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容
在臺灣,她是獲得過大獎但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怪的記者”;而在麻風村,她“像瘋子一樣作戰”了十年。
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直面沉重艱難的課題。是逃避,還是用力在生命的軌跡里添上厚重的一筆?
臺灣女記張平宜選擇了后者。
另一個世界
1999年夏天之前,張平宜尚未意識到麻風村會與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緊密聯系。
當時,她是臺灣《中國時報》的資深記者,工作穩定;家中有一棟4層樓的依山別墅,并配備傭人,開跑車,愛時髦,生活無憂。
像一些同齡女性一樣,隨著小兒子的降生,她打算辭職當專職家庭主婦。在辭職前,她安排了最后一次采訪任務——跟著國際救援組織到云南、四川一帶的麻風村考察,當時她來到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一個叫大營盤的小村莊。
那是另一個世界。
從1959年開始,因為麻風病的蔓延,當地政府在大營盤建立了麻風康復村,對麻風病人實行隔離集中的治療,張平宜到來的時候,這里已經遭受麻風病侵蝕半個多世紀。
第一次從臺灣深入到大陸偏遠底層的農村,窮山惡水,生活條件極其惡劣。封閉隔絕的破敗景象讓她震驚。這些村子極為偏僻,因為自然地形與世隔絕,仍停滯在無水無電、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無家可歸的老殘病人遭疾病侵襲,有人眼瞎、鼻殘、五官嚴重扭曲變形,有人缺手斷腳,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包傷口的布爛了,蒼蠅在周圍圍繞,走過的地方都是血痕。
“那里的孩子,他們沒有一個穿著像樣的衣服,很多人光著身子,身上臟得只能看到兩顆眼珠子,眼神空洞”。初到大營盤時,張平宜很疑惑為什么這個地方的孩子臉上都長滿了一顆顆的痣?直到她走近一看才知道——“天??!那不是痣,而是一只只蒼蠅停在孩子們的臉上。”
他們是麻風病人的子女,生在麻風村、長在麻風村,除了集體戶口外,他們沒有自己的身份。麻風病人尚有身份和補助,他們的子女卻一無所有,麻風病人的第二代、第三代不僅是文盲,更是所謂的“幽靈人口”,背負著麻風病人的宿命,他們走不出麻風村。沒辦法讀書,個別人只好隱瞞身份到外地去上學。
麻風病人沒有被安排在療養院集中治療,生活在最原始的山村中與世隔絕。麻風村民只能近親通婚,一生再生,小孩也沒機會受教育。出生、成長、成婚,又有新的孩子源源不絕地出生,一條看不見的線似乎圈著這些被命運詛咒卻無辜的臉。
張平宜是個愛哭的人,但她認為自己并非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弱女子,多年從事的記者職業早已讓她給自己披上防護衣,但是她哭了。
最初她的想法很簡單,只打算盡一個記者的職責,將看見的事情傳播出去。但是,如今回頭看,一轉身的工夫,她的命運與麻風村已經緊密相連了十年之久。
“我是一個母親,看到麻風村里的那些孩子,我做不到轉頭離去。”這是張平宜給自己的唯一理由,她沒辦法做完報道后抽身離去?;氐脚_灣后,大營盤的孩子經常在心里纏繞?!澳銜X得你當一個記者究竟在奮斗一些什么,是不是應該做一些事情?”
因為那一張張無辜的小臉蛋,張平宜心里很清楚,如果麻風村子女的救援教育不開始,他們將永無受教育的機會,一輩子都無法走出被人歧視的麻風村。
出身媒體行業,張平宜很懂得使用媒體?!拔矣X得快速引起地方政府注意的方法就是尋求媒體幫助,因此除了兩岸電視媒體、報紙、雜志的專訪,我也積極邀請網絡媒體到大營盤來采訪。”
2005年大營盤小學畢業典禮,張平宜邀請了兩岸媒體去采訪,臺灣和大陸都去了好幾家媒體,“‘啪,把這件事情一報出來,大營盤的戶口普查工作就展開了”,張平宜形容當時的媒體效應。
經過十年的努力,張平宜已經在大營盤建立國內麻風村第一所正規學校。2005年涼山地區的麻風村告別“幽靈村”的歷史,在完成一輪戶口普查后,大營盤成為正式的行政村。
媒體的關注,使當地政府將更多關愛的眼光投向麻風村。2007年國家投入扶貧資金在當地修路、引水、建房屋,給村民增加補助,并建學生餐廳,蓋中學校舍等。
3月中旬,張平宜將再次回到麻風村,她每次回去一般會呆上一個月左右。
像瘋子一樣作戰
最初的開天辟地是艱難的,因為民間社會的歧視,以及長期的隔離政策和落后的經濟措施,導致大營盤與地方社會結構的斷裂,麻風村成了一個“刻意被遺忘的黑暗角落”。
涼山大營盤村對她這位來自臺北的都會女子來說,真是一個化外之地。但最讓她感到心力交瘁的不是環境的惡劣,而是和當地官員的斡旋,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封閉社會里,當地官員們認為她大老遠地從臺灣來到四川涼山,一天到晚在麻風村幫助別人,鐵定是為了要投資獲利,要不然就是來這兒搞特務工作。
為了申請學校用地、經費,最初張平宜對當地政府寄予了很大希望。但到2006年,張平宜說自己已經發誓再也不跟官員打交道了?!拔乙е雷鼍褪橇?,我不想跟他們再去爭什么。我們把自己封閉在麻風村里,在自己的學校里,帶著孩子成長,孩子們沒吃、沒穿,我們就自己去找,不再指望當地官員?!?/p>
有一次,某個官員在張平宜的辦公室里,兩個人因為征地事宜而大吵起來,該官員“呸”地一聲在校長辦公室吐了口痰,張平宜跳起來大聲喊道“我們學校不準吐痰”?,F在講起這個細節來,張平宜居然得意地哈哈大笑,“我討厭那個局長,還把這個細節寫進了我的書,這個應該是給他的致命一擊,他可糗了”。
“像瘋子一樣在前方作戰”,張平宜這樣形容自己在大營盤的經歷,“如果我是個男人,早就被趕走了。人家以為你去行善,結果我們要跟他們作戰。但我們爭的是當地人的利益,結果是選擇了跟孩子們一起走這條路,一走就十年。我知道我一放手他們就會回到原點。我覺得這是最笨的方法,可也是最實在的方法。我有時候想想,真沒想到我的人生竟然會轉去那做這個事”。
“我必須承認,如果不是當年征戰新聞戰場的慣病,你一個人無論如何都得把選題做回來,我就不可能這樣做”,張平宜說,但她還是慢慢學會了更有耐心,留心觀察當地的文化,請教當地學者,從學者們對彝族麻風村的田野調查中,考察了疾病之于村落的生活影響,才漸漸地抓住了對涼山的感覺?,F在,大營盤小學已經逐步成為一個成熟的教學點,老師人數已經有12個,學生30人。
中國有800多個麻風村,光云南就有200多個。之所以選擇在大營盤這個地方奮斗,張平宜說,是因為我想在這里做一個樣板,讓后來者比照。
近日,張平宜的新書《臺灣娘子上涼山》在臺灣出版,她說希望通過這本記錄了自己十年涼山經歷的書,幫助孩子們把大營盤中學建立起來,“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替他們這樣的發聲請求”,她說這是跟政府的“最后一搏”。為了建立大營盤中學,她甚至給溫家寶總理寫過信,向涼山政府申請30畝地蓋學校用。后來,在政府主導下,大營盤中學雖然已經建立起來了,但仍未有老師到位,“出這本書真的很希望能夠幫孩子們把中學建立起來”。
為了募集資金,張平宜在臺灣成立了“希望之翼協會”,不定期向社會募捐。目前,在學校的運營上,協會尚能解決資金問題。但如果需要大筆費用,協會會跟其他一些基金會合作,或者向臺灣企業家籌集。
一個奇怪的記者
在別人眼里,張平宜是一個女強人,她也經常自問:我真的是個女強人嗎?
從最初的一個感動,到堅持走了十年,與其說是愛心奉獻,張平宜認為不如說是人生要學習的另一門功課。因為任何一種行善,絕對不是一廂情愿,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一種挑戰與行動,更是一種承諾和永續,如果沒有超強的意志力,很容易妥協于現實環境而放棄。
她的朋友評價她是個瘋狂而執著的女人,她則說自己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以前在報社工作時,她就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記者。很多記者喜歡跑比較搶版面的“立法院”政治或財經新聞線,對社會邊緣的題目根本不感興趣。但張平宜從入行開始就在做社會關懷的議題。
“這樣的議題很少有編輯會感興趣,因為沒有賣點,但好在我文筆還可以?!睆埰揭嗽趫笊缡且粋€沒有專屬版面的記者,她的文章可以放在任何一個版面,可又不隸屬于哪一個版。報社的同事早已知道她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記者。
1992年的某一天,張平宜在高雄的精神病院采訪精神病患者選舉投票,有人過來跟她說,“平宜,你采訪艾滋病的報道得了吳舜文新聞獎”。在此之前,張平宜對艾滋病的關注已經有七年了,對于不同的艾滋病群體,艾滋病酒吧,保險套等問題,她都會去觀察。
1996年,張平宜獲得“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這是對731人體實驗部隊和南京大屠殺的問題有了長期跟進后,憑報道《終戰五十年省思日本三大反人道罪行》而獲獎。
據說,當時大家都以為這個獲得大獎的張平宜應該是個老頭子,他們不會想到,寫這種東西的人其實是一個三十歲的女記者。
“我管你有沒有版面,我覺得我做的是我自己。所以說大家說我是一個瘋狂執著的女人,沒錯。”瘋狂的個性讓她在高中時就因為叛逆逃學,在三年內換了三個學校。她的父親只拜托她能把高中順利畢業就行,沒想到她卻順利的考上了前三志愿的師范大學,跌破了大家眼鏡,所有人都驚呼不可思議。
她說,師范大學改變了自己,讓她在反叛的個性中,有一個中規中矩的力量拉著她前進。
她在醫生丈夫的眼里,原是個嬌生慣養又脾氣不好的千金大小姐,除了做記者外什么都不會,也從來都不會做飯,現在卻可以在學校給幾百個孩子做飯。她先生總是說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她可以吃那么多的苦,并且在環境那么惡劣的地方還能夠苦中作樂,看到了她嶄新的另外一面,所以他很支持。
朋友們雖然相信她會做這樣的關懷,但在麻風村能夠呆上10年,覺得太不像她的個性了。沒水,沒電,被跳蚤咬,被官員怒罵,這些經歷,和他們印象里的張平宜實在不太一樣。
采訪結束后,她感慨地告訴記者,好多人看到她書封面的照片,都說照片和本人有差異。不是五官上的差別,而是神采,10年后的她,過度的操勞的臉上已浮現了滄桑感。
“所以說嘛,讓我過點好過的日子,我也很想悠閑地去喝個下午茶,我的命為什么要這么苦?我還可以繼續奉獻,但我不見得一定要到第一線去作戰。單打獨斗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十年了,我真的覺得我太苦了?!被叵肽菚r候一天要跑三個縣,然后曬到整個臉都有了黑斑。她笑說,她也很想有充足的時間休息,然后像其他女人一樣去做做美容,把臉上的一些斑點去掉。
她形容自己這一輩子的感情跟大營盤是割不下的,因為已經內化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會掌控著她的悲歡。接下來,她很希望角色上可以有點改變,她可以跟一般的女人做一樣的事。
(轉載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