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福元
我的手機響了,“您是王老師嗎?”
“你打錯了。”我立刻扣掉了這個疑似老女人的聲音。
手機又響了,“您是徐老師嗎?您是……”
“我再一次告訴你,你打錯了。”我截住這個疑似中年婦女的聲音。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很頑強,一個疑似年輕女性的聲音,似乎從幽幽的極遙遠(yuǎn)的地方飄渺地傳過來,“您是許老師,肯定是。這么多年了,聲音沒怎么變。”
“你是誰?”
“您猜我是誰?”
我不會去猜的。猜的過程是套詞,結(jié)果是騙局。但對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馬上跟上了一句,“您往我筆記本上題過詞,寫過詩的。”
人總有一種被人崇拜的良好錯覺。我馬上軟下來,“對不起,我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我心想,我給文學(xué)愛好者、業(yè)余寫作者、文藝女青年題過詞、簽過名、寫過詩的,雖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事過境遷,也就隨風(fēng)而逝了。你不過是其中之一,要是有聯(lián)系的話,至少在春節(jié)之際,發(fā)個禮節(jié)性的問候短信來。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未有此卿。
但對方馬上給我解釋,“我今天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您1980年4月15日在我的藍皮筆記本上給我題的一句話,還有一首小詩。今天,正好是4月15日,正好是您題詞33周年紀(jì)念日。我偶然心動,就忍不住給您打了電話。這個筆記本,我一直珍藏著。”
我還真被感動了。一個有我當(dāng)初隨意寫的幾句歪詩或歪話的筆記本,被一個青春姑娘、年輕少婦、中年女人、半老徐娘珍藏了一個世紀(jì)的三分之一,這本身就有詩意。但這個人是誰呢?于是我趕緊問:“謝謝,謝謝!我確確實實想不起你是誰來了。你能告訴我嗎?”
“不告訴!”對方很干脆。
“那能不能給我個小提示。”
“那倒還可以。”對方稍遲疑: “我叫蓮子。”
我趕緊問,“有三個蓮子,你是哪個蓮子?”
可對方已掛斷。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正是文學(xué)的仲夏。縣文化館辦了一個純文學(xué)刊物《無名草》。那幾個編輯極其認(rèn)真,每一期定稿之前,都要集中搞一次集體改稿學(xué)習(xí)班,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
那一次改稿學(xué)習(xí)班規(guī)模較大,有二十多人。其中女學(xué)員有八九個,之中就有“三蓮”:雪蓮、水蓮和菩薩蓮。簡稱她們?yōu)椤吧徸印薄?/p>
但這個“蓮子”是哪朵蓮花呢?
我在頭腦中逐一排查,逐一過濾。是雪蓮?高個,梳馬尾頭,上衣很筆挺。當(dāng)時是夏營村的團支部書記,后調(diào)到公社當(dāng)宣傳委員,再后來調(diào)縣宣傳部,再再后來退休了。不是她,前半個月還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碰到的,她左手攥三棵斬了綠葉的大蔥,右臂下夾一柄高粱穗掃帚。見了面還問候了一句,“許老師好。”她還保持了“先叫后不改”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是水蓮?水蓮長得水靈,人也機靈。在可穿裙也可穿長褲的時代,她選擇了穿裙;在可穿七分褲也可穿短裙的季節(jié)她選擇了短裙。她因為寫詩當(dāng)了隊派教師,又嫌工資低進了企業(yè),又因下崗而下了海。據(jù)說現(xiàn)在有一個自己的文化公司。前一個月還和我通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寫電視劇?每一集稿費多少,云云。
想必是菩薩蓮了。她年齡最小,當(dāng)年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剛一推開學(xué)習(xí)班的門,大家的目光齊投過去,她臉頓時飛紅了。低下頭,順下眼,一時不知所措,用手指捻著胸前發(fā)黃的辮梢。我雖也是學(xué)員,但已當(dāng)上詩歌散文臨時小組的副組長了。于是,我給她搬來了一把椅子,她順勢就半坐在我的身邊。
為了印證此蓮子是否是菩薩蓮,我問:“喂,喂,你是哪個村來著?”
“小天竺。”對方又掛斷了。
沒錯,就是她。我心想,我到她家去過。
天竺,很佛教的一個名字。首都機場就坐落其中。小天竺在大天竺之東,村落不大,卻如小西天、小雷音寺一樣,有世外凈土的韻味。
那正是“谷雨前后,種瓜點豆”細(xì)雨飄過的時節(jié)。我推開虛掩的柴門,這柴門用返青的小葉楊樹棍棒織經(jīng),用泛綠起苞冒芽兒柳條兒編緯。柴門開啟,手有余香。那是一種青青澀澀黏黏滯滯微辣稍苦的味道。
好大一片庭園。腳下踩著正返地氣濕潤綿軟的黑土地,有下沉的感覺。兩邊蓬蓬勃勃的菜畦擁擠過來。剛割的紫根韭,吐著瑩瑩的水珠;老了的羊角蔥,頂著圓圓的蘑菇頭;嫩黃嫩黃的白菜花;嬌嫩嬌嫩的萵筍葉;艷紅艷紅的小蘿卜;水綠水綠的油菜苗。高大葦簾風(fēng)帳下,蒜錐子鉆出土了,大葉菠菜長瘋了,露頭青蘿卜竄莛了。而一棵粗壯的香椿樹,枝枝椏椏的頂端,佛手般火苗似的香椿芽噴薄欲發(fā)。
蜂飛蝶舞燕銜泥的花徑下,淺淺一灣渠水,汩汩而來。我臨清流尋過去,饅頭柳下,一眼大口井,棗木轆轤吱呀之聲,順風(fēng)順?biāo)鴣怼?/p>
一個青春的身影在飄動,兩條黑色長辮在她背后悠然。往上汲水的時候,她右臂搖動,如轉(zhuǎn)風(fēng)車;左手按繩,一圈一圈加密。爾后,一個柳條水罐從井下緩緩升起出離井口。她移下左手領(lǐng)罐,抬起左腳,輕輕一踹,那柳條水罐就如不倒翁般,斜了,歪了,倒了,罐里清水“嘩”的一小陣兒,潑灑汪汪流出。然后她用腳掌一鉤,一蹬,水罐被她踢進井口,急速下墜。她卻不慌,雙手澀住飛轉(zhuǎn)的轆轤圓桶,水罐才勻速下滑。她突然手一松,井下“咚”的一聲,水罐又載滿了。她“咿呀”將水罐搖上來傾覆,待水剩半罐時,她蹲下身,竟雙手捧起偌大柳條水罐,高與肩齊,仰脖“咕、咕”而飲。然后放下水罐,用手背一抹一回眸,亮晶晶的井水、汗水與一只蜜蜂,向我臉上彈射而來。
此一幕,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憶。
她引我邁進新房,新建的房。新房房頂剛鋪就紅陶瓦、清水脊、兩山灰梢垅、前后羊尾巴滴水。屋內(nèi)隔墻未砌,頂棚未吊,門窗未安,空蕩蕩筒子房。西山墻下,一個小書架,擠滿書籍。一案木楞,上面有卡鐵、斧子、長刨一類工具,案下刨花堆積,整座新房,和這位女主人一樣,散發(fā)著簡潔、清新、爽利、生機勃勃的氣息和欣欣向榮的木質(zhì)味道。
我看楞案上放置半成品的窗框、窗欞,問:“是你父親做的么?”我聽說她父親是個手藝不錯的農(nóng)村木匠。她看我一眼,怨我有小瞧她的意思,“春長老日的,我爸爸大房架還做不過來呢!”我試探著問,“是你做的?女木匠?我不信。”她也不搭話,右手抄起案上斧頭,左手揚起長刨,然后兩眼瞇成一條黑線,眼光順長刨鏡面穿過去。她用斧頭輕輕磕打刨刀尾部,以調(diào)節(jié)刨刃的最佳分寸。爾后拖過一長木枋,抬高至胸,這時瞇起左眼,用右眼穿過去,仿佛她眼光就是激光,要將木枋上多余的部分削下去。我很驚異,她瞇起一只眼睛,竟也如此這般美麗。因為兩道黛眉,凝成一瞥,斜飛入鬢。
這時,她塌俯下身子,彎成一條曲線。雙手用力推動刨床,腳步迅速前移跟進,身條兒抻開繃緊,如一條流線閃過。長刨槽中,立刻有金黃刨花,徐徐噴卷而出。而那兩條長辮,隨她青春的身子也進退自如,悠悠飄蕩。只三、五個回合,一根木枋已經(jīng)刮好,我用手拂過去,竟無一點毛刺疤痕。她這時胸脯起伏,呼吸微喘,額上細(xì)密的汗珠,黏住幾綹海發(fā)。臉色是那種春潮般健康紅潤與疏朗,問我,“聽說許老師是學(xué)過木匠的,我手藝行否?”我不由贊嘆,“一年斧子二年鋸,三年刨子推不出去。木匠的手藝高低,刨子上自見分曉。”
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不平靜,我指著地上的半成品,“你,打的是燈籠窗、捏腰蓋面冰炸紋圖案。”她這時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又挑起眉毛,問,“我還未做,您何以知之。”我笑說,“回字紋、萬字不到頭、工字形,皆可胸中有圖。惟有冰炸紋,必須攤實樣。因為堅冰炸開,沒有規(guī)律。看你水泥地上,用墨線攤了實樣。由此知之。”她臉上忽然飄來一朵紅暈,低聲說:“真真的,什么也瞞不過許老師。”
此一幕,又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憶。
她抬頭望了望屋外的太陽,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您在我這兒吃午飯吧,手搟面。嘗嘗我的手藝。我媽他們在村東頭老屋,這是給我三哥蓋的新房。”說畢,她出門洗了手。進得門來時,卻丟給我一把紅頭香椿,兩頭紫皮蒜,三條頂花帶刺的黃瓜,給我了派了活。
此時她腰間系上藍碎花布圍裙,挽起袖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白皙的手腕上還晃動著一個翡翠的明綠玉鐲。她的手也白胖白胖,手背上呈現(xiàn)四個小淺窩窩。青青的脈絡(luò)從坑坑洼洼中穿過。綠瓦盆里面團早是醒好了的,用軟濕布苫蓋得很嚴(yán)實。
新做的白茬柳木案板是她的操作平臺,紅棗木搟面杖是她的道具,她搟面條是藝術(shù)舞蹈表演。面團被她拋、摔、按、打、揉、搓、捻、壓、擠、滾,圓了變扁,扁了變薄,薄了變片,片了成條,粗條變細(xì),細(xì)了又變成空心面,一窩絲。
柴鍋大火翻開煮,井水無根過水來。嫩黃瓜絲面碼,香椿末拌芝麻醬。食畢我問,“如此好吃,有何秘方?”她不無自豪地說,“我媽教我的。面團里要加鹽、堿、礬,手搟要搟出精、氣、神。”
我環(huán)顧四周,沒話找話,“菜園小記,品種繁多。你可愛花?”
“那當(dāng)然。”她從南墻下,捧來一個小小的花盆,里面有一株小小的植物。
這株花草葵狀,圓圓的扁扁的如盤如坐。層層疊疊的花瓣從花心向外伸展,向上昂揚。外層的花瓣墨綠,顯然沾染了歲月的痕跡,卻毫無皴皺。內(nèi)層的花瓣新綠,不斷從花心滋出,似乎未有窮期。每一花瓣兩端窄而中間寬,邊緣薄而中心厚。溫良敦厚,不怒自威。且花瓣排列有序,怡然自得。如群賢環(huán)列,高士云集。我雖不知其名,想必有些來歷,問:“是何仙草?”
“菩薩蓮。來自菩提樹下。”她答道。
她就是一株菩薩蓮,來自鄉(xiāng)下農(nóng)村小天竺。我想。
臨別的時候,菩薩蓮在我面前攤開藍皮筆記本,旋開金星筆,請我題詩寫字。我仰望窗外,春日照紅,揮筆寫道:
細(xì)雨潤過清明
竹籬梳了綠風(fēng)
嫩了頭茬紫根韭
老了一棵羊角蔥
小白菜 翡翠浸漫畦埂
水蘿卜 綠葉掩映紅頸
風(fēng)障腳下春菠菜
瘋長瘋鬧竄長莛
濕了 燕子筑巢的芹泥
迷了 蜂蝶尋覓的花徑
閑了 饅頭柳下大口井
靜了 棗木轆轤吱呀聲
柳條水罐枕井繩
雅了菩薩蓮
醉了失意翁
一氣呵成,意猶未盡。我翻過一頁,又寫了七個字。
此一幕,又是多少年后,此情可待成追憶。
三幕情景,歷歷在目,如在昨日。我心中著實不忍,按來電顯示撥通了她的手機,里面?zhèn)鱽硪黄须s的聲音,我將手機貼緊,大聲問,“你在哪兒?怎這么亂?你不是在站前街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過菜嗎?”
手機里傳過來的聲音很大,像是在喊,“我在報刊亭,周圍正施工。青菜我早就不賣了!我正忙,待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啊!啊!充值卡,有,有,五十、一百都有,雪糕,有。”通話又?jǐn)嗔恕?/p>
我最后見到菩薩蓮,大概就是那次也是惟一一次到她家去后的五六年了。站前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北頭,是水果干果瓜果的攤位。南頭的西側(cè),賣的是鮮魚。東側(cè)是水菜,且是地攤。
一輛架子車,兩筐青菜。一個水靈靈的農(nóng)村少婦,黑發(fā)高高綰于腦后,脖頸修長而白皙。正從筐里翠綠叢中取出小白菜、紅水蘿卜、嫩萵筍和頂黃花帶綠刺的瓜娃娃,堆在腳下。腳上拉襻鞋半濕,褲管低挽半卷,那一段白藕似的小腿肚,沾了幾片綠葉,青白分明。有人來買,任人挑揀,有時還多給一點。稱時,秤桿高高撅起,秤砣都要掛不住了,她趕緊一把摟住。左手腕上,一只翡翠明綠玉鐲,在腕上晃悠。
菩薩蓮。
她低頭起身拿菜,站起來時,正與我四目相對。她一時愣住,眼睛睜得很大,臉很紅,脫口而出,“許老師,怎么會是您?”手里的馬蘭草系的菠菜捆,一下子脫落,青翠帶露,拋灑了一地。
與菩薩蓮不期而遇,我也極力掩飾自己,笑說:“我看你半天了。剛才人多的時候,有人趁機將你的瓜娃娃順走三四根。”她卻淡然一笑,“我知道。家里小菜園種的。青瓜裂棗,見面就找。”
我沉思一陣兒,問:“咋樣?”
她一打愣兒,答:“兩個禿瓢。”
“他干什么?”
“在北京安外小關(guān)運輸四場當(dāng)裝卸工。”
臨別的時候,她拼命往我無紡布袋里裝菜,我放任她去塞,都默默無言。說也奇怪,菩薩蓮是賣菜的,我是買菜的。她沒張羅收錢,我也沒張羅給錢,怎么都忘了,錢?
想到這,我決定無論如何,要放下矜持,主動給菩薩蓮打電話了。可正在這時,我手機響了,“許老師,您現(xiàn)在在哪兒?這一陣兒忙過去了,您能過來一趟嗎?我等您。”我趕緊說,“能,能!我正在家里,一會兒過去。不,現(xiàn)在就過去。喂,我上哪兒找你去?”她馬上傳過話來,“石門大市場南路,花鳥魚蟲市北側(cè),鮮肉大廳西墻外,地鐵站東邊,順32、順34、順38、順43公交車站往遠(yuǎn)了數(shù),第八個報刊亭。”
我邊開車邊回憶邊自嘲。當(dāng)年那次到她家去,是她寫的一組小詩,經(jīng)過我的指導(dǎo),要在當(dāng)時的《北京文藝》上發(fā)表。但需村大隊蓋公章同意。本來,她家是可去可不去的,但我還是去了。她那頓手搟面條,也是可吃可不吃的,但我還是吃了。菜市場她塞給我的青菜,我可要可不要,但我還是要了。從菜市場回來后,夜里我就失了眠。她臉上的紅暈和眼角的魚尾紋總在我眼前晃。她的面龐依然秀麗,臉色依然健康紅潤,身材依然苗條,神態(tài)依然如一朵菩薩蓮。我曾認(rèn)真問過她,“你為何獨愛菩薩蓮?”她回答兩個字,“干凈。”我又問,“如何干凈?”她指著那盆菩薩蓮說:“您看,它通體碧綠,內(nèi)外澄明。嫻靜穩(wěn)重,自成韻味。休說蚊蠅不敢近前,就是蜂蝶也敬而遠(yuǎn)之。而且,它特別自重,一抔凈土,無需施肥。幾滴天露,堅持經(jīng)年。真是‘高潔之情獨存,邪惡之念不做。”她的一番話,使我忽然想起屈原詩中的兩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她對我,一口一個“您、您”,一句一個“老師”。精神相通,手卻未牽。心相慕之,禮則矜持。是怕“多情總被無情惱”呢,還是擔(dān)心“尷尬人偏遇尷尬事”呢?剛才在家里我又莊嚴(yán)地沐浴更衣,飲茶漱口,這是為何?我心里有一種欲說還休、欲辯無言、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和不可名狀的忐忑心情,一懷愁緒。
小小縣城,城市化的步伐明顯加快了。兩年前拓寬的柏油路,僅從中間切割掉一半,開膛破肚后的路基,正深埋黑黑的粗粗的管道。吊車、鏟車、勾機,在半空中旋轉(zhuǎn),煙塵、黃塵、尾氣,在地面翻滾。
小小的縣城,繁華路段,找一個停車位也很難了。我將車泊在石門小區(qū)內(nèi),然后步行出來,沿著菩薩蓮指示的路徑,第一個報刊亭,第二個報刊亭,第三個報刊亭,一直數(shù)到第八個,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
菩薩蓮所說的報刊亭所處的位置,周邊有花鳥魚蟲市、鮮肉大廳等是小環(huán)境,大背景離汽車城不遠(yuǎn),與啤酒集團相連,背后是煌記黃大酒店,前面則是發(fā)廊、浴足、保健一條街。門前施工雖已接近尾聲,但只有兩塊糟木板從爛水溝邊搭過去,過獨木橋一般。
報刊亭的兩扇門是兩個翅膀,向兩側(cè)擴展張開。上面高低參差、層層疊疊、擁擁擠擠插滿各種花花綠綠的雜志。窗口不大,里外都有一小塊平臺,一沓沓報紙,錯落有致,整齊排放。
我從南側(cè)門慢慢踱進小屋內(nèi),里面卻空無一人。各種小商品卻充塞其間,地上簡直沒有下腳的地方。大雪碧、小可樂、礦泉水、橙子汁,瓶瓶罐罐,東倒西歪。鮮奶箱、方便面、火腿腸、山楂罐頭,簡易包裝,堆至屋頂。地上還立一紙牌:高價收購高級煙酒、藥品、冬蟲夏草。我心中納悶,這是報刊亭還是雜貨鋪?人哪?
腳步聲嚓嚓從外邊來了。人還未進屋,一個碩大的肚子拱開門簾頂進來了。兩只紅粗手還正在整理腰間紅褲帶,一個汽油桶似的虛泡囊腫的女人擠進來,口中還呼呼喘著粗氣。
我連連后退,已沒有余地。那個女人逼過來,眼光警惕,審賊似的問:“你買東西?”
“不買。”
“你收東西?”
“不收。”
“不買不收,你到我屋里做甚?”她用手一指,“出去!”
我盡量躲之惟恐不快,避之惟恐不遠(yuǎn)。但從她身邊逃出去時,還是碰觸了她那胖麻袋似的肉棗身體。我心想,菩薩蓮怎么找這么個母夜叉來看店,剛才電話里沒說呀!還是先回避吧。
我背后忽然傳來一聲斷喝:“回來!”
我一回頭,四目相對。胖女人用狐疑的眼神問我, “您是王老師吧?”
我搖搖頭。
“那您是徐老師吧?”
我又搖搖頭。
“那您是許老師吧!肯定是。”她雙手一拍,“瞧我這記性。您往我的藍皮筆記本上寫過詩,題過詞。”
“那你是……”
“我是菩薩蓮呀!”
“你就是菩薩蓮?”我又重復(fù)兩遍,“你真是菩薩蓮?你真真的是菩薩蓮?”
她連著點三下頭。
我在心里說,我的媽呀!用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語言:我暈!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將眼前這個頭發(fā)花白,眉毛斑白,腫眼泡、吊眼袋,面部虛胖,臉色褐黃而且尺寸出號太大的老婦人,還原成我心中曾經(jīng)的女神——菩薩蓮。一株高潔的植物,怎么演變成眼前這頭暗黃的藏獒呢!
她開始向我道歉,“我眼真拙,真拙。我以為您就是來,至少也得兩個小時以后,誰想到您就住縣城,又開車來。您也變了,胖了,發(fā)福了,也不留小平頭了。剛才,我上一號,一會兒也離不開人,賊偷火燒,賊偷火燒。”
一個留公雞頭的小伙子來到窗口,來買一瓶礦泉水。她接過五十元大票,小心拉開胸前錢包放錢、找錢,一道一道拉鏈,分門別類,裝十元、五元、一元及硬幣。她嘴里說,“有需要再來。”轉(zhuǎn)臉就對我說,“買水是托辭,換錢是目的。”
一個沒有她胖,但比她更蠢的女人來了。她立刻迎了上去,走遠(yuǎn)一點二人竊竊私語,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保健品”、“足療店”、“汗蒸館”、“連鎖經(jīng)營”一類名詞。她回來時,向我神秘地?zé)o可奈何一笑,“現(xiàn)在掙錢越來越難了,上邊查得緊。前年,我去廣西北海,賠了兩萬多。”
我雖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啤酒箱上,她卻一邊忙活一邊極力跟我說話,“人啊,就是命。要說熱愛文學(xué),我比雪蓮熱愛。可人家通過文學(xué)改變命運,成了公務(wù)員。現(xiàn)在退休了,一個月五千多。您的手機號碼,就是雪蓮告訴我的。我每月給她留《北京文學(xué)》《知音》和《炎黃春秋》。”
一個留披肩發(fā),染紅、黃二色的女孩子,將頭探進來,要充值卡。菩薩蓮耐心向她推銷,哪種充值卡返點多,充一百,贈話費百分之二十;充二百,贈話費百分之三十;充三百,贈百分之五十。那女孩聽得很認(rèn)真,一下子充了三百。不過附耳向她要求什么,菩薩蓮點頭答應(yīng),又有點討價還價的意思,最后還是爽快地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紙盒遞過去,還跟了一句,“這可是性事良品。”
女孩走后,菩薩蓮就和我抱怨,“充值卡是沒有損耗,可壓本壓得大,利潤低。”說畢,她捏起一沓充值卡,問我,“您猜,多少錢?”不等我回答,“一萬多,還只一盒。”她又話題一轉(zhuǎn),“王老師,不對;是徐老師,也不對。您是許老師,肯定。要說最早在《北京文學(xué)》的前身《北京文藝》,好像是《北京新文藝》經(jīng)您修改,我就在純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組詩,比水蓮早二年。可人家水蓮也是靠文學(xué)改變命運,當(dāng)然,也有人說她靠把‘那樣兒擺在前面。現(xiàn)在,她在縣城,樓房就有兩處。馬坡新城還有一棟別墅呢!就樓房來說,水蓮混得比雪蓮不差錢,別看雪蓮是分的樓房。”
菩薩蓮一口一個樓房,我自然聯(lián)想起她那悠然的農(nóng)家庭院,我問,“樓房、樓房,樓房對你那么重要嗎?”
她馬上回答,“當(dāng)然,當(dāng)然重要。對我不重要,但對我兒子重要。”
“你農(nóng)村不是有房嗎?”
“農(nóng)村的房還叫房么?”
“農(nóng)村的房怎么不叫房?”我有點不解和生氣,“紅磚小瓦清水脊,地瓷燈池塑鋼窗。你說,這樣的房咋不叫房?”
菩薩蓮這回倒咧開大嘴笑了,牙齒黃而黑,“許老師,您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騎驢的不知趕腳的苦哇。我的大兒子,買了一套106平米的商品房,我給付的首付,他們兩口子月月還貸,這才結(jié)的婚。您說我哪來的錢?小天竺拆遷,我三個弟弟,一人給我十萬。”
“那你二兒子呢?”
“我二兒子就慘了。他對象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給老大弄個一百零六平,怎么也得給我們弄個八十六平。還在這石門附近地界要,在北京上班坐地鐵方便,不然就不結(jié)婚。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地鐵一通,房價嗖嗖地長,跟小孩雞巴似的,都兩萬六一平了,就是把我骨頭砸成渣,碾成末,我到哪兒弄二百多萬。錢,錢,都把我逼瘋了,愁傻了,想壞了!”然后晃晃空蕩蕩的左手腕子,“我姥姥的姥姥的玉鐲,從清宮里帶出來的,都讓我賣了換錢了,一對兩萬六,給大小子樓房裝修了。”
我忽然想起那盆通體碧綠高潔的菩薩蓮花,“那盆蓮花呢?可好?”
“好什么呀?”她一臉淡然,“剛搬進樓房,突然就死了。”
“那么高潔的植物,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我極其惋惜。
“環(huán)境變了唄。環(huán)境一變,萬物都變。”她一指對過歌廳、足療、水療、火療、洗頭房、保健館、汗蒸間、玉娃spA養(yǎng)生堂等一條街, “現(xiàn)在就是活菩薩下凡,也經(jīng)不住誘惑。娛樂盛行,享樂當(dāng)?shù)馈!?/p>
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那你愛人呢?”
“嗨,別提他了。往大車上裝磚,讓槽幫擠了一下,折了三根肋骨。還行,在林河開發(fā)區(qū)申瑞機械廠看門值夜班,每月一千二,不少。”
樓房的話題是當(dāng)今中國最沉重的話題,我想換個輕松的,回歸文學(xué),我問:“那你不寫詩了?”
“詩是不寫了。”她手卻沒閑著,從塑料包裝袋中往外一瓶一瓶掏礦泉水,“我專門寫征文,還成了征文得獎專業(yè)戶。”
“什么內(nèi)容?”
“內(nèi)容多了去了。三個代表的、保先教育的、科學(xué)發(fā)展觀的、綠色環(huán)保的、城管文明執(zhí)法的、節(jié)水節(jié)能的、讀書改變生活的、交通安全‘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的、納稅法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對了,當(dāng)前最火最火的是主旋律‘暢想百姓情,放飛中國夢。”
我看她那一副沉醉的樣子,問,“收益如何?”
“那當(dāng)然比寫小說、寫詩歌強多了。”她說著站起來,搬過一個印有“富貴吉祥”盛過煙臺富士蘋果的大紙箱子,打開一看,好家伙,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箱子大紅大紅的一摞一摞征文獲獎證書,一、二、三等獎、優(yōu)秀獎、提名獎及入圍獎都有。
我看她那副收獲頗豐的樣子,故意問:“就這些?”
“豈止這些?這是名。”她指著地上的電壺,灶上的電鍋,床上的電熱毯、沒開箱的九陽豆?jié){機, “這是利。所有小家用電器,都是征文所得,還有電蒸鍋。”
我看她那一臉的幸福感,又問:“還有嗎?”
“把‘嗎字去了,‘還有,”畢竟她熱愛文學(xué),對文字很敏感,然后她伸出兩個指頭,“去年的征文獎金是這個數(shù)。”
我猜,“兩千。”
“許老師,您也太小瞧我了。加個零,兩萬。”
我還是產(chǎn)生了懷疑,“你又開店,又傳銷,寫得過來嗎?”
“這您就外行了吧。”她笑我,“雪蓮提供信息,水蓮進行公關(guān)。王老師、徐老師等老師,可以冒我的名;我呢,也可以頂他們的名。我們來往,比跟您密切。”
噢!原來是這樣。
一個老者身影在窗口晃,又向屋里招手,她立刻出去了,回手將門關(guān)緊。好一會兒才回來,對我嘟囔說,“一個已退休五年的柳河鎮(zhèn)宣傳部長,老伴剛?cè)ナ溃屛医o找舞伴。”我說:“找舞伴不到舞廳去找,怎么找到報刊亭來了。”她乜斜了我一眼,“是找上床的那種舞伴。嘁!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
這時,一個四五歲樣子的小丫丫來買雪糕,小手里舉著一塊錢紙幣。菩薩蓮皺了一下眉頭,從冰柜中拿出一只雪糕后,撕下頂端的糖紙,竟將那根完整的雪糕,咬下一口小月牙,才遞給小丫丫,“雪糕一塊二毛錢一根,剛才收你一塊錢。奶奶替你吃一口,回家你奶奶要是問,你就說,報刊亭的奶奶咬的。”
小丫丫用幼兒英語說一聲謝謝就跑掉了。
我感到一種震驚與憤怒,指著她,“你也太過分了吧? ”
菩薩蓮卻不急不惱,反問我:“是我過分嗎?我一點都不過分。這小丫的奶奶,用一百元假幣,買了我兩箱蒙牛鮮奶,我還找她28元真錢,我還當(dāng)她的面記了紙幣上的號碼,完了她愣不認(rèn)賬,還說我坑她錢。”
她越說越生氣,越激動,呼吸粗重喘息,臉色赤紅起來,很吃力地彎下腰去,用手去抓小腿,立刻有白色皮屑掉在黑鞋幫上。
真恐怖。我必須趕快逃走。
但我已經(jīng)逃不掉了。
她擺擺手,示意我稍安勿躁,再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她還有話說:“許老師,您著作頗豐,是不是睡眠有點不好?”
“還行。是有點。”我出言開始謹(jǐn)慎。
此時她站起身,“啪、啪、啪”熟練地依次打開她面前的三個大紙盒子,然后指點著,讓我挑選,“這是保健被,這是保健褥,這是保健枕,您要哪樣?”
我一笑,“我要是一樣都不要呢?”
“行——啊!”聲音拉得挺長。
她一拉抽屜,拿出一個藍皮筆記本,翻開至某頁,用灰指甲指點,“這是不是您寫的詩?”
我用眼一掃,“是。”
她開始質(zhì)詢我,“明明是‘一溝羊角蔥,您為何寫成‘一棵羊角蔥?這棵羊角蔥還‘老了,您那時也就二十四五歲。最后一句,‘醉了失意翁,您是文場得意,情場失意吧?”
我一時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隨你怎么解釋吧? ‘三國還有歪批的呢!”
“歪批?”她猛然又翻開一頁,用黑手指甲劃一下,“這是正批吧!是您的手跡吧!”
確實是我的手跡,七個字赫然醒目:恨不相逢未娶時。
此時,她的話如冰雹一樣,向我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我當(dāng)時是窈窕淑女,待字閨中。你我二人,青春獨處一室。您已小喬初嫁,燕爾新婚。卻與我眉目傳情于前,又香艷隱喻題詞于后,是何居心?”
她的這一番話,又如龍卷風(fēng)般,氣勢驚心動魄。我終于被摧毀了,囁嚅道:“你將如何處置?”
“很簡單,您走后,我就往我的微博一掛,稍加演義,我的二十幾個群就會對您群起而攻之。而您,就會被您的群或者圈子踢出來。我不怕,臉已經(jīng)黑了,再抹點灰也無所謂。您不同,您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家庭、團體、社會、媒體,您又是個極愛面子的人。況且,我就不相信您在幾十年中,就那么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就沒有一個紅顏知己?就無一次偶爾出軌?就沒有一根軟肋?我分析得可對?”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潑婦有文化。此時此刻,我寧愿觸及利益,不愿觸及靈魂。我開始妥協(xié),只能妥協(xié)。其實人生就是不斷妥協(xié),直至滅亡。一個舞文弄墨的人,遲早要為自己留下的白紙黑字付出代價。我想快刀斬亂麻,“你亮底牌,保健被價格?”
“保健被一萬二千二百五,保健褥六千二百五,保健枕二千二百五。您就從了吧!”
我從兜里掏出兩千,拍在桌上。又掏出二百五,甩在桌上,“我是二百五,行了吧?”然后破門而出。她的語言,前與“文革”相似,而后一句,又像逼良為娼的妓院老鴇。
她卻一下子一堵墻似的橫在我面前,“您這樣走不行。我向您宣布:您不要保健枕,這錢算我借。現(xiàn)在還不起,但是該得起。我婆家拆遷。拆遷、拆遷,一步登天。我就盼盡快城市化了,這錢連本帶息我還您。您水沒喝一口,都中午了,我這兒實在離不開人。我現(xiàn)在給您泡一桶方便面,您湊合吃一碗。”
我央求她,快要給她跪下了,“菩薩蓮呀菩薩蓮,您是菩薩,您是活菩薩,您饒了我吧,您放我走吧。您這碗面條,可讓我怎么湊合呀?!”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