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格：規劃師只是仆人

施曉慧

人物簡介：劉太格，1938年生于新加坡，曾任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主席，新加坡大學建筑系咨詢委員會主席，被稱為“新加坡規劃之父”。曾先后參與中國30多個城市的規劃設計，為中國帶來先進的設計理念。

美麗的花園城市新加坡，是20世紀城市規劃設計的杰作。徜徉于新加坡的繁華街區，你會發現它不僅美麗、整潔，而且方便、舒適。這座常住人口超過五百萬的城市，并沒有像其他同樣規模的城市那樣飽受各種問題的困擾。這是在怎樣的設計理念下創造的奇跡？近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帶著仰慕與好奇的心情，拜訪了被稱為“新加坡城市規劃之父”的劉太格先生。

在新加坡市中心的雅思柏設計事務所，記者走進了劉太格的辦公室。這里擺滿書籍和圖紙，看上去略顯凌亂，辦公桌對面豎立著一幅劉太格最喜歡的風景油畫，“這是我父親的畫”，劉太格輕聲告訴記者，畫作描繪的是上世紀70年代的新加坡，“你看，近處的這片爛泥灘已經變成了今天的城市。”面對這幅畫，劉太格每天都在體會新加坡的變化，“我想讓新加坡美的地方更美，不美的地方變美。”這位儒雅謙和的長者，說話時語調平靜。他的頭發幾乎都白了，但深邃的目光中依然飽含熱情。

為“居者有其屋”回國效力

1938年，劉太格出生在新加坡，祖籍福建永春。上個世紀初，劉太格的祖父從中國移民到馬來西亞，自此扎根下來。劉太格的父親是位畫家，曾在劉海粟先生門下學習繪畫。受家庭氛圍的影響，劉太格自幼喜好繪畫和書法。中學畢業后，劉太格前往澳洲的新南威爾士大學學習建筑學，并在東悉尼技術學院兼讀繪畫課程。

1962年，劉太格以優等生的成績畢業，赴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城市規劃碩士學位。3年后，這名來自亞洲的小伙子再次以優等生的成績畢業，并順利進入貝聿銘事務所工作。此時，他已經站在了建筑規劃領域的高起點上。

恰在此時，新獨立的新加坡開始廣納人才。1969年的一天，新加坡建屋發展局的局長鄭章遠到紐約找到了劉太格。劉太格還記得，那是在一間咖啡館里，鄭章遠向他詳細地介紹了“居者有其屋”建設計劃，希望他回國效力。劉太格想了一分鐘就答應了。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他放棄的是可能成為世界級建筑大師的前途，但至今，他依然堅信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我經歷過殖民統治下寄人籬下的屈辱，如今新加坡獨立了，我們可以抬頭做主人，建設自己的國家。還有比這更讓我興奮的嗎？”

劉太格回到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新加坡，參與了首個城市建設概念規劃的制定。這個30出頭的年輕人滿懷激情地投入工作，他的建議和主張得到了尊重和采納。由于城市規劃設計成就卓越，1976年，劉太格榮獲了新加坡國慶日公共管理金質獎章。1989年，新加坡組成新的城市重建局，劉太格被任命為局長兼總規劃師。1989年至1991年他領導了對新加坡新概念規劃的大量修訂，制定出一套引導新加坡邁向一個卓越現代城市的規劃方案。

1992年，劉太格選擇離開城市重建局，進入新加坡著名的雅思柏設計事務所工作，因為建筑設計一直是他心中的夢。但其實，他花在城市規劃設計上的時間還是更多。現在，他仍然是新加坡宜居城市研發中心主席。這位76歲的老人告訴記者：“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設計好一座建筑，受益的是幾百人、幾千人，而一個好的城市規劃，能讓幾十萬人、幾百萬人受益。”

每一條線都有清清楚楚的理由

新加坡是世界上少數幾個解決好了公共住房問題的國家。早在1964年，新加坡政府宣布實行“居者有其屋”計劃，推行住房自有化政策，即公共住宅應以出售為主，而不是出租為主，鼓勵中低收入階層以分期付款方式購買政府規劃建設的“組屋”。正是這個決定，吸引了劉太格回國，也在日后在整個新加坡真正實現了“居者有其屋”。

劉太格告訴記者，“居者有其屋”在當時是逆世界潮流的大膽決定。現在看來，這個決定非常適合新加坡的國情，一是可以讓居民有歸屬感，二是使居民自覺地珍惜自己的環境。在這個基礎上，劉太格從技術層面完善城市的功能，將作為保障房的“組屋”設計成高端精品。

“我畫每一條線，都要知道這條線為什么這樣畫，會給城市帶來什么后果。沒有滿意的答案，這條線就不畫。規劃師不能依賴自己的天賦，而是必須依賴科學。”正是這種一絲不茍，讓劉太格把新加坡城市規劃中最重要的理念——以人為本的城市功能和對自然、歷史文化的高度尊重完美地體現出來。

劉太格說：“整個80年代，我們主要做的都是些基礎工作，當時有些國家的代表團來參觀，說新加坡太素了，缺少城市活力。我就說，先把基礎做好，10年后活力自然顯示出來。你看，現在新加坡不是很有活力嗎？”

記者在新加坡采訪時，去過劉太格規劃的衛星鎮淡濱尼鎮，這里的生活功能設計之周全令人感動。淡濱尼有一條小河，劉太格便就近設計了河岸景區，住宅區沿河布局，每個小區的半徑不超過500米，中心有一個服務區，可以吃飯、喝茶，還有一些小店鋪和小型活動設施，居民簡單的日常需要都可以在這里解決。每個小區都配置一定數量的中小學，方便步行上學。衛星鎮有個中央商業區，包括地鐵站和公共汽車總站，大型購物、娛樂中心，以及銀行、醫院、郵局等多種便民設施。居民們的各項需要都能在鎮內解決，因此大家很愿意在這里生活，而不會非要擠在市中心。

更難能可貴的是新加坡處處以人為本的細節設計。劉太格告訴記者，在這方面，新加坡的領導人給了他很多啟發。“擔任總規劃師后，一年至少有兩三次陪李光耀總理去看新建住宅區。他經常會問我設計的緣由，所以，我規劃的每一處都要有清清楚楚的理由。李總理也經常會提出新的想法，比如他看到停車場都是水泥地，就問能否讓雨水多一些滲入土地，能更好地保護植物。我們就想了辦法，在水泥板上做很多洞，既保證承受汽車的壓力，又可以讓雨水滲入土地。有時領導提出的意見不恰當，我也會建議最好不改動，并陳述理由。”劉太格說，正是領導人高度尊重理性與科學，才讓新加坡成為了世界城市規劃的實驗室。當記者問及他和領導人的關系，劉太格笑了，“我很尊重他們，但從沒有過畏懼”。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紫禁城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劉太格開始參與中國的一些城市規劃項目。從南方城市福州、廈門，到四川的成都，劉太格先后參與中國30多個城市的規劃設計，并擔任了7個城市的規劃顧問。他一直在大聲呼吁要保留城市的文化特色。在對福州城市改造做總規劃時，他曾力爭保留三坊七巷；在寧波做總規劃時，建議整體保留那里的老城區。地方政府雖然接受他的建議，但經常做得不徹底，比如寧波的老城區被切成了幾塊。在采訪中，劉太格不無遺憾地說，就好像把一大塊完整的玉切成了幾小塊，雖然保留下來了，價值卻不一樣。

在劉太格眼中，中國的山水、植被、農村處處恬美，凡是老城都有明顯的特色。每一次他在中國做地貌、歷史調查，都感嘆中國的自然美景和歷史文化太豐富了！自己就像談戀愛一樣愛上它。令人痛心的是，很多地方政府不懂得珍惜，對老建筑、河道、丘陵隨意破壞。說到這里，劉太格搖搖頭，聲音沙啞起來，眼睛也濕潤了，“失戀的時候太多了！”

劉太格在中國做過多次演講，講得最多的還是城市規劃中的特色保護。“人人都知道紫禁城是無價之寶，沒人敢拆。其實城市無論大小，都有自己的紫禁城，有些地方被隨意地拆掉了，可這正是無可替代的特色啊！”

他建議記者回北京時，一定要去“北京規劃之家”看看，那里有一個老北京城的沙盤，“很逼真，非常非常漂亮！我看到后流眼淚了。中國有很多世界級的歷史文化、自然環境，而最重要的是不要低估了自己手上的珍寶！”

好的城市擁有“健康的身體”

環球人物雜志：新加坡在近50年的時間里，從一個小港口，發展成世界上最美麗城市，在城市規劃中秉承了怎樣的原則？

劉太格：新加坡城市規劃堅持了幾個原則：一是必須有長期的規劃，至少要求有50—60年的前瞻。當時新加坡只有300萬人口，我們的規劃是按照100年后增加到550萬人口來做的。結果現實發展還是超過了預期，所以也需要不斷地修訂。二是必須保護生態。城市的山、水、河壩，是這個城市最大的自然特色。三是必須保護歷史建筑。這是一個城市最強烈的區域性個性，是現代建筑不可復制的。四是以人為本。城市首先是人居的地方，要考慮人們生活各方面的設施。

其實，這些理念當時在歐美城市建設中已經很流行，但我們結合新加坡的國情做了深入的調查和思考，使之適合新加坡的特點。比如說衛星鎮開發是西方的概念，在那些國家一般一個小鎮三四萬人。但要適應新加坡的情況，我們的衛星鎮起碼要住20萬人。

環球人物雜志：這些原則中，您好像格外強調保護自然地貌和歷史建筑？

劉太格：你能說出哪兩個城市的地貌和歷史是一模一樣的嗎？這就是這座城市最獨特的東西，尊重它們就是保護城市特色；毀掉它們，就等于抹去了城市的基因符號。因此，一個真正的規劃師必須對城市的自然地貌和歷史文化心存敬畏。在它們面前，規劃師只是仆人。

當時，我們對新加坡的地形地貌做了全面的調研，不僅不允許因為建筑破壞它們，還要通過道路的合理設計，讓人們享受到它們的美麗。其實比起中國，新加坡沒有多少地貌優勢，但你在路上行駛卻感覺到新加坡有山有水的美麗，這是城市規劃的功勞。新加坡的歷史不長，只有200年，但是我們列入保護的歷史建筑有7000多處。所以你今天看到的新加坡，不僅有現代化的地標建筑，更是居民宜居的城市，還是一個有獨特自然景觀和歷史文化感的城市。

環球人物雜志：在您眼中，怎樣才是好的城市？

劉太格：很多人以世界名設計師設計的地標建筑為標準，還有人喜歡塑造形象工程，這是錯誤的。真正好的城市，首先是為人們的居住提供最好的城市功能。城市建設好比一個人，城市功能包括生活、教育、休閑、交通等設施周全，布局、運轉有效，就相當于健康的身體。自然地貌、文化古跡是它的相貌和民族特征。地標建筑只是它的服飾。你說哪個重要？一個人身體健康，怎么打扮都好看，身體糟糕，再打扮也沒有用。

環球人物雜志：您年輕的時候師從貝聿銘大師，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么？

劉太格：第一，工作必須非常認真，不讓自己有任何敗筆；第二，建筑設計與商業利益關系密切，要同時考慮；第三，不斷的技術創新。他在進行建筑設計時，對建筑材料如鋼、水泥、砂有很多研究，這對我也有很大的影響。

環球人物雜志：您認為什么是一名設計師的最高境界？

劉太格：作為設計師的最高境界，其實就是提高民族的尊嚴！今天的新加坡在世界的地位提高了，為什么？我們自己規劃建設出世界最漂亮的城市。在我學建筑時，舉例城市、建筑的典范，言必稱歐洲，如今至少可以加上新加坡。現在，我希望把經驗與中國共享，讓中國有更多的城市比新加坡還漂亮！這就是我為什么最近20多年參加很多中國的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