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繼博 季松博
本文案例啟示:強制醫療案件中,對于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理解,司法實踐中宜采《刑法》第20條的標準,危害行為未得逞的也可依據行為危害性決定強制醫療。判斷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是對未來的判斷,不能采用“確定性”而應采取“蓋然性”的標準。
[基本案情]涉案精神病人董某某于2013年7月3日凌晨,至海門市臨江鎮丁陸村8組樊某某家,欲對樊某某實施奸淫,被發現后逃離現場。2013年7月13日早上6時許,董某某至海門市臨江鎮丁陸村6組鄧某某暫住地,欲對鄧某某實施奸淫,因鄧某某大聲呼救而逃離現場,當晚董某某再次進入鄧某某暫住地,竊得現金人民幣300元。2013年7月20日凌晨,董某某至海門市臨江鎮丁陸村6組張某某暫住地,欲對張某某實施奸淫,因張某某大聲呼救而逃離現場,后被張某某丈夫尚某某抓獲。經南通市精神衛生中心司法鑒定所鑒定,董某某罹患精神發育遲滯(中度),無刑事責任能力,作案動機是出于滿足其原始低級本能的生理需求。
一、司法實務分歧
《刑事訴訟法》第284條規定,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目前對于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標準及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的把握尚無司法解釋,因此實踐中對此類案件的認定存在一定爭議。本案的爭議焦點是被告人董某某的行為(多次欲強奸但未遂)是否達到《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程度,董某某是否具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是否應當對董某某強制醫療?對此,有以下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不應當對董某某強制醫療。董某某雖然實施了強奸行為,但均未遂,且其本身不具有暴力攻擊性,只要監護人嚴加看護,即可防止類似情況再次發生,也不具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另一種意見認為,應當對董某某強制醫療。董某某多次實施強奸行為,既能證明其行為的嚴重性,也能證明其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
二、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對于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理解,司法實踐中應采《刑法》第20條的標準,危害行為未得逞也可以依據行為危害性決定強制醫療;判斷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是對未來的判斷,不能采用“確定性”的標準,應采取“蓋然性”的標準。
(一)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標準
《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一讀稿”)曾規定強制醫療程序僅適用于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眾安全或致人死亡、重傷的精神病人。在法律修改過程中,有意見認為,司法實踐中精神病人致人死亡、重傷案件較少,多數精神病人行為的危害后果并未達到如此嚴重的程度,但有的具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其危害后果雖未達到致人死亡、重傷的程度,卻同樣具有比較嚴重的社會危險性,法律規定不宜過死。因此,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規定“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包括致人死亡、重傷的情形,但并不限于此兩種情形,也包括其他危害公民人身安全并達到“嚴重”程度的行為。[1]從立法過程來看,可以明確的是嚴重程度不僅限于死亡、重傷,但司法實踐顯然需要更加具體的標準。
首先,從法律精神來看,危害行為應當達到刑法規定犯罪行為客觀方面的程度。《刑事訴訟法》第1條(任務)規定,“為了保證刑法的正確實施,懲罰犯罪,保護人民,保障國家安全和社會公共安全,維護社會主義社會秩序,根據憲法,制定本法。”強制醫療雖然是特別程序,但也應當受《刑事訴訟法》總則的指導,從刑訴法的任務來看,只有受刑法調整的行為才適用刑訴法,如果行為還沒有達到刑法規定犯罪行為的危害程度,自然不適用強制醫療程序。
其次,并不是所有刑法規定的犯罪行為都系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應當嚴格依據刑法條文的精神,對于何為“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進行解釋。對此,刑法總則中恰好有類似表述,《刑法》第20條第3款規定,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于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對行兇的理解,理論和實務界都存在爭議,但無論如何,“行兇”可以成為進一步明確“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行為標準。我們認為在出臺立法解釋或司法解釋前,嚴重危害行為的認定可以參照刑法第20條,即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及與這些行為嚴重程度相當的暴力行為。
本案中,涉案精神病人董某某的強奸行為雖未得逞,但從其行為來看,已經達到刑法規定的犯罪行為標準,且行為嚴重程度達到《刑法》第20條的標準,故董某某的行為雖未得逞,但已達到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標準。
(二)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的判斷
我們認為對于未來危害可能性的判斷還是要依據現有的證據材料來判斷,但應當采取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即具有較高的可能性。“蓋然性”這一概念,與“確定性”相對,意味著認知未獲得確定性知識之前的狀態。
第一,蓋然性相對于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更低,但是符合強制醫療程序案件的特點。強制醫療程序并不是對涉案精神病人的懲罰,而是預防和保護的結合。因此,只要存在較高的可能性就應當決定強制醫療,如果僵化的按照刑事案件的標準進行判斷則違背了強制醫療程序的初衷,可能會再次上演盧祥文式的悲劇。[2]
第二,在世界范圍內,目前的醫學技術依然無法對精神病人的社會危害性進行準確判斷和預測,[3]司法實踐中有法官要求對危害可能性做出鑒定,否則沒有依據裁判,筆者認為這種看法混淆了證據證明與司法裁判的關系,要求對危害可能性給出確切的鑒定意見有推責之嫌,也是不現實的。雖然我國是條文法國家,但是法官還是擁有一定的裁量權,精神病專家或醫生只能提供涉案精神病人的精神病種類、程度、治療情況等信息,至于繼續危害可能性的判斷還是應由司法者根據案件的證據材料綜合做出。
第三,強制醫療程序包含定期評估制度,以確保涉案精神病人的權益。《刑事訴訟法》第288條規定,強制醫療機構應當定期對被強制醫療的人進行診斷評估。對于已不具有人身危險性,不需要繼續強制醫療的,應當及時提出解除意見,報決定強制醫療的人民法院批準。強制醫療不像刑罰一旦發生錯誤即不可挽回,定期評估發現涉案精神病人好轉不再具有危害可能性時可以立即解除強制醫療。
第四,對于危害可能性的判斷,除了參考精神病鑒定和專家意見外,還要重視涉案精神病人相關親友、鄰居等人的證人證言及意見,對涉案精神病人的病史、平時表現、穩定性進行綜合了解和把握。
本案中,判斷董某某是否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應當綜合相關證據判斷,采取“蓋然性”,而非“確定性”的標準。從行為看,董某某多次實施強奸行為,但監護人未能有效控制,有繼續危害的可能;從鑒定意見看,其對女子實施強奸行為完全是出于原始低級本能的生理需求,沒有改善;從相關證人證言來看,其智力水平很低,常常不回家,有危害可能性。
注釋:
[1]孫謙、童建明:《新刑事訴訟法理解與適用》,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頁。
[2]該案如下:四川省雷波縣汶水鎮獅子村2組村民盧祥文于2005年3月10日上午11時,用一把菜刀把母親砍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警方將其押解到成都市,委托華西醫科大學法醫鑒定中心進行精神病鑒定,結論為患有精神分裂癥。因此,他被警方釋放回家,未對其進行強制醫療。2006年3月1日凌晨,他用“二錘”把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全部殺死。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一個精神病患者居然接連殺死四位親人,而后一起案件本來可以避免。參見《法制早報》,2006年4月30日。
[3]縱博、陳盛:《強制醫療程序中的若干證據法問題解析》,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