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興
由于賄賂犯罪的隱蔽化、多樣化以及犯罪分子反偵查能力的增強,賄賂犯罪發現難、獲取證據難的問題日益突出。特別是刑訴法修改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等相關制度的確立,加上各項相關配套制度如支付制度等的不完善,常常使賄賂犯罪偵查工作陷入僵局。在賄賂犯罪的偵查過程中,吸取辯訴交易的合理成分,有利于賄賂犯罪案件偵查工作的開展。下文擬結合S市檢察院的實踐探索,就賄賂犯罪偵查引入辯訴交易的適用問題作粗淺探討,以期推動有關這一問題的實踐進一步發展。
一、辯訴交易制度
辯訴交易(plea bargain),布萊克法律詞典解釋為:刑事被告人做出有罪答辯以換取檢察官以較輕罪名或者數項指控的一項或幾項的某種讓步,通常是在獲得較輕的判決或者撤銷其他指控的情況下,檢察官和被告人之間經過協商達成的協議。辯訴交易意味著控辯雙方的讓步,它起源于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等都有相關做法,我國理論界與實踐界也有一定的探討。從有關國家的實踐來看,辯訴交易的方式主要有罪名交易、罪數交易和刑罰交易三種。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引入辯訴交易,一是可以在對其他更嚴重罪行的起訴中獲得該交易對象的證言或其他合作;二是可以在犯罪證據不夠立案的情況下,避免無法在法律上證實和打擊犯罪以及敗訴的風險??偟膩碚f,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引入辯訴交易,最終的目的還是獲取犯罪嫌疑人對犯罪的承認,從而有利于打擊更大的賄賂犯罪,進一步節約訴訟成本。
二、賄賂犯罪偵查引入辯訴交易的必要性
在美國,辯訴交易是在犯罪率高、積案較多、司法資源短缺等形勢下產生的。在我國,要在實踐中真正做到“老虎”、“蒼蠅”一起打,也必然要面臨與美國等國家一樣的局面。辯訴交易引入之后,必將對賄賂犯罪的偵查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
(一)有利于打擊共同犯罪
雖然《刑法》已將“坦白從寬”的政策規定為可以從輕處罰,但實際運行效果并不明顯。引入辯訴交易,給犯罪分子明確的從輕甚至減輕處罰的優待,有利于促使共同犯罪嫌疑人主動交代自己或他人的犯罪事實,瓦解犯罪分子,查處一批窩串案、大要案。
(二)有利于節約訴訟資源
實踐中,賄賂犯罪案件大多由基層檢察院查處,而目前基層檢察院“人手短缺、案件量大”問題比較突出。引入辯訴交易,有利于進一步縮短辦案時間,提高線索成案率,進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辦理大批有影響的大要案上,從而節約訴訟資源,提高訴訟效率。
(三)有利于化解取證難問題
對于貪污賄賂犯罪的偵查來說,貪污罪可以采取零口供的取證策略,但賄賂犯罪除個別案件外,基本上不可能采取同一做法。應該說,與貪污罪等其他職務犯罪相比,賄賂案件的取證難問題更突出。引入辯訴交易制度,可以推動相關當事人的配合取證工作,有利于化解取證難問題。
(四)有利于排除偵查阻力
在賄賂犯罪偵查中,若偵查人員與犯罪嫌疑人達成辯訴交易,犯罪嫌疑人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各方面的阻力、干擾、說情等就不攻自破,負面影響自然消除,且不會引起如家屬不服上訪、亂告等負面影響,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減輕辦案檢察官的心理負擔,提高辦案效率。
三、賄賂犯罪偵查引入辯訴交易的情形
結合辯訴交易適用的一般基礎理論,賄賂犯罪偵查的辯訴交易,主要有以下三種情形。[1]
(一)罪名交易
這包括兩種情況:一是檢察官承諾以所涉嫌犯罪中較輕的一罪換得犯罪嫌疑人對賄賂犯罪的認罪;二是當犯罪嫌疑人犯有某些在社會上影響惡劣的犯罪(如猥褻兒童罪)并害怕從此聲名狼藉,影響今后的生活時,檢察官承諾以其他罪名如故意傷害罪(輕傷害)起訴而換取犯罪嫌疑人認罪。在賄賂犯罪偵查中,比較典型的罪名交易,就是犯罪嫌疑人承認犯有受賄罪,對其他情節相對輕微的犯罪檢察機關不再追究或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追究。
(二)罪數交易
即犯罪嫌疑人犯有數罪時,檢察官為爭取犯罪嫌疑人承認有罪,承諾將本應指控的數個犯罪改為僅指控其中的一個罪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嚴格適用緩刑、免予刑事處罰若干問題的意見》的解釋,職務犯罪分子犯有數個職務犯罪依法實行并罰或者以一罪處理的,一般不適用緩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但為了換取犯罪嫌疑人承認受賄的犯罪事實,可對其剛達到起刑點、情節輕微的其他職務犯罪行為不再追訴,以換取犯罪嫌疑人對受賄罪的承認。
(三)量刑交易
即檢察官承諾認定法定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情節并向法官建議對犯罪嫌疑人適用較低幅度的刑罰,以換取犯罪嫌疑人認罪。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只要犯罪嫌疑人在初查階段或者在立案前或被采取強制措施前主動交代犯罪事實,檢察官就可承諾認定其為自首,建議法官從輕或減輕對犯罪嫌疑人的刑罰。
四、賄賂犯罪偵查中辯訴交易內容的理解與適用
上述三種辯訴交易,在賄賂犯罪偵查過程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適用,但也有許多爭議目前還不能夠達成一致理解,如對自首的認定等。一旦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引入辯訴交易,必然會給辦案人員理解和適用現行法律、司法解釋帶來一些困難,需要我們加以注意。
(一)對自首的理解與適用
在賄賂犯罪偵查中,是否認定嫌疑人有自首行為是辯訴雙方交易的一個重要方面。根據《刑法》第76條第1款的規定,自首需同時具備“自動投案”和“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兩個要件。實踐中,對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這一要件的認定沒有爭議,爭議在于如何認定“自動投案”這一要件。
1.主動投案的認定。在賄賂犯罪偵查中,有的犯罪嫌疑人是被檢察官帶到單位進行初查;有的是由單位通知到辦公室由檢察官帶到檢察院進行初查,這類情形能否認定為主動投案?S市人民檢察院2013年辦理的6件受賄案都屬上述情形,經研究均認定為自動投案,并得到法院判決的認可。筆者認為,這樣認定是符合立法精神的。
首先,從時間點上看,這種認定符合“兩高”司法解釋的規定。按照有關司法解釋,犯罪事實或者犯罪分子未被辦案機關掌握,或者雖被掌握,但犯罪分子尚未受到調查談話、訊問,或者未被宣布采取調查措施或者強制措施時,向辦案機關投案的,是自動投案。調查談話、采取調查措施的主體是紀檢監察等辦案機關,訊問、采取強制措施的主體是檢察機關,而檢察機關的訊問、采取強制措施都必須在立案后才采取,立案前只能進行初查。由檢察官帶到檢察院進行初查的犯罪分子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從時間點上看,與司法解釋的規定是一致的,應當認定為自首。
其次,嫌疑人主動投案與被帶到檢察院進行初查并不相悖。實踐中,檢察官為什么不直接通知犯罪嫌疑人來投案而是帶其到檢察院接受初查呢?主要是怕犯罪嫌疑人逃跑,妨礙偵查,但這與嫌疑人自動投案或者通知到案并沒有根本區別。這種理解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司法解釋做出的“向辦案機關投案的”屬自動投案的規定,但并不矛盾。實踐中,嫌疑人主動向辦案機關投案的很小,大部分是由檢察官帶到辦案單位進行初查。若引入辯訴交易制度,只要犯罪嫌疑人在初查階段或者在立案前或采取強制措施前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即可認定犯罪嫌疑人構成自首或視為自首,對賄賂犯罪偵查工作十分有利。實際上,這種做法在實踐中并不鮮見,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檢例第5號]也肯定了這一做法。
2.同種罪名中自首的認定。按照規定,犯罪事實或者犯罪分子未被辦案機關掌握,或者雖被掌握,但犯罪分子尚未受到調查談話、訊問,或者未被宣布采取調查措施或者強制措施時,向辦案機關投案的,是自動投案。對于涉及同種罪名或“雖被掌握”的情形如何認定自首的問題,可采取以下做法。第一,檢察機關掌握犯罪嫌疑人涉嫌犯罪數額較小的情形。如檢察機關已掌握嫌疑人受賄2000元或者1000元購物卡的事實,經初查,犯罪嫌疑人主動交代了受賄5萬多元的犯罪事實,應認定其為自首。筆者認為,不能以其涉及同種罪名或犯罪事實“已被掌握”來否認其屬自首,因為檢察機關所掌握的受賄數額根本不構成犯罪,如果否認其屬自首,很多犯罪嫌疑人就會翻供,不利于偵查工作的開展。如S市人民檢察院辦理的S市行政執法局陶某受賄案,檢察機關只掌握其受賄2000元的線索,在初查到立案前這段時間,犯罪嫌疑人交代了檢察機關未掌握的受賄8萬多元的犯罪事實,但提出必須認定其屬自首才肯認罪,否則即翻供。該檢察院經研究后認為受賄2000元尚不構成犯罪,遂引入訴辯交易,承諾認定其自首,直至法院審判階段該犯罪嫌疑人都未翻供。第二,檢察機關已掌握的犯罪行為或數額構成犯罪的情形。如檢察機關已掌握嫌疑人數個受賄行為之一的受賄10000元的事實,但其到案后提出該10000元必須認定“視為自首”才肯交代,否則拒不供認或翻供。S市人民檢察院辦理的S市某中學校長李某受賄案中,李某雖然立案前便交代受賄8萬余元,但始終不承認檢察機關已掌握的受賄1萬元的事實,最后其提出不能認定為“同種罪名”或“雖被掌握”的情形,才愿意供認這1萬元。辦案檢察官經研究,承諾認定其自首,不予認定該1萬元屬于“同種罪名”或“雖被掌握”的情形。該案直到法院開庭,李某都沒有翻供,取得較好的辦案效果。這種做法雖然是對司法解釋中“同種罪名”或“雖被掌握”情形的突破,但筆者認為是辯訴交易的合理運用,應予認可。
(二)量刑幅度的適用與突破
按照《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的規定,對于自首情節,綜合考慮投案的動機、時間、方式、罪行輕重、如實供述罪行的程度以及悔罪表現等情況,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常有犯罪嫌疑人提出對其適用緩刑才承認犯罪事實,否則拒不交代或者翻供,甚至上訪或者亂告,給檢察機關帶來很大負面影響,也給辦案人員帶來很大壓力。筆者認為,在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行為與緩刑條件接近的情況下,可以引入辯訴交易,減少對其證據不是很充分的部分事實的指控,或者適當突破自首或立功等減輕處罰的幅度。
(三)立功的認定與適用
根據《刑法》第68條第1款和司法解釋的規定,犯罪分子到案后有檢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發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經查證屬實;提供偵破其他案件的重要線索,經查證屬實;阻止他人犯罪活動;協助司法機關抓捕其他犯罪嫌疑人(包括同案犯);具有其他有利于國家和社會的突出表現的,應當認定為有立功表現。在賄賂犯罪偵查中,犯罪分子到案后有檢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發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的情形比較多,對此如何認定立功,也是賄賂犯罪偵查中引入辯訴交易要解決的問題之一。筆者認為,即使犯罪嫌疑人檢舉的線索只有少部分屬實,大部分不屬實,但檢察機關據此查清了其他犯罪事實,可認定其屬于立功,對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該種做法屬于辯訴交易中的刑罰交易,但畢竟與中國的國情有差別,在鼓勵司法實踐適用的同時,要不斷總結經驗。
(四)罪名和罪數交易的適用與突破
1.罪名交易的適用與突破。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只要為了查清有較大影響或犯罪的罪名,而與嫌疑人進行交易,放棄追究其他犯罪,即屬于辯訴交易之中的罪名交易。筆者認為,可以嘗試這一做法,實踐中也存在這樣的實例。實踐中,為了查清受賄犯罪,司法機關對行賄人一般都認定其不構成行賄罪或免除處罰。
2.罪數交易的適用與突破。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嫌疑人可能涉嫌數罪,有的犯罪情節相對較輕,即使數罪并罰其對量刑的影響也不大,只要其能夠對情節較重的罪行予以供認,對情節較輕的犯罪行為不予追究,并不必然影響公平公正,反而有利于提高訴訟效率,提升辦案質量。例如,S市人民檢察院在辦理傅某受賄案中,發現傅某還涉嫌私分單位(該單位系臨時單位)資產13萬余元。對該私分行為的定性,檢察人員中存在是構成私分國有資產罪還是違反財經紀律濫發補貼的爭議。在偵查過程中,傅某提出只要不查處該私分行為,其愿意認罪。辦案人員研究后認為,其涉嫌的該項犯罪數額剛達起刑點,且存在爭議,遂答應其要求,傅某即供認受賄50多萬元。這是在賄賂犯罪偵查中比較典型地適用罪數交易的案例。
辯訴交易的適用在各國都存在一定爭議。我國在賄賂犯罪偵查中引入辯訴交易,有爭議甚至不理解都是難免的。但只要把握好統一標準,以更好地進行反腐敗斗爭為目的,筆者認為可以先行先試。至于其與相關司法解釋不一致的地方,可以在探索的過程中,不斷總結經驗,適時進行修改,以適應新形勢下賄賂犯罪偵查工作的需要。
注釋:
[1]參見張智輝主編:《辯訴交易制度比較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2009年版,第97-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