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希爾
這已經是今年第二次報道類似事件了,信息來自于警方或目擊者,敘述方式往往是平鋪直敘,不追求轟動效應。報道沒有續篇,也不追蹤、解釋事件發生的原由和經過,就好像媒體或地方當局不愿這么做似的。
報道內容幾乎相同:天上下了一場石頭雨,毀壞了一個非洲家庭的房屋,但沒有人受傷。在第一塊石頭穿透馬庫里人不甚結實的茅草屋頂時,里面的人已跑出屋外,眼睜睜地看著拳頭大小的石塊,雨點般地灑向他們的住所,卻無可奈何。
這樣的事情大多發生在距離納庫魯市(位于肯尼亞西南部高原,梅南加伊火山口南麓,裂谷省首府,鐵路要站,畜產品、咖啡、茶葉集散中心。——譯注)大約20英里的一個地方。隨后,房子里的主人帶著家小及牲畜,逃離了那個村莊。托馬斯神父在《國家日報》上看到了這篇有關石頭暴雨的報道,他把這個事情告訴了卡拉芬神父。卡拉芬神父這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非洲各地度過的。
“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卡拉芬神父這樣說道,“誰也沒有把它當回事。這是一個平庸的作者在沒有調查研究掌握足夠材料的情況下,根據傳聞添枝加葉編造出的東西。但還是有很多人樂意相信它是真的。這屋子可能是被龍卷風掀起的瓦礫毀壞的。恰好遭遇到這場石雨的人會認為這是因有人詛咒而對他施的魔法。舊觀念還相信魔法的存在,但傲慢的西方人認為這不合理。”
“可這件事得到了警方的證實,至少報道上是這么說的。”托馬斯神父說。
“對于舊觀念和迷信,即使是警方,也不是一下子就破除得了的。假如這篇報道使你感興趣,你何不親自走一遭,到那里看一看呢?正好,有一個丹麥人,名叫安德斯,和我交往頗深,他就住在離那個村子不遠的地方。他在那里有一塊丘陵地,住在那里多年了。他會樂意陪伴你去一趟,并為你提供食宿。我給他打個電話。”
托馬斯神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可以借輛車,自己開車走出這個城市,到南部鄉村轉轉,隨便看看。沒有當地人的陪同,可以免受他們觀點的影響。這樣,他就能按照自己親眼所見,獨立思考,做出判斷。他喜歡這樣親歷探訪。此外,他之所以樂于成行還有一個原因:他可以借機躲避無聊的會議,還可把飛回倫敦之前的這段空閑有效地利用起來。這段空閑原本是安排他去一個非洲教區的。很明顯,解決貧窮、愚昧、迷信是一項極富挑戰性的艱巨工作。他能適應這項工作嗎?在這漫長的道路上,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假如他思想開放,樂于聽取各種不同意見,那么,肯定會有一種預兆引導他撥開云霧,不斷前進。
他驅車前行,慢慢爬上山坡。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這里美麗富饒,郁郁蔥蔥。在這黑色的土地上,水果滿園,蔬菜遍地。已快進入多雨季節,天空中飄著細雨,空氣里彌漫著瓜果的香甜。正當他邊開車邊享受著新鮮的空氣和優美的環境,路上突然出現成群結隊的腸狀物體,蜂擁著向他襲來。這樣的情況,卡拉芬神父曾經提醒過他。
飛蟲猶如突如其來的暴雨,打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使他的視線模糊不清。盡管下著雨,太陽依然閃閃發光。風不是很大,透過陽光,可以看到雨點在風中旋轉,就好像微風中變化萬千的云朵。這時,前方突然出現一道彩虹。仔細看去,這彩虹是由無數只蝗蟲一般、撲動著翅膀的昆蟲所形成。飛蟲撞擊汽車,沖擊力將大量的蟲體碎片灑落在汽車擋風玻璃上,以致清洗劑和雨刮器難以在玻璃上刮出一絲縫來。他小心翼翼地讓車在爬滿飛蟲的路上緩慢前移,大約開了兩百米,終于通過了飛蟲的領地。
他停下車,用破布清除前面擋風玻璃上的蟲體碎片。他撿起一只較為完整的飛蟲,它的翅膀比蜻蜓還大,身體寬大而怪誕,肉白色,軟綿綿的,極為松弛,看著摸著都讓人惡心。他知道,這類動物的生命是很短暫的,僅僅能夠交配和產卵。為了繁殖,它們殘暴地肆意揮霍生命,這有點讓人感到恐怖。他擦了擦手掌,心里有一種厭惡感。他繼續開車前行,走過一段陡峭的下坡山路,直通長長的峽谷的底部,連續幾英里,都是干裂的灌木叢地帶。峽谷的另一邊,是古代火山巖劇烈運動導致山體扭曲所形成的懸崖峭壁,巨大的怪石懸突于上方。如此奇妙的自然景觀,真是鬼斧神工。自然之神所付出的勞作,以及所經受的痛苦,不是生活工作在城市中的人們所能想象的。這種自然景觀與人造景觀的反差如此之大,似乎在敘述著一個遠古的神話,同時也是對現代文明的一種反諷。
最后,車子進入一段塵土飛揚的道路。接著,按照卡拉芬神父標示的路線,車子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徑,穿過一片矮樹叢。

路旁,托馬斯神父看到一小群南非林羚,偶爾也能看到鴕鳥、疣豬、禿鷲和幾頭瘦得皮包骨頭的牛。在那幾頭牛的旁邊,一個男人孤零零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他又高又瘦,身上裹著一條毛氈,單腿站立,身旁豎著一桿標槍。當托馬斯神父走近時,他注意到,這個男人的眼睛始終追隨著他。然后,他見那男人一只手突然向上伸向天空,手掌張開直對著他。這個手勢并無威脅的意思。在托馬斯神父看來,這似乎是這個哨兵的例行之禮,是這個領地的守衛者在向他表明,這里是與他習慣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分界線,這里是另一片領土。這使他產生一種被嚴重隔絕和孤立的感覺。
他來到一棵樹下,看到釘在樹上的一塊粗糙的木板上,烙寫著安德斯的名字,他這才有些寬慰。接著,他見不遠處的洋刺槐樹下有一幢寬大的平房,一個高大魁偉、留著胡須的男人走了出來,向他打招呼。
確實,如同卡拉芬神父預料的那樣,安德斯熱情好客,很樂意陪伴他。安德斯滔滔不絕地介紹他20年來在這灌木叢生的山里的生活,以及他是如何致力于培育一種體形小巧、便于擠奶、又能抵抗疾病和干旱的奶牛的。
傍晚時分,托馬斯神父剛剛提起這次來訪的主要目的,天已經黑了。
安德斯又喝下一杯啤酒,嘟噥著說:“你問是否真有這么回事?我沒有親眼見過,但那里的人都相信有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沒有關于自然方面的解釋嗎?”托馬斯神父接著問道,“比如說龍卷風,或其他什么的?”
“瑪巴特萊不這么想——那是他的房子。他說這是那老女人對他的懲罰,因為他偷了人家的牛。”
安德斯停頓了一下,點起了煙斗。“事情是這樣的,瑪巴特萊趕著他的牛,到納庫魯的皮革廠去賣。在路上,他把別人家牛群里的幾頭牛也趕走了。牛的主人指責他時,他自然是矢口否認。牛的主人把這件事捅到了老女人那里。老女人請求神靈示意,確認牛的主人指控屬實。牛主人給她付了服務費,她就讓神靈下了這石頭雨。沒有人受傷。現在,瑪巴特萊已去了納魯庫,想辦法從皮革廠要回那幾頭牛,或籌集款項,賠給牛的主人。”
“你相信這些事情都是真的?”神父驚奇地問道。
“既不相信,也不懷疑,”安德斯答道,“他們說什么我都聽著,我肯定不會做任何得罪老女人的事情——你又為何對這件事如此感興趣呢?”
“魔法……”托馬斯神父解釋道,“這個解釋讓人難以信服,是這樣吧?”
“你看,”安德斯說,“這里的人幾乎都是阿巴魯伊哈人,他們基本上都是基督徒,正是這件事中的魔幻色彩對他們很有吸引力。”
托馬斯神父顯得有些震驚。
“當然,”安德斯說,“燃燒著的灌木叢中的說話聲,在水面上行走,使死人站立,就是這些特異現象讓人們誠服。背地里,老女人和她的同伙,每天都在從事魔法交易。這之間有什么區別嗎?對于人們來說,這些魔法就和老女人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那個老女人——她是部落巫醫嗎?”托馬斯神父問道。
“實際上,人們并不這樣稱呼她。她集醫生、心理咨詢師、婚姻調解員和地方法官等多種身份于一身。”安德斯解釋說,“假如你要見見她,我明天帶你去那個村莊。”
“你信上帝嗎?”托馬斯神父躊躇地問道。
安德斯咧著嘴笑了,然后嘆息道:“在這里,雨就是上帝。下雨了,這是主的仁慈;如果不下雨,表示主對我們不滿意,或者說造物主對自己的作品很冷漠。如果說這是信仰……”
他起身打開收音機。“是聆聽他預言的時候了——氣象學家播報。”
老女人消瘦干癟,皮膚皺巴巴的。她蹲坐在火堆旁邊,松弛萎蔫的乳房向下垂落,幾乎碰著火堆的余燼。她對安德斯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但當她注意到托馬斯神父時,她的眼神卻顯得很冷漠。
“或許,你不應戴著這‘狗項圈(指托馬斯神父戴的頸圈式膠領。——譯注)。”安德斯低聲說道。
老女人輕聲哼唱著什么,嗓音低沉沙啞。瘦骨伶仃的手指,不停地把玩著一些小玩意兒。她身旁的地席上,堆放著一些骨制品和雕刻而成的小玩意兒。
“有什么需要我向她請教的嗎?”安德斯問道。
“那石頭雨,”托馬斯神父答道,“能不能讓她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德斯和那女人用斯瓦西里語交談了一會兒。老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在腰間的小布袋內摸索。她從布袋里摸出些東西來,捏在手掌里,她的兩眼像鷹一樣睜得很大很大,以一種敬畏的神態,用手指輕輕撣拂著它們。最后,她把手伸過來,讓安德斯和托馬斯神父看。她手里是五塊小卵石,隱隱顯現出一種暗淡的玻璃似的光澤。托馬斯一眼認出,這是一種黑曜巖石,質地堅硬、透明,源自火山巖,經過長期的腐蝕磨損,成珠子狀。
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照例低聲吟唱一會兒后,她把這些珠子似的巖石放入布袋,兩眼仍緊緊地盯著托馬斯神父。她的眼睛如同那巖石一般烏黑。
“她剛才是在和神靈溝通。”安德斯終于開口了,“她代表神靈同上帝協商,再通過她手中的魔石顯靈。當出現罪惡或不公正的事情時,上帝就可能以他的意志介入。在這個世界上,共存著軟雨和硬雨,但只有上帝有權力使它們相互轉換。是上帝讓火山中噴出黑色的、沸騰的水,變成石塊般的黑色冰雹。所以,也就有了這次針對瑪巴特萊的軟雨變成硬雨,并灑落到他的頭上的事情。你聽明白了嗎?”
托馬斯神父搖搖頭。“我們不應將物理學中的自然法則置之不顧。當然,它是上帝的意思,但也應該給予合理的解釋。”
“我覺得你們相信奇跡的存在。”安德斯嘟噥著。
“在信徒的掌控下,有些事情會大不相同。這是魔法,或粗俗的模仿。”托馬斯神父斷言。
那老女人好像在問安德斯什么問題,但她仍然盯著托馬斯神父,眼神里帶有一種邪惡的好奇心。安德斯簡短地回答了她。
“她感覺你在生她的氣。”安德斯解釋說,“但她是在保證正義得到伸張,邪惡得到懲罰,這難道不正是上帝的愿望嗎?再說也沒有人受到傷害。”
“這讓我感到驚恐,”托馬斯神父說,“迷信能掌控這種邪惡的力量。”
“這還會比宗教裁判更可怕嗎?”安德斯生硬地問道,“你還有什么需要我和她說的嗎?”
托馬斯神父靜靜地考慮了一會兒。
“感謝她告訴我這么多事情。”他最后說道,“請轉告她,這不是上帝的行為方式。首先,她自己不要被蒙騙,同時,也不要去欺騙他人。對她說,我將為她祈禱。”
在開車回那幢平房的路上,托馬斯神父沉默不語。
“你覺得這位老女人怎么樣?”安德斯問道。
“她總是兩眼瞪著我,臉上充滿邪惡。”托馬斯神父回答說。
“是敵意,”安德斯糾正道,“不是邪惡。這是一個女人信譽受到質疑時的本能反應。”
“但你是受過教育的,是個科學家!”托馬斯神父神情激動地說,“你一定不會相信她這套荒謬的說詞吧?”
“我相不相信無關緊要,”安德斯說,“在這個老女人面前,我接受她所說的,是出于禮貌。她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我保留自己的觀點,盡管我不表述出來。這樣,我就能和她,還有她的同伴和睦相處。”
次日,在返程途中,回想所見所聞,托馬斯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老女人的那張臉,她的那種不屑一顧的傲慢、嘲諷的神情,如今在他看來已不再那么充滿敵意了。
路上,慢慢地終于有了來往的汽車,路邊也出現了高壓電線架。看到這些文明的標志,明白易懂的系統,他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上帝呀!你得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個老女人以及她的同伙,真的有那種讓天空暴雨般地灑下石塊,懲罰有罪之人的神力?把軟雨轉化成硬雨,把水變成石塊——真是荒謬!是嘩眾取寵,神秘主義!這種無稽之談我是不能接受的。可是直到現在,她的那張陰暗的臉,還潛伏在柏油馬路上方忽隱忽現的海市蜃樓之中。
驀然間,他發現前方又出現了一群腸狀飛蟲。他讓汽車放慢速度,打開雨刮器,準備刮除蟲體碎片。可是事違人愿。汽車像遭到獵槍射擊一般,不知什么東西猛擊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他身體像被猛推了一把,直立向前。擋風玻璃沒有破碎垮塌,但玻璃上面很快形成一道道裂痕,像結了一層霜似的,他已經無法看見前方。不僅如此,車身也發出巨響。他猛踩制動,汽車慢慢駛向軟路肩,掉進一條小溝里。
好多飛蟲通過開著的車窗飛了進來。他慌忙用手拍打飛蟲,試圖保護臉部。他拍打到的蟲體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樣松弛柔軟,而是硬如燧石。他發瘋似的關上車窗玻璃,發現手上道道裂口,鮮血直流。他極度恐懼,嚇得癱坐在座位上,雙手捂著眼睛。撞擊車子的聲音愈來愈激烈,形成一個高潮。然后,撞擊聲逐漸變弱,慢慢消失,但他仍然不敢睜開眼睛。
聽到有人拼命敲打車門,他睜開了眼睛,發現幾個黑人朝里面張望。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有人用斯瓦西里語問道:“你沒事吧,先生?”他這才從驚恐中醒過神來。
幾輛過路車停了下來,走出幾個男人,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來的事情讓他很受感動。這幾個肌肉發達、身體強健的人,很快把他的車搬回到路上。他們性情開朗,樂于助人,為他提供無私的幫助,發自內心地關心他的安全。其中一位,撿起一塊石頭,幫助他砸掉前面破裂的擋風玻璃。托馬斯神父衷心地向他們道謝。但在他告訴他們有關飛蟲的事情時,他們開懷大笑起來。其中一個人指給他看,這里找不到一個蟲體,卻堆積了很多松動的花崗巖的屑片,正是這些散落的花崗巖屑片,導致了剛才事故的發生。
托馬斯神父發動并檢查了車子,并向他們保證自己鎮靜片刻便可繼續上路,這幾個人才駕車離去。
在這些前來幫助他的人中間,每一個人都有一種自給自足、十分幸福的神情。在這個時候,有關那個老女人的所有記憶逐漸消失。這當然是合乎邏輯,合乎情理的。他很可能是處于一種混亂的、易受暗示的精神狀態——一種感情脆弱而導致的錯覺和混亂。
點根煙,也許可以更好地放松下來——這是他的一個小小的嗜好,雖然他曾經試圖戒掉。他伸手到車內存放手套的分隔間取出煙盒時,觸及到兩小塊硬東西。他躊躇了一番,把它們拿了起來。
是兩顆暗淡光滑的珠子,和他在老女人手中看到的那種相似,和她深邃的眼睛一樣暗黑。當受到光線照射時,珠子似乎也隱隱約約地發出一種帶有嘲諷意味的微弱光亮。
這是他一直在尋求的神跡。萬能的主啊!這便是預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