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樹

這一次,張藝謀摒棄了慣用的濃墨重彩大開大合式的情感宣泄,以極簡手法描摹了一幅中國水墨圖。
看《歸來》讓我潮了眼眶,都不知道是哪些段落溢出眼淚,但就是那樣靜靜地在黑暗中幾次濕了眼睛。這一次,張藝謀摒棄了慣用的濃墨重彩大開大合式的情感宣泄,以極簡手法描摹了一幅中國水墨圖。去繁就簡,質樸純粹,使影片呈現出最本真的情感力量。
劇情選取了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的最后30頁,將原本關乎時代悲劇的個人史詩,改成了遲暮老人歸家難的辛酸小調。這樣大刀闊斧的改編,很容易招致非議;當然對張藝謀來說,非議本就是常態,他也早已習慣。不過他還是以這樣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姿態——歸來,是陸焉識的回家路,亦是張藝謀的回歸心。
有人批評《歸來》里看不到批判,只剩下溫情,缺乏深刻的反思和對“文革”起碼的控訴。也因此認為張藝謀老了,已經不敢再觸碰“禁忌”,發出時代最強音了。但我恰以為,這是張藝謀近幾年來最具批判性的作品。苦難不是非要正面展現才叫控訴——小說里陸焉識被打成右派,在大西北流放了二十多年,其間經歷的種種,在影片中確實并無任何交代。可是,這樣一個歷經劫難的人,還有什么比他晚年有家回不去,親人相見不相認更慘的嗎?
《歸來》的批判性不單指某個個體——事實上,影片中幾乎沒什么所謂的“壞人”:開場抓捕陸焉識的兩個農場指導員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唯一稱得上“壞人”的方師傅也僅存在于婉瑜的講述中。可是,我們依舊從心底里感到悲涼,是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與絕望。這難道不比說得出名目的折磨更可怕嗎?陸焉識明明已經被“釋放”和“平反”了,可他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已如過眼云煙,因為最珍視的愛人不再“認識”他,他注定成為一個無家可歸之人。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是誰?沒有具體的“敵人”,而是那個可怕荒謬的年代。人人都是劊子手,人人也都是受害者。
另一個難能可貴之處,是張藝謀在《歸來》中盡可能地放棄過多的電影語言,以一種最簡單傳統的方式處理鏡頭。敘事也很直白,沒什么花哨。陳道明和鞏俐的表演,更是洗盡鉛華,散發出寵辱不驚之感。大量面部特寫,將演員置于極端情境,捕捉細微的情緒起伏,這對誰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鞏俐很拙,陳道明很穩。拙可能更難一些,因為要放棄自身的全部痕跡,徹底犧牲自我,融入角色,這是演員的至高境界。在后半程的戲份中,鞏俐因為要演一個局部失憶的病人,這份拙更是實力的體現。而陳道明則多了一份戲骨的自信,全程都很穩,靠經驗,也靠天賦。
被張藝謀特別表揚過的那場彈琴戲,陳道明連背影都在傳遞情緒,待鞏俐一只手搭到他肩上,轉過身,一行淚滾下,一氣呵成。但戲還沒完,之后是鞏俐的一拳,再次把他從希望的頂峰打到失望的谷底。再也沒有比這更精準的表演了,難怪張藝謀說他倆奉獻了一次教科書般的演出。
念信的橋段也設計得極好,那封小馬駒難產的信,據說讓張藝謀感動不已。確實,這么多信單單選取了這一封開場,實在是妙。陳道明的嗓音配上鞏俐的神情,好像幾十年光陰,濃縮在了這一頁紙間。
縱觀全劇,無論劇情本身,還是拍攝技巧和演員表演,各方面都很節制。可以煽的地方一概輕輕掠過,以至于全片好像都找不到什么高潮點。節奏也如散文版舒暢,并且把這種娓娓道來的從容保持到了最后。風雪中兩張蒼老的面孔望向沒有希望的遠方,蒼涼心酸透徹心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