落入魔道,是因為一個女子。”
少年緩緩道出往事,眼神幽暗不明。
對所有術師來說,最高的榮耀是成為國師。但本國的歷任國師,都是出自最強大的的兩個術師家族:南氏和北氏。南北兩族明爭暗斗,積怨已久。國師之爭,更成為雙方爭斗的核心。十年前,恰逢前國師退位,國主需要新選一位國師。南北二族摩拳擦掌,各推舉出一位本族最優(yōu)秀的術師,參加甄選。
被推舉的兩位敵對天才術師,北氏北墨君與南氏南清荷,都不過十七歲。
誰都沒想到,他們是一對愛侶。
據(jù)說,他們初識時,并不知彼此身份。待知曉真相時,情愫已深,難舍難離。
雙方族長暴怒,逼兩人分開。南清荷的性子執(zhí)拗,寧可與親人決裂,也絕不和情郎分手;北墨君卻不愿背棄家族,希望北族可以接受他與清荷的感情——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南清荷提議私奔,北墨君猶豫再三,答應了。兩人相約在初識的地點碰面。可是那一晚,約定時辰已過,南清荷卻沒有等到北墨君。
她以為他改變心意了,退縮了。悲憤絕望中,性格剛烈的少女祭出三昧真火,引火自焚。
其實,北墨君是被族中長輩糾纏耽擱了。姍姍來遲的他,看到的,是戀人在火中燃燒的最后影像。那火灼痛他的眼,將他的心燒成一片灰燼。
那晚之后,北墨君便銷聲匿跡,再無人知曉他的行蹤。
三年后,北墨君化身為嗜血公子重現(xiàn)世間。據(jù)說,他開始修煉一種邪術,需要少女血做引子。于是,他四處獵艷,將吸取的少女血都收集在寶物玲瓏佩內。
蝙蝠公子沉迷于邪術,心性漸漸入魔。不久前,幾位曾待他恩重如山的北族長老,也慘遭他的屠戮,現(xiàn)在的北墨君人神共棄。
鹿萌講到這里,停下來。良久的沉默后,梨梨長吁了口氣,忽然問:“南清荷是不是長得很美?”
鹿萌想了想:“我小時見過她,她的確很美。每次出現(xiàn),都會讓所有人駐足贊嘆。”
臨走時,鹿萌坦言,他斗不過蝙蝠公子,要找其他術師聯(lián)手抗魔。
“你不幫我不要緊,別被北墨君騙了。他外表溫柔,實則冷酷,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已經……”
梨梨明白鹿萌未說完的話:北墨君全部的感情,都給了死去的南清荷,那個癡情如火的少女術師。
當夜,梨梨做了夢。她夢見北墨君笑著說喜歡她,將她抱住。突然,他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咬穿她的脖頸。
梨梨驚醒,天色透亮,又到了她與北墨君每日打斗的時刻。
這天的比試,梨梨心不在焉。揮來舞去的一根玉笛,被公子一根指頭就輕松撥開。可是忽然間,公子臉色大變,身形搖搖欲墜。
四、
“你……在玉笛上涂了毒!”北墨君吃驚地盯著梨梨。但隨即,一雙鳳眼微微瞇起,目光冷冷地一笑,“是我笨……看錯了你……”他搖搖晃晃地昏倒在地上。
梨梨驚痛惶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沖過去抱住昏迷的公子,幫他驅毒。
忽然,她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一抬頭,看到神色深沉的紫衣少年——鹿萌。
笛子上的毒粉是鹿萌涂的。他在暗中窺視二人比斗,見蝙蝠公子對梨梨無甚防范之意,就想出借刀殺人的計策。他趁梨梨沐浴時,在玉笛上做了手腳。梨梨沒有中毒,是因為鹿萌特意讓她吃了混有解藥的杏仁糕。
梨梨知曉經過后,又驚又怒。她握緊玉笛,護著公子,攔住欺身上前的鹿萌。鹿萌雖不情愿,也不得不與她拼斗起來。
梨梨落了鹿萌的下風,漸無還手之力。
原本躺在地上的北墨君,突然躍身跳起,與鹿萌對了一掌,將他震得摔了出去。
“區(qū)區(qū)一點毒藥,能奈何得了我?”蝙蝠公子閃電般逼近鹿萌,捏住他的脖子。
梨梨不忍,高叫:“別傷他!”
公子恍如未聞。他盯著鹿萌,面色忽然大變:“你……你是誰?與清荷有什么關系?”
剛才他一直未看清少年的臉,此時才恍然驚覺眼前的面容似曾相識。
鹿萌面色發(fā)白,勉強笑了笑:“我叫南鹿萌,清荷是我的姐姐。你覺得我們長得像嗎?”
梨梨驚得說不出話來——鹿萌竟然是南清荷的親弟弟!
北墨君凝視著鹿萌,緩緩收了手:“你來殺我,是要為你姐姐報仇?”
“不。姐姐雖因你而含恨赴死,但并非你所殺,我與你沒有私仇,”紫衣少年挺直了脊背,“我殺你,是為除魔衛(wèi)道!”
蝙蝠公子冷笑:“報仇也罷,維護正道也罷,你要殺我,我不怪你。可是,不久前,有人冒充我暗殺了我北族長老,是你做的吧,這也是所謂的正道嗎?”
梨梨吃驚地望向鹿萌:殺害北族長老,竟然是鹿萌冒充北墨君做的?他竟如此心狠手辣,殘殺無辜同道?
鹿萌大怒:“你別血口噴人!我怎么會做這種事?何況,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在一夜之間殺死北族幾大長老?”
少年目光一轉,瞥見梨梨臉上驚疑的神色,大急:“梨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他邊說邊猛地沖向前,梨梨不自覺地揮動笛子。笛子的一端碰到少年受傷的肩頭,鮮血涌出。
傷口不深,但鹿萌的眼神卻似受了重創(chuàng)。他悲傷地望著梨梨,聲音低沉:“你不相信我?”
心思縝密、狡黠靈動的少年,此時失去了所有的應變。
梨梨想不到他沒躲開,心內大為歉疚。
不容她多想。林間忽而升起濃密詭異的霧氣,一群黑影無聲地圍住他們。
是鹿萌召集的術師們到了。
五、
術師們聯(lián)手布下嚴密陣法,圍困住北墨君。鹿萌、蝙蝠公子與眾術師都消失在茫茫白霧里,梨梨被擋在陣外。白霧中傳來的殺喊拼斗聲,似漸行漸遠。
梨梨焦慮無措。
過了許久,霧氣終于散去。梨梨懸著心,在山林間攀爬尋覓,終于在一塊巨石背后,找到重傷昏迷的北墨君。他中毒不輕,又與術師們斗法,能殺出重圍躲到這里,實屬不易。
此時梨梨可以輕而易舉拿回玲瓏佩,完成姥姥的心愿。望著公子蒼白的臉,她無法這么做。
梨梨找了一處隱秘洞穴,在洞外布下障眼法,將公子安置在洞內。
喂藥時,昏昏沉沉的蝙蝠公子突然叫了幾聲:“清荷,清荷!”
生死關頭,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始終是她。
夜半,公子睜開眼。他不說話,眼睛充滿赤紅的血色。長期修煉邪術,已影響他的心智。平時靠體內真氣壓抑的魔性,在真氣大損時便如毒蛇般昂起頭。
眼看公子的眼神漸顯癲狂,梨梨急忙取出玉笛,吹奏起“清心咒”。曲子有寧神療傷的功效,卻極耗費吹曲人的內力。
北墨君眼里的血色漸漸退去,神情安靜下來,安寧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公子再次醒來時,一眼就看到伏在身邊的少女,睡容倦怠。手邊的玉笛里有斑斑血跡。
北墨君動容:這一夜,她到底吹奏了多少遍“清心咒”?
煎熬的一晚終于過去。
兩人坐在溪邊汲水,北墨君忽然說起南清荷。
他們初次邂逅是在一條叫晴川的河邊,兩人因賭氣斗法而相識,然后相知相戀。他答應她,會拿北氏的至寶玲瓏佩送給她做聘禮;而她笑著說,要把晴川河帶回去做她的嫁妝,因為這是屬于他們兩人的河。
然而,所有的深情誓言,永遠消失在那個黑夜。
他傷心欲絕。
自甘墮落投入魔道,既是自恨自傷,也是要尋求救回清荷的方法——只有魔道才有起死回生的邪術。
邪術需要三件東西:逝去之人的身上之物、一個強大的法器、以及九十九個少女的血。
身上物最簡單,他有清荷相贈的一小截發(fā)辮;強大的法器也不難找,他從北氏珍寶閣里盜走了玲瓏佩;最后只剩收集九十九個少女的血——一旦開始,他就會踏上邪惡的魔道,再也無法回頭。
第一次動手前,他又來到晴川河邊。那時,他正巧遇到一個小女孩失足落水,便順手將她救起——她就是西梨梨。
那日之后,世間只有蝙蝠公子,再無少年北墨君。
六、
“其實我讓清荷復生,只為了跟她說一句話。不說出這句話,我的心永遠不會安寧……你年紀小,是不會明白的。”公子嘆息。
梨梨當然明白。之前北墨君誤會她時,她也曾不顧一切地想救回他,只為讓他明白:她沒有負他。所以,北墨君不惜被萬人唾棄,化身成魔,只為回到那個錯過的夜晚,回到那條河邊,告訴苦苦等待的戀人:他沒有負她。
“如今,我已收集到九十八個少女的血。”公子笑著,眼中無絲毫喜悅,“我死后應當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不過,對我來說也不算什么。因為這么多年來,我每日都活在地獄之中。”
他的笑忽然消失,一股甜美的熏香味飄入他的鼻內——是他贈出的香料,第九十九個少女在召喚他。
方才親密的交談戛然而止,空氣驟然變得冰冷。
“別再去害人了,我愿意把我的血給你。只希望你在救活南清荷之后,把玲瓏佩交還我姥姥。”
北墨君沉默地望著梨梨,良久。
他笑了,語氣輕飄飄:“這可不行。我也不是隨便哪個女孩的血都會要的。”
說完這話,他用“縛身咒”制住梨梨,然后拿著玲瓏佩,循著香味的方向疾飛而去。
西梨梨因整晚吹奏曲子,元氣大傷,好不容易才解開“縛身咒”,急急追上去。
無論如何,她不愿見到他再多害一名少女。
斜陽落下時,梨梨追蹤到一處宅院。香味從內屋傳來,隔著窗紗,屋里的情形清晰可見。
蝙蝠公子緊抱一妙齡女子,場面香艷無比。也許感覺到被窺視,公子抬起頭,面對窗紗,接著張開嘴,狠狠咬住女子的脖頸,帶著笑意的目光猶自盯著窗外的梨梨。
梨梨只覺渾身冰冷。雖然她知道他吸血,但親眼目睹此景,記憶里的溫柔少年砰然碎裂。她全身僵硬,連轉身離開的力氣都沒有。
忽然,兩只手掌擋在她的眼睛前面;“傻瓜,不想看就閉上眼。”
是鹿萌,他利用那枚“尋蹤符”找到了她。梨梨的淚水呼啦啦地掉下來,止也止不住。鹿萌見她哭了出來,反而松了口氣。
他拉著梨梨閃身躲到角落。看著梨梨?zhèn)牡哪樱姑刃睦锿聪В龆W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蝙蝠公子難道是故意暴露行蹤,只為讓梨梨看到剛才的那一幕?
梨梨一邊擦眼淚,一邊告訴他,北墨君修習邪術,是為了讓南清荷起死回生。
鹿萌訝然,他搖搖頭,眼神悲傷:“這種邪術從未成功過。有聲稱所謂復活的,不過是造出癡呆丑惡的活死尸罷了。”
他發(fā)出召集的信號。片刻后,南族術師們在夜色里顯出身形,殺意四起。北墨君大笑著飛出屋子。
一場混戰(zhàn)。
蝙蝠公子的身形如鬼魅般飄忽,他扇動披風,沖出了術師們的包圍,消失在夜色里。
鹿萌氣得直跺腳,無奈地回去找梨梨,卻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他很快又發(fā)覺了另一件事:梨梨解開了他在她肩頭落下的“尋蹤符”。
六、
梨梨在夜色里孤身前行,懷著微茫的希望:一是要勸阻北墨君施行邪術;二是要將玲瓏佩帶回給姥姥。
本來玲瓏佩是她接近蝙蝠公子的最初目的,但現(xiàn)在已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時光能倒轉,她希望回到初遇他的那天。那么,她一定竭力勸阻他踏入魔道。
夜色漫漫,不過,梨梨很清楚要去哪里找北墨君。
晴川河。
他與南清荷相戀、決別的地方。他一定會在晴川河邊讓戀人重生。
憑著十年前的記憶,梨梨一路向東。黎明時分,到達一處翠綠幽靜的小山谷。風景舊曾諳。
然而似乎少了什么——晴川河不見了!
梨梨焦急地東尋西覓,忽然驚喜:一襲黑披風的蝙蝠公子,在小山坡上負手而立。公子見到她的一瞬頗顯訝異,隨即換上一副有禮而冷淡的神態(tài)。
他聽她說在找晴川河,笑了。
他說,清荷曾笑言,要把晴川河帶去做她的嫁妝,因為這是屬于他們兩人的河。雖是戲語,但他知道借助玲瓏佩的強大法力,可以將極大的物件縮成極小,那么帶走一條河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清荷死后,他想起她說的話,就決定利用玲瓏佩帶走晴川河。
北墨君盯著梨梨,緩緩開口,“可是那天我正巧遇到一個小女孩。她的眼睛像晴川河的水一般清澈……于是,我把晴川河化作兩滴水,分別藏在女孩的兩只眼睛里。”
梨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她并不是天生愛哭。那無法抑制的淚水,來源于多年前少年在她的眼睛里,留下的一條河。
蝙蝠公子說到這里,取出玲瓏佩,默運玄力,低聲誦讀咒語。
兩粒晶瑩的水滴,從梨梨眼底滑出,落在公子攤開的手掌上。公子手一揚,水滴落地,瞬間化作一條清澈的河,潺潺流淌在山谷之間。
“抱歉,我不知道它會讓你掉那么多眼淚。”公子道歉。
梨梨揉揉酸澀的眼睛,不習慣如此干燥。她搖搖頭:“這也沒什么。”她急忙勸說他放棄邪術,說南清荷的死,不是他的錯,“她在天有靈,當知道你從來沒有辜負她,一定不希望見到你如此痛苦。”
蝙蝠公子神情一震。半晌,淡淡一笑:“太晚了。”
他不再理會她,徑直走到河邊,將清荷的發(fā)辮、貯血的玲瓏佩擺在地面,手指翻動,連結了數(shù)個法印。驟然間,風起云涌,原本平靜的晴川河開始翻滾激蕩。
梨梨雖不會邪術,卻也知道,這是起死回生的第一步:招魂。
清荷真的會起死回生嗎?梨梨心如亂麻。
可是片刻之后,風停了,河水也平靜了,一切異像消失得無影無蹤。公子面色慘白,喃喃:“為什么?為什么你的魂魄不出來?難道你死都不肯原諒我嗎?”他俯身吐出一口血來。
梨梨一驚,躍上前扶住他。
忽然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沖入山谷。是南北兩族的術師們,他們雖一向齟齬不和,此時卻同仇敵愾,誓要鏟除蝙蝠公子。鹿萌也在其中。這個心思機敏的少年,想起梨梨說北墨君要救活南清荷,很快就猜到蝙蝠前往的地點:晴川河。
周圍嘈雜的人聲,刺激了絕望的蝙蝠公子。他猛然抬起頭,雙眼一片赤紅,神情猙獰欲狂。
七、
眼看蝙蝠公子魔性發(fā)作,術師們知是大敵來臨,肅然嚴陣以待。血腥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鹿萌沖上前,想將梨梨拉出來。
卻見少女默默地取出一支玉笛,凝神吹起曲子來。曲音婉轉溫柔,如迷蒙的細雨,沁人心脾。空氣里的殺意,也仿佛漸漸被雨聲消融。
其實梨梨前一夜吹笛,耗費了大半內力,現(xiàn)在已是強弩之末。一曲吹畢,她兩眼發(fā)黑,身子軟綿綿倒了下去。
“梨梨!”鹿萌驚叫。公子伸出手臂,接住少女,將她抱在胸前。他眼里的赤紅已退去,神智復醒。
悠揚的曲音停止,四周的空氣又變得緊張。
忽然河對岸有人說話:“可惜呀,可惜!”
說話的是位滿臉皺紋的布衣老婆婆,她冷冷地盯著公子。梨梨聽到熟悉的聲音,睜開眼,驚喜:“姥姥!”若不是渾身無力,她早已飛身撲到姥姥身旁了。
北墨君凝神望著老婆婆:“你是誰?”也許是從對方眼神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他忽然神色大變,全身顫栗起來:“不、不可能……你……你不可能是……”
梨梨驚訝地看看公子,又看看姥姥,不知道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姥姥緩緩抹了一下面頰,人皮面具脫落,顯出清麗無雙的年輕面容。
那是明艷如彩虹的面容,一出現(xiàn),便讓所有人駐足贊嘆。
北墨君與鹿萌先后叫出聲來:“清荷!”“姐姐!”
梨梨震驚得不敢相信:收養(yǎng)了她十年的姥姥,竟然就是南清荷!
南清荷沒有死。
十年前的那晚,她在晴川河邊焦急地等待北墨君,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北族幾位長老,更沒想到,他們竟然卑鄙地聯(lián)手暗算她,要將她置于死地!
“是北墨君讓我們來送你上路的!他胸懷大志,豈能被兒女私情所拖累?”重傷之后,清荷聽到有人這么說。
北墨君!剎那間清荷對這個名字恨之入骨。她跳入晴川河,利用僅剩的一點法力隱身,隨水漂流而去。
她受傷極重,擔心北族追殺,于是戴上人皮面具,化裝成蒼老虛弱的婆婆,隱居鄉(xiāng)野。
不久,她遇到一個眼神清澈如晴川河水的孤女,心有所動。于是十七歲的她,以老婆婆的身份,收養(yǎng)了七歲的西梨梨。
傷痛漸愈。她通過暗中查探,終于明白整件事的始末。其實這是北族長老的陰謀:為了讓北墨君一心一意成為國師,長老們不惜暗地對她痛下殺手;甚至還合力造出‘清荷自焚的幻像,以讓姍姍來遲的北墨君徹底死心。
雖然知道了真相,清荷依然恨著北墨君。
她心高氣傲,性子激烈,一旦愛了,就將世間其他人、其余事皆拋之腦后;然而他呢?雖然愛她,卻還牽掛著族人、榮譽、個人抱負……如果不是他猶豫不決,還將私奔之事告訴族中人,她又何至于受那么多的苦?
她對感情的要求極高。譬如巧奪天工的精美器物,若是不小心染上一點小瑕疵,她是寧可斷然砸碎,也不會再用。所以,她不肯原諒他。
可是她還在暗中關注他。他頹廢憔悴,他背棄族人、殘害無辜、墮入萬劫不復的魔道……所有發(fā)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滿心喜悅——因為這表明了他對她的愛是如此癡迷熱烈、不顧一切。
殺害北族長老的人也是她。
她曾是南族的頂尖術師,法力可與北墨君比肩而立。這些年來,她一直潛心修煉,法術更加精進。裝扮成北墨君去殺北族長老,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如此一來,不僅可報十年前之仇,還能令北墨君與族人更加勢不兩立,可謂一箭雙雕。
她為了他,背棄塵世中的一切;所以,她寧可永不相見,也要他在痛苦中將她放在心的首位。
南清荷說著,睥視著目瞪口呆的兩族術師們,露出得意的笑容。
八、
梨梨聽完清荷的話,只覺腦海一片茫然困惑。她感激姥姥,不,是清荷的十年養(yǎng)育之恩。可是,她完全無法理解清荷的想法。她忽然想起所謂的傳家寶玲瓏佩——這只是南清荷的一個謊言罷了。
北墨君初始的震驚已經消失了,只是宛如泥塑般立在原地,呆呆望著曾經的戀人。
他深愛她,不惜為她淪為妖魔。可現(xiàn)在才知道,曾沉重如山的思念、痛苦、希冀竟皆是虛妄之沙,不堪盈手一握。
北墨君穩(wěn)了穩(wěn)心神,將懷里的梨梨鄭重地交給鹿萌。一展披風,直飛去河對岸,站在清荷身邊。
清荷嫣然一笑。蝙蝠公子緩緩伸手將她摟住,在她耳邊低語:“其實,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不曾負你。”
說這句話時,他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梨梨的臉,悲傷的、微笑的、擔憂的,填滿了他整個視野。北墨君閉上眼,繼續(xù)說:“從今以后,你我再也不要分離。”
河對岸的梨梨抬起頭。
她看到北墨君張開雙臂抱住清荷,在她耳邊呢喃著什么。清荷神色微變,卻隨即綻開笑容,也環(huán)抱住公子。接著,二人身上轟然起了火,烈烈紅光瞬間罩住這對情侶。
蝙蝠公子竟是要用三昧真火,與清荷殉情。
眾人驚呼。鹿萌急念引水咒滅火,根本不頂用。兩位天才術師,一對愛恨糾纏的情侶,很快化為白色粉末,消散在風里。
梨梨難過地失聲痛哭起來。鹿萌將她擁緊在懷里。
梨梨永遠不會知道,公子在火中閉上眼時,耳邊不斷回響的,是陣陣溫柔如細雨的笛聲。
萬水千山踏遍,所求的,原來不過是一曲笛音。然而,世情變幻流轉,終究誰也無法為誰停留,只能在一曲終了之時,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