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他與之搏斗的對象,是個無法企及的、外來的東西,某種他只能說,這不實在,而事實上卻又讓他至感恐怖,感覺就在他的孤獨境遇中浮游晃蕩的什么。整夜、整日伴隨著這樣一個存在警醒著,想歇息的他驟然又警覺到原先的個體已被另一個存在所取代,另一個同樣無法接近、相同晦暗又相異的存在。
——莫里斯·布朗修《黑暗托馬》
從捷運站走出路面,天光嘩地照亮視線,下午兩點鐘的陽光里,全副武裝的你從地下竄出如地鼠張望,迎面所見通常是右手邊賣皮包的小攤販,狀似夫妻的中年男女二人組左右站好,四百九的仿名牌包(過不久警察就會來開單)個個在鋪地的塑料布上乖乖排隊,這攤位擺設于捷運出口的人行道地磚,順著紅磚道前行沿途還有幾攤賣各色衣物,像陪著行人過馬路似的左右對稱均勻開展通到醫院新大樓。你不往那邊走,要左轉。
左轉往總院舊大樓。先遇見賣帽子的婆婆,她總把帽子堆棧排放在捷運出口的平臺(她就從另一端的路面招呼客人,靠著兩地幾十公分落差成為最好的置物臺)。病后你怕風,擋風御寒的裝備齊全,但帽子遺落了幾回(口罩也常不見,有次你照例包包攤開到處找口罩,終于找著戴好,同行的導演長輩納悶問你,怎么戴兩個口罩?你才知道原先那個進餐廳前拉下還掛在下巴處),你跟婆婆買過兩頂帽子,一白一藍,白的帆布材質遮陽擋風,藍的絨里鋪棉保暖御寒。對婆婆微笑又搖頭也不管她記不記得你,午安你好但今天不買帽子。然后是杠子頭阿姨,甜咸口味兩種,一個十元,及腰透明箱子上寫著紅字”杠子頭”,簡單利落,里面堆放上百個餅好可愛,像玩具,箱底下有小輪,夏天會加裝遮陽傘,令人驚嘆的小巧攤子多便利,后來你螞蟻似的吃飯法,一次一小點,餓了就補充(嚴重腹瀉胃痛使你體力盡失),常買這類食物放背包里的小帆布袋備用。
今天不買杠子頭。
立刻過街毫不遲疑,走過斑馬線迎面就是坐輪椅的彩券先生,黧黑胖壯的他不分寒暑晴雨,永遠穿短袖短褲,雙臂與腿的皮膚覆滿不知因何種病癥經歷許多次壞死坑挖愈合的巨大傷疤,且每次見了都新的傷口,路過他你常會心驚于那暴露出的傷口,那肆意橫生的肉芽,他突然會吟哦或嚎叫(你從不曾聽過這樣的叫賣吆喝),展示傷口也展示痛楚。他旁邊是賣護膝護腕護腰各類繃帶紗布口罩的攤子,受到彩券先生影響你也不曾光顧。
到醫院了。
總院舊大樓這幾個月一直在大規模整修,外墻前懸掛超大幅印刷著原建筑外觀的帆布海報(照片比原建筑尺寸小了十分之一),你還記得原建筑的外觀,百年歷史市定古跡,紅磚與洗石子相間砌成,維多利亞風格華麗繁復得令人目眩,在你還只是路人游客時曾陪同外國友人來此,你們就站在捷運出口望向它,三層樓建筑,光是入口門廊已使你們驚呼連連,門廊以四組希臘石柱支撐,每一組石柱各由兩到三根圓柱組成,一樓有拱廊,你們退遠些,能看見整體造型,二樓有希臘式回廊,屋頂兩側有方形衛塔,中間是三角形山墻,山墻正中的牛眼窗經陽光反射,竟如天眼射出金光。這竟是病院啊,當時的你只當是介紹臺北古跡巡禮的一站,朋友們有的談著殖民與后殖民,有的拿相機猛拍,你則貪心地以目光為長鏡頭想拉近拉近看得更清楚,想記住那所有繁復華麗的建筑細節。
如今你再熟悉不過了這建筑。你不再仰頭看它了,你總是慣性地低頭走進,入口門廊的石柱對你而言只是障礙物得閃避,迎面而來的是輪椅升降梯,你只顧自步上階梯(曾經你連此處的階梯地磚都曾微細觀看),摘掉帽子,走進大廳。
這日你來,出得捷運站過馬路,順著無障礙坡道向上,卻在半途放慢了腳步,你被那施工設施與海報交錯出的擬真又突兀的印象抓住了。遠看一切似乎依舊,如何裝修也不可能大幅更動,那張照片海報多逼真,倘若只是路人說不定沒發現正在裝修,得走近才能看見照片底下包圍一圈綠色塑料網,網內露出施工搭建的鷹架,盡量壓低仍持續鳴響的施工噪音,可想見某些工程正在進行,從入口側門看不清楚改蓋或整修的部分到底是何處(藏在那大幅海報底下工人進出器械操作就像手術,但以古跡名義你知道頂多也只是小規模細部修整,不是大手術)。那奇異的畫面使你停住許久,看得發傻。
什么意思?
將整修中的醫院外觀戴上面具或穿戴舊裝照片是為了什么呢,美觀?安全?熟悉感?怕嚇著病人?
“要讓一切看來如舊”,你知道這才是主要原因。
是否你也是以如此方法掩人耳目,遮掩住正為疾病所困的身體,甚至那看似無恙的外殼取代了你(若拿掉口罩帽子梳理整齊換上外出服裝,你看來只是更清瘦了,正如那尺寸略小于原物的海報),使得你無法讓旁人理解你體內正在經受的崩壞與痛苦。
不愿?不想?不能?“要讓一切看起來如舊”。但不可能的。“要讓一切看來如舊”。但狂風吹落海報,露出那被拆除打毀卸下而尚未修補建造的,露出帶血的肉與骨。
這是第幾次門診?是每個月一次?兩個月?三個月?是抽血檢查?看報告?治療?是眼科?精神科?內科?骨科?復健科?婦產科?是第幾診第幾號?似乎分不清了,可以確定的是,你只身前往,就像獨身旅行。
帽子口罩圍巾手套齊備,寬大黑色功夫褲里頭穿著黑色棉質衛生褲,粉紅色風衣底下是紫色愛迪達運動外套,外套里是排汗長袖運動服,再往里還有棉質汗衫與小背心,層層疊疊的穿法已無關美觀,只為可隨氣溫變化穿脫,腳穿厚棉襪慢跑鞋全副武裝模樣就像要去健身房運動,但帽子口罩又讓你那么像病人(所以不是運動是復健?)一路上行人揣測的目光讓你感覺自己像個怪物,幸而走進醫院你只是尋常的一員,甚至太尋常了。
如迷宮的走道路過各個轉角小路岔開就會進入全然陌生的科別,墻上定期張貼更換健康常識衛教信息,學生海報般以美工字手寫,小木桌是志工專用,穿著橘色背心的各色阿姨阿伯安靜站立,桌上放置醫院門診訊息,也讓人問路問大小雜事,走過志工區就來到中間通道,筆直寬闊的大理石走道兩旁的高大木窗透進天光,玻璃窗外左右是造景細致的中庭花園。一窗之隔那兒卻那樣靜啊,老玻璃特別脆透,更襯得那靜,幾名工人默片般悄悄動作著,陽光晴好,不見頂的大王椰子,幾株落葉喬木,四時皆有各色草花,你望著細風拂動枝葉花瓣,是顫動的風景畫,男女清潔員身著工作服修剪花木灑掃庭園,悠然寧靜的時光是哪兒在何時都不像真的了,你看著那窗景發怔,世界怎么了?你為何不站在陽光下的庭園背剪著手低頭看花看樹呢?你甚至想跟工人們寒暄說話,你要說這陽光是秋老虎啊,但陽光一落陰影處起風就好涼,你要問問這是什么花如此嫩紫花心卻帶白那是什么樹身形矮小枝葉卻肥綠如人臉,大叔大嬸你們打哪來往哪去,你要問問人生啊是怎么回事,你怎會來到這里。

然而你在窗這邊。醫院里。
你繼續往前,窗框飾以灰漆忽而橢圓忽而長方,每一窗景外的庭園造景各異,但你不能駐留,得繼續往前,你見窗與窗間的墻面展示著某某醫療團體訪問非洲的照片,影像泛黃老舊,人物衣著復古,細看才知都是幾十年前攝影紀念,旁邊印刷小字細說故事,看照片之余目光要注意左右上方的標志,各科別名稱像路標標寫在墻上褐色壓克力牌,轉錯一彎就差遠了。
攝影展示結束就進入一狹窄通道,由高至低從寬到窄綿延幾百公尺,如果走這路表示要去兒醫大樓抽血了,你若不走那邊,就會在路口左轉轉。
后來你學會安撫自己兼補充體力的儀式,若是抽血檢查,結束后到地下美食街便利商店買一杯熱可可配一個蛋撻補充體力。發病時你常為牙痛所苦,常以軟食果腹,吃膩怕了永遠的微波皮蛋瘦肉粥,有時會吃蛋撻布丁甚至便利商店果凍膠狀營養品,不是牙痛,是牙齒底下的骨頭疼痛無力咀嚼,周身的痛竟痛到牙齒了,而且曾做過根管治療安裝牙套的那兩顆臼齒特別痛。
醫院地下美食街食物并不美味,曲折走道店鋪都小,有飯面小吃面包房藥局便利商店、甚至還有兼賣健康書籍與身心靈音樂的某某唱片公司展示間,曾經在漫長的等待時間里你因為找提款機迷途,繞進那將展示架沿走道擺放的狹長空間,你找了位置坐下喝水,回廊里彌漫某種類似藏文的吟唱,禁不住起身探問店員,圓圓臉短發的女生說,這是大寶法王的音樂創作專輯《愿望之歌》,他正以藏語念誦”四臂觀音簡修儀軌”。
天啊,那是2008年10月6日在等自費的檢查結果,你緊張得胃痛心悸,聽著經文唱念,幾乎落淚(可能感傷多過感動),你動彈不得,當大寶法王以咬字特別清晰的普通話說出對人類與世界的祝愿,你心里面上都淚奔不止。彼時你正在初病的慌張混亂中,通過朋友介紹接觸了藏傳佛教,正在讀大寶法王的傳記,時常到官方網站聽法王講經。這莫非是法王的現身指點?你暗自念誦“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祈求檢查結果是不幸中的大幸,能有所轉機。家里書桌上有朋友從日本帶回的金閣寺御守,年輕戀人給的媽祖壓轎金,長輩送來的觀音寺甘露水,好友阿默傳來簡訊說他一直在幫你向觀音菩薩虔誠祝禱。前女友的母親基督教信仰虔誠,說改日要你去家里幫你做祈禱治療。
秋天到冬天天氣越寒冷你越陷入前所未有的宗教感(但疑問多過信仰),年輕戀人好擔心你就此出家,但你知道不是,你有太多疑惑想要問神啊,筆記里密密麻麻寫滿疑問,可是,你得先有個神來問。
大寶法王現身那個地下室的小唱片行,你立刻買了幾張西藏音樂,除了法王所作,還有一張名叫“聽,即解脫”(你看見唱片封套忍不住低語。無論什么宗教什么派別法門,請拯救我從恐懼里解脫吧,請幫助我解除那撕裂全身的疼痛,請讓我平靜),店員甚至差點說服你買下某個號稱能用音樂治療癌癥的絲竹音樂療法大師所作一套四張三千八百元的套裝CD。
不,今天也不買音樂。
幾個月來你已買過各式幫助冥想、靜坐、凈心,印度西藏尼泊爾的音樂,在那些身體劇痛無法自持的時刻,你平躺在瑜伽墊上靠著冥想度過,將時間切割成更小,將此刻分割成無數的當下,比細碎更細碎,把一秒對半再對半直至幾乎感覺不到的瞬刻,如此,無法忍痛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幾乎不需忍受,只讓一個個當下如空氣飄過,讓那全身亂竄的疼痛變得可以理解,像數學,可以數算,又像物理,成為基本粒子,你動用你畢生所學所知的任何的理論思想,抽象具象,你靜躺在那兒,設法將自己從肉身躺成一個概念。
痛是什么?彷佛將痛解釋成別種東西就能保護自己。痛是什么,是什么突然閃電般扭住腳踝,是什么從骨頭深處極冰冷地往外擴散使你打戰,是什么啪啪啪在你移動著手臂時從關節發出聲響,像是隨時都會折斷。你想起朋友家里的關節人形。關節,你從不曾這么清楚感覺到關節,從十指指節手腕手肘關節延伸至肩膀頸部像掃描快速轉到頸子然后肩背左右對稱或不對稱,每一個關節都分明,以程度不一的疼痛標志出自己的位置,使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苦澀,尋常的彎折都伴隨劇烈的痛楚,整個軀干有時僵直,這一僵直直到大腿,像機器人。有時上半身幸而可以柔軟動彈,但下半身又像廢了,不是僵硬是軟癱,從兩個膝蓋開始,大腿酸麻無力提起,膝蓋酸軟支撐不住全身重量,小腿,到底是肌肉還是骨頭或是韌帶啊是什么,扭住揪住擰住劈啪一聲有痛的細針穿刺過,是小時候爬山隔天的鐵腿,是跑步扭傷,是小腿抽筋,是阿基利斯腱被重捶,直痛到踝關節,不紅不腫但卡榫歪斜那種痛,站起來就會腿軟。往下落就到腳趾節,再往下,是腳掌心,除了關節,還有一物密布全身,是筋脈,肌腱,所有連接骨骼的軟組織,疼痛的最后落在從沒聽過足底筋膜炎這詞,換句話說,你的勃肯鞋通通不能穿了,就在原本是支撐點的足弓部位劇烈疼痛,對,就是那個點。
發作時間或長或短,隨天氣濕熱干寒變化,隨生理周期荷爾蒙分泌改變,隨其他你還不知原因的,壓力緊張焦慮恐懼作息飲食,任何事物啊都有可能引發。
發作長的時候像酷刑。
短的時候像幻覺。
你聽大寶法王說話,網絡影音都是法王以藏文講經,另有人以中文翻譯,若聞天音,你感覺若真有神,那該就是神發出的聲音,是神說話的神態,法王那青年健朗的臉龐有著亙古的神情,你對著小小計算機屏幕里更小不到五英寸的影音畫面一小時又一小時,無法療傷止痛,但你仿佛從困在小屋里出不去的病苦身體抽離,飛到了遙遠的印度。
不,不該對人說起這個,說起來像是瘋人言語,病后你已進入另一世界,鎮日除了看病養病復健吃藥再加上如此對神探問,天啊朋友看你的眼光里有懼怕,有困惑,眼神像是在問你還好嗎除了身體腦袋沒毛病嗎?你怕已經是病人還要加上宗教狂這標簽,如你去年初病時,生命頓失重心,當時還能自由活動,你突然一頭栽進年輕時積極投入過的社會運動,你好熱情與你敬愛的人們一起上街抗議,一個議題追過另一個,只感覺世上有太多不公不義需要反抗,渾然不知自己已近似抗議狂,這個狂那個狂,無論如何不是過多就是過少,真正的你去了那兒。
但時間漫漫啊你得做點什么。
你總是自問自答,這病要告訴我什么。我發生了什么事?你曾設想千百種方式理解,度過,你在疼痛減緩時阿Q地對自己說,從來也沒這么清楚感覺到身上每個骨頭肌肉的位置,我感覺所以我存在,這肉體過去只存在以吃喝拉撒睡像工具,甚至性愛啊都不曾這般提醒你肉體,這肉身能將你折騰得心神渙散,你一向自詡意志力最強,而這病動到了你的根本動到元神,動用所有有形無形能力都無法抗衡,所以你若熬過一天就又功力大增,你在一層一層痛的時間里深以為自己體驗更多,所有體驗都能化為你寫作的肉身(天啊從宗教狂又變成了身心靈療愈狂)。
癡人啊你說著夢,樂觀安慰維持不了一天,新生出的痛苦,未曾體驗過的新品種的痛立刻摧毀了那些夢,你恨恨地想起昨日的自我安慰,像被誰欺騙了那么懊惱,即刻又充滿自欺的悔恨。
誰欺騙了你?
又回到計算機前看著法王說法,將自己蛻變成一個概念,在痛得眼淚直流的時刻你忽視那些淚水,等待有那么一些時候疼痛減緩,像誰施了魔法,像得到神跡,腿又直了,膝蓋硬挺,骨頭里的空空聲消失,穿上鞋你又能上街走路,去買飯買菜,甚至還能去小公園運動,等待情人來看你,從她那看不出你的病況的眼睛里,渴盼一些些喘息。
這病要告訴我什么。
還沒有答案。
繼續在醫院漫游。
東方西方宗教哲學,也還有存在心理治療,也有意義療法,是集中營幸存者度過地獄的分分秒秒僅有的意念,你可以讓我的肉體痛苦,但無法使我的靈魂恐懼,但天啊你好恐懼。
恐懼。
又有那些時刻,你聲嘶力竭地握著手提電話,緊縮的喉嚨像火燒,號稱一百五十克的手機卻沉重如鉛,你得用手肘靠著桌面才支撐得起,你在說些什么?說話也痛不說也痛,那些內容更是令人痛苦萬分。兩段前后拉扯的戀情拉扯著你病弱的身體,命運的奇怪反復交織都糾結在此,奇怪你在這迢迢醫院走道上想起的,也正就是這些日子你經受的,恍如隔世又近在目前,你一直往前在曲折迷宮里奔走,就將那些情事病事傷事往后拋得更遠,你一直往前,卻不知自己要去哪。
怎么回事?
最初,不就是拇指痛嗎?
中醫西醫換來繞去結果是三個月后抽血檢查才查出毛病。
起初每個月報到后來每兩個月抽血已成常態,隨時監控各項指數,一年來你已熟門熟路知道越過整座醫院到兒醫大樓的成人抽血站,那兒病患少,抽血護士耐心體貼溫柔,使你放松不少。
起初總是跟著人龍在總院地下抽血處彳亍,人龍男女老少先抽號碼牌拿到檢驗單各自領了小紙杯紙袋(驗血驗尿用),暗黯地下室里空間逼仄卻擠了一兩百人,等叫號時大家都癡呆排坐塑料椅看前頭無聲電視里永遠播放國家地理頻道,你每次都拿一百多號,一等就是兩個鐘頭,好不容易到你了,護士小姐或因太疲憊臉色鐵青動作粗魯總將你弄得好痛,每次抽血對你都是恐怖的經驗。抽血站啊是你的惡夢,那兒總有太多悲傷的臉孔,那種悲傷里又有茫然,或是慢性病患抽血已成家常便飯,或是疑難雜癥正在等待神秘解答,相較于一樓的氣派寬敞,這兒成了暗處,你看著護士小姐用橡皮帶勒緊拍打著你的手臂等著血管浮出,領來的四支試管貼上標簽置放一旁,你深呼吸,等著針扎入,這個月這星期這天的血,必然與之前的不同,是否有什么能夠被滌凈、改變、置換、清洗,這暗紅血液里隱藏了你深切的盼望,埋藏了醫學秘密(各種數據說明了什么解釋了什么你也不清楚)與痊愈康復的可能(或不可能),你想起一個初患糖尿病的前中年期朋友,血糖機天天測驗,控制飲食、早睡早起、每日健走一萬步、煙也戒了,但殘酷的數字總是不降,那數字啊日日打擊著她又控住著她。她苦笑說日日心情隨血糖指數高低起伏,有時氣憤把那儀器摔了,下午又乖乖再買臺新的。
每次驗血都有新希望。
頻道轉換至”生活與旅行頻道”,帥哥主廚到你家做菜,無聲的電視里播放著好笑的橋段,沒有一人發笑。
謝天謝地某日你旁聽鄰座病患們談話得此訊息,走十分鐘路程來到天堂,兒醫大樓地下的成人抽血站,一樣是地下室,裝潢擺設都帶著兒童醫院的輕快色調,抽血站一出來就有麥當勞,紅白相間的柜臺護士小姐都特別年輕可愛,病人絕對不多,幾乎一人一護士等都不須等,對不起我很怕痛,我很容易瘀青,怕針的你仍不免再三交代,像是討饒又像撒嬌,年輕護士好耐心地幫你看這次該抽左手還是右手,仔細交代你早已熟知的步驟(握拳、深呼吸、放輕松,抽完后壓緊棉花不要屈起手臂,記得要按壓十五分鐘),即使如此,只要針一扎入,你仍緊張得胃痛胸悶無法呼吸,無論多少次也習慣不了。
如果是門診,就買7-11的三明治,可供漫長等待時果腹(你沒去院內的星巴客,一則是太花錢,再則覺得這咖啡館開設在此間太奇怪,地下一樓的美食街還可以想像,但這咖啡店就在大廳與各科門診中途的通道邊上,到底誰有心情去喝上一杯咖啡呢?但座位卻老是爆滿。或許惶惶不安的只是初病的你,這醫院已變成另一種百貨公司了,是人生一景,尋常不過,病患或家屬或醫護人員如院外的人,當然也需要咖啡跟蛋糕)。無論各科門診,診間門口總是人滿為患,你看診的內科診間掛到一百多號,你曾聽其他病患說起,這科病患多是年輕女性,外觀看來并無大礙,但其中大多是疑難雜癥四處求診,甚至反復住院,生死攸關,最后才查出是自體免疫系統問題。
是了。是要看免疫風濕科門診。
你罹患了自體免疫病。
幾個月中西醫治療檢查最后確定你的病名是風濕癥,與伴隨因風濕癥日久引發的干燥癥。所以那些疼痛有得解釋了,身體各處筋膜慢性發炎與關節疼痛,喉嚨干痛與干眼癥引發的眼瞼炎甚至腹瀉胃痛牙口腔反復潰瘍等,都是干燥癥。
啥風濕干燥癥?
不,不,不是中醫說的風濕,不是口干多喝點水擦乳液,不是抵抗力太弱要吃蜂膠,你對著虛空搖頭自語彷佛又有人來問你重復的那些問題,不我不能吃靈芝高麗參西洋參巴西磨菇或其他更名貴的什么增加抵抗力,最初某中醫師說你氣太虛得補氣,開了藥方讓你自行去購買生麥飲回家泡水喝,又說高麗參最補氣,切成薄片含嘴里,夜里你喉痛難忍,第二天醒來整個嘴唇全都脫皮。
病后小說家好友阿默每次見面總塞給你一小袋素食者強身錦囊,錠狀或膠囊十數顆,其中有葉黃素、素寶丁、維骨力,起初你好認真感動地吃了,后來醫生說盡量別吃單項配方維他命,最重要同一種類食物不能吃太多,最怕的就是植物萃取物,不能吃含有多醣體增強免疫系統作用的食物或藥物。什么叫做同一種類食物吃太多?你問了又問,那小錦囊還能不能吃?醫生說話如天語,你解讀不出。防不勝防,總之吃盡量飲食均衡,多吃自然新鮮的食物。
你又說謝謝不用再介紹中醫給我,這一年來你什么名醫都到訪,針灸推拿拔罐按摩氣功經絡芳療電療能做的都配合,真的已經嘗試過各種療法了,你又搖頭推謝,謝謝建議,有,有在運動,練氣功?太極?瑜伽?好我會試試看,你敷衍著回答。
曾經你在大樓中庭運動慢走(以前是公園快走健身),最遠也就能走到這兒了,天氣稍涼,你單薄得像只風箏,體重只有四十一,大樓中庭分三區塊,小橋流水一區,高爾夫揮桿練習場一區,再一區是兒童游戲場溜滑梯翹翹板都有,連接此三區中間的通道就成了你走路的地方,風大,但早晚仍有幾個住戶在此運動,一個老先生練甩手功,一練兩小時不停,八十幾紅光滿面看起來像七十不到。又有幾個家庭主婦六點到,邊八卦聊天邊練自創的什么功,全身甩甩抖動,穿著拖鞋也能健身。有天你六點半到,見有人在打太極拳,呼呼有風短發的奶奶好健朗,攀談之下才知道她已經七十幾,奶奶聽說你的病,見你只能在中庭繞圈走,說要教你練元極舞,每日七點準時與奶奶碰面,奶奶人真好,教舞也用心,但當時你的手無法高舉過頭,腳踝不能扭轉,膝蓋無法蹲低,練了幾天奶奶也放棄,對你說看來是該先去看醫生把身體治療一下再來練舞。發病之前你曾好勤快練瑜伽,后來十指無法張開撐地,膝蓋不能跪地,你停止去瑜伽教室,就在家聽CD練拜日式,之后全身關節的劇烈疼痛終于讓你宣告放棄。
最后你還是走路,用能不能走路來檢驗今日身體狀況,可以好好走個三十分鐘就是非常好的日子。無論晴雨,你總是讓自己去走,走路去吃飯,買菜,身體弱就在中庭繞圈,身體狀況好,晚飯后能走路去小學操場與老人們一起快走,簡直感激得涕零。
不,不是免疫力太弱,也不是太強,唉,怎么說,就是個免疫系統發神經大錯亂跟你這人一樣。有種說法能準確說明,就是禍起于蕭墻,免疫系統搞軍事政變,以為有外來病毒就開始攻擊自己的組織,可說是自毀自傷,但你也控制不了。還是聽不懂喔,沒關系??傊畡e再送我補品。
對,手痛不能持筷子,所以用叉子吃飯(但是吃面時面條會從叉縫滑落),難以握筆寫字(但簽名可以,哈,沒全廢掉,勉強寫幾字可以,比如填寫表格姓名出生年月字可,身份證字號也可,寫到聯絡地址就手軟,到戶籍地址時就必須由他人代勞)。一開始不能握筆,半年后連打計算機都有困難,朋友都問你手指還能動為何沒法打計算機?你說因為手臂無力,推移鼠標困難,因為好奇怪你也說不上來為何打計算機是個如此耗力的動作(超級不符合人體工學,盡管朋友已經送你軌跡球以取代傳統鼠標),書寫,如同說話,變得無比艱辛。有人說那還是可以寫作啊,你沒讀過潛水鐘與蝴蝶嗎人家全身癱瘓用眨眼示意寫得多動人?你啞口無言,不再辯駁。
不能?不愿?不想?不要?不會?
身體的失能使你內在崩潰,沒有辦法碰觸到內在的自己,你迷失在恐懼焦慮困惑造就的迷霧森林。你失去了表述自己的語言。
給我時間讓我摸索,我會找出辦法的。
可是啊長日漫漫,早上起床先熱敷眼睛,點眼藥,然后吃藥,張羅飲食,處理腹瀉,午餐再吃藥,下午就是看病,這科那科這家那家大醫院小診所沒止盡的等待,時間變得那么短,生活被炸彈轟成碎片,你疲于奔命只想歇一歇。
很難了解吧!對,一言難盡,解釋不清,說起來就累。你想拉肚子了對不起不能多說話喉嚨好痛。
其實沒人問你話。你獨自在醫院里。下午看診時間。
這是發病一年后的某天,十月十六日。天將冷未冷,氣候多變,所以你的衣著更顯怪異。
手上拿著裝有三明治的紙袋,身邊許多”看不出病征”的男女(有幾位都是熟面孔了)。
沒錯,是星期五下午,風濕科門診等看抽血報告。西三通道左轉內科,十二診二十四號。
你獨自前去。
褐色KIPLING后背包沉重裝了太多備用物品,這個背包內容物是你病后神經質與焦慮癥的證明。
不同材質的圍巾兩條,戶外低溫得圍羊毛材質,室內常又太熱,但脖子還是要保暖就圍著輕柔的棉質。醫療用紙口罩兩個(以防弄丟),天氣一日數變你穿穿脫脫的衛生衣衛生褲小背心(你怕風怕冷氣怕寒凍,又會突然渾身燥熱滿身大汗),當然還有水壺(盡可能喝溫水以免涼水下肚立即腹瀉)。
最重要的是藥品,抑制免疫系統的奎寧一排,改善喉嚨干燥的沐舒坦一排,止瀉劑三顆,腸胃藥兩種共六顆,抗生素眼藥水兩種,單支裝人工淚液四支。因為嚴重腹瀉體力不濟加上飲食不便(你不能隨意吃碗陽春面叫個排骨飯,當時你一直被附近的小兒科醫師診斷為慢性腸胃炎,得注意減少油膩),經過長期研究每當外出你就用夾鏈袋裝兩片白土司(至少能果腹),有機蘇打餅干兩小包,若喉嚨不太干燥還能救急(人是鐵飯是鋼張羅一日三餐成為你莫大的痛苦)。
不能忘記的還有小鏡子與棉花棒小支裝生理鹽水,不是因為愛美而是因為眼瞼長期發炎,睫毛經常松脫掉進眼睛又因淚液缺乏眼睛干燥無法自然排出,你常為一根睫毛掉落痛得哀嚎。經驗法則后來你學會每當眼睛刺痛進了東西立刻閃進角落拿出鏡子,果然,小彎彎黑睫毛就卡在眼底先用生理鹽水沖洗,讓它自己滑到眼角,眼疾手快趕緊用棉花棒取出來。
護唇膏凡士林護手霜(不是為了美觀是因為皮膚干燥脫皮嘴唇干裂),早期也有各式喉糖喉片后來知道含了更加口渴,有朋友介紹吃八仙果無花果說能生津止渴但你一吃就胃痛。
哎呀其他還有什么拉雜物品族實在繁難載羞于啟齒。
這些林林總總都是為了紓解或處理身上難以形容且神出鬼沒的怪異癥狀啊。你想解釋但沒有人問你。候診區其他病患看來都尋常,也沒像你這般全副武裝,本來你也沒這樣的,自從新流感爆發,九月中一次感冒后你神經質到了最高點,除了在家,只要外出,即使只是去樓下小吃店買飯,你也穿戴得像進入疫區。只要外出時間超過一小時,你就得帶齊上述的那些物品,即使知道這是不合理的焦慮與恐懼,即使大小西藥房隨時都可以補充采買,但你沒辦法控制自己。沒那些東西,你不敢出門。
冷、熱、干、痛、凍,還有更多無以形容,全身都不對勁,診間里其他病患都在做什么呢?你忍不住四處探看,許多熟面孔,旁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病患正拿著小本子寫筆記(你知道她正在寫的是等會要問醫生的問題,你的出發前已經寫好了)。你聽見前面有人交談,是個年輕男生,穿著橘色帽T牛仔褲球鞋耳上掛著iPod耳機,嘻哈風格該不會是陪女友來看診吧?但他與一個年輕護士交談著,你不想偷聽但男生嗓門大。
你聽出來了,是焦慮。
(我懂,你想抓住他的手對他說,別難過,我懂。)
嘻哈男緊抓護士的袖子,說他好焦慮因為他不能熬夜又不能太累,可是他的工作要輪班,他跟老板說這陣子能不能別讓他值大夜班(你一直在猜他做什么行業,是便利商店嗎?),老板說你是想偷懶吧!看起來又沒怎樣。他說連女朋友都說他好怪(不能夜游了不能夜唱了什么都不能,我看你是變心了吧),護士一直溫柔勸慰,說指數目前很穩定,應該沒問題,當然還是不要熬夜啊,別讓自己壓力太大(我怎么能壓力不大,我的工作就是壓力大,啊,我又不能太操勞,業績怎么會好,業績不好壓力不就更大,嘻哈男都語無倫次了),護士又說放輕松?。。ê脺厝岬淖o士你也好想去問問她該怎么辦你的細菌恐懼癥)你會慢慢恢復的,上次住院之后到現在一年多不適狀況都很穩定嘛(住院?你聽了心里又發麻,他到底是什么???),主要就是放慢步調,放輕松,相信醫生的判斷(兩三個月才能見到醫生一次啊其他時間該怎么辦?你想嚷嚷),嘻哈男的手機響了,“對啊我在醫院,人很多啊,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啦!我都快發病了,你再等我一下啦,快到我了,不然你直接來醫院找我嘛!到我了,你相信我啦!”嘻哈男掛掉電話果然叫到他名字,他快步走進了診間。
那對話仍在你腦中進行(他的戀情快完蛋了吧!就像你當初)。
你也帶了小本子,上面寫了什么。兩個月一次幾分鐘的談話你等待了好久,有太多問題想問,未免遺漏你總得拿小本子記下,好緊張,比年輕時僅有的幾次應聘工作等面試更忐忑,比聯考更緊張,比約會更期待。
記得問醫生喉嚨痛、干眼癥與眼瞼炎(一直點抗生素沒問題嗎?已經點藥六個月了),膝蓋痛需要吃維骨力嗎?要照X光?要轉骨科?復健科?腸胃科(你都還只在附近診所治療腹瀉)?你要問拉肚子的狀況很嚴重這樣正常嗎(一直以為是生理期過后的體虛,后來是免疫用藥的副作用,但醫生又說那是因為腸胃干燥?啥?),到底該吃些什么食物才能改善?
還有反復出現的陰道發炎跟免疫病有關聯嗎(實在不知道如何對醫生訴說,但婦產科反復開藥內診已經幾個月就是無法根治,你一定要問問醫生)??谇粌饶ど囝^經常反復潰瘍破皮跟免疫系統有關嗎,常突然干咳咳得想吐,聲音嘶啞說話困難沒法改善嗎?
請問什么食物不能吃?可以喝雞精嗎?維他命?可以吃中藥嗎?
你有千百個問題想問,在那些全身怪痛恐懼得幾乎發狂的時刻,你多希望能打個電話問問醫生,“這么痛正常嗎?”那些疼痛與怪異的感覺無以言喻。但你怎么會癡傻地期望自己能正常,該問的是,這么痛該怎么辦?如何生活下去?
沒力氣說話,沒辦法打字,一用力就會疼痛,從喉嚨往下拉扯住胃部你都可以感覺到那些臟器的干燥不只是名詞,整個身體像被從內部直線拉扯,幾乎可以聽見吱嘎聲,然后腸胃一緊,先是狂拉肚子,再來胃部會像氣球般脹大,稍微用力便疼痛得似要炸開。
你需要幫助。
一天,半天,一小時,十分鐘,痛楚忽來忽去,如影隨行。你被囚禁在肉眼不可見的牢房,門沒鎖,但你走不出去。
醫生說了什么?指數升高了一些,“必賴克婁仍維持早晚兩顆,先把指數壓下來”。你說除了四處關節痛,最近喉嚨干痛的情況很嚴重,有時干燥得發不出聲音來(醫生你沒聽出我聲音里的怪異嗎?嘶啞如老鴉),醫生說“那是因為喉嚨干燥,沐舒坦吃了會改善”。你又說拉肚子的情況很嚴重,“半夜會醒來拉肚子嗎?”醫生問,你搖搖頭(但心里一慌,這個問句像預告),“先開一些腸胃藥備用”。還想再問什么,但沒有再問下去的氣氛?!澳阖氀車乐兀t素只有九,貧血會導致肌肉骨骼復原不良,所以要繼續補充鐵劑”。你想抗辯說“可是吃鐵劑會便秘會胃痛”(啊,不是正好抵消腹瀉,不,那就是腹瀉加上便秘雙重痛苦了)。結果你只來得及問說身體各處關節這么痛會不會導致骨頭變形?
醫生說,要看個人體質(好關鍵好重要就是這句了)。
你飄然走出診間不是因為快樂,是緊張到虛脫精神體力都耗盡。這次看診消息不好不壞,指數不高不低但還是高于正常值,問題是那些指數無法描述你身上的疼痛與怪異,醫生也沒進一步解釋(看診到半途突然有個男人沖進來,希望醫生給他加號,要拿類固醇,他說他痛得快死了,根本不能睡。相較于那人的痛不欲生,你沒服用類固醇一定表示你的狀況尚好,在這個診間你還是輕癥,你是不是太神經質才這般痛苦?醫生說要看個人體質,是不是其實是要看個人性格),你知道后面病人還很多,有更多比你嚴重的人需要診治,但你有好多問題想問,這些問題上網查不到答案,你需要專業人士幫助。
但竟就這么傻傻走出了診間。
下次見面得再等兩個月。
看完門診,慢步走到大廳準備付費領藥,你走得好輕好慢(通常一兩小時等待焦慮折騰下來已經累了),周遭大多數的人看起來都比你嚴重,循原路穿過走道回大廳途中,看見醫護人員推著病床快速通過(橘色被褥底下總裹著一眼辨認不出男女的病患)、各國籍的看護外傭推著插鼻管骨瘦如柴的男女老人膝上蓋著毛毯,或更老更瘦的老人由家人攙扶,或戴著頭巾的癌癥化療病患,或身上有殘疾截肢拄著拐杖坐輪椅。你剛跟醫生會談完處于緊繃后的茫然,兩個月里神出鬼沒東奔西藏忽這忽那的各種病痛造成的心理恐懼,你懊惱著剛才太緊張漏問了幾個問題,但你知道即使你把癥狀全說了,醫生也只說那是這病會造成的,或再加開一種新藥對付新的癥狀(這次的腸胃藥叫做肚比康)。你的痛苦恐懼焦慮沒有在這次問診里得到滿足解惑安撫,像等待已久卻被強迫中斷的約會,一顆懸著的心卻咚地一徑下沉(接下來又是兩個月后抽血看報告,誰知道這兩個月還會發生什么更新更怪異的折磨)。
心沉到最底突然你感到奇異地放松,好像有什么讓你安心,那絕非因為這個醫療系統,掛號等藥抽血檢查都需要排好長隊伍,迷宮似的走道從一處到另一處得走好遠(有時你膝蓋腳踝足底都疼痛不堪,走道越走越長,似乎永遠到達不了),你甚至懷疑這些不人性的設計是為了使人忘卻正常人該有的狀態,使你變得麻木或至少茫然,既然來到這里了,忘掉外界所有一切規則吧!疾病自有它的宇宙。
是?。∵@是另一個世界了。
那不是安心,是疲憊到了極限進入麻痹。
但無論是安心或麻痹,都一樣了,那意味著的是,看診的一天結束了。
來到這里的人的身分都與疾病相關,他們互不相識也互不了解,他們鮮少對其他人言語。常見與他人搭訕的,是幾個賣愛心圓珠筆的小男孩,國中生模樣的他們穿梭在各個候診區,用低微乖笨的音調喊著你,姊姊,姊姊,想要請你幫個忙,你如其他病人一開始以為是問路,便抬頭問他何事,見男孩鬼祟從書包里拿出什么對象,才知道是兜售圓珠筆,那是一組黑白兩支裝在透明塑料袋里的廉價圓珠筆,一組五十八十或一百你記不得了,這樣的販賣背后有什么集團,你也不知。男孩天真又心虛的神情,不知是弱智或佯裝的語調啊,被搭訕者各式各樣的反應,加深了這診間的怪異氣息。
你想著,這里是夢的世界了。這夢里出入的病患、家屬、醫護人員、工友清潔婦,有時如冰冷的工業建筑群中的工人整齊成排行動,有時靜靜像宗教儀式里集體的無聲舞蹈,有時又窸窣聽見家常交談,有時病床推移借過借過但寬敞空間并不感覺緊急,有那么些想當然必須的急迫,但這是夢的第一層,攸關生死的急病重患不在這里發生,這里建筑太美氣氛太靜人們太有禮,但這個美好的夢里,你與眼前其他這些乖順的肉體,都被各種疾病侵略,被削割扭曲折彎切除縫合過(或即將),這些肉體大多長期、慢性地吞食服用注射各種藥物,被大量的醫學名詞占滿,等待被詮釋、理解、救治(或正在進行),這里設備新穎,寬敞典雅,即使大面大面窗玻璃圍繞,陽光透入、加以大量人工照明,這夢里仍彌漫揮不去的灰色霧靄,與因話聲細碎造成的安靜。
這里人們的話語都與外界不同,糖尿病高血壓乳癌胃穿孔肝硬化,內科外科骨科小兒科,抽血驗尿照片子,取代了士農工商,柴米油鹽。肉體被拆解,掀開,重組,人去掉身分地位年齡家庭關系,還原到肉身。肉身與疾病,發炎腫脹變形扭曲切開縫合,尚有肉眼不可見的,在血管,在骨頭,在臟器,有各種科學儀器可以透視,人被拆解成各種的醫療術語和各項檢查數據。
人們都穿著衣裳卻變得裸透。
這是夢的世界。
人們都乖乖等候,帶著忐忑的安靜,那么謙卑、小心、彷徨、困惑、不安(所有這些描述都不再僅屬于你一人)。人們掩飾著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恐懼,在漫長的人龍中等待,掛號、候診、批價、領藥,每個程序都冗長而意義不明,你也只能乖順地隨著對伍前進。這里該有的人生百態想必比夢外更離奇曲折,但你沒發揮觀察天賦卻是陷入空茫,在這夢里,你不是小說家,正如眼前的西裝老伯不是某企業家,你曾見過的某男民謠歌星哀戚地陪著同性伴侶驗血,某購物專家一身華麗地陪母親領藥,這人那人拋脫原有的生活紛紛加入了這夢,會隨著次數的頻繁與否進入或遠離夢(你已經進入了,越陷越深,越走越遠,兩張慢性病連續處方箋是你的入境簽證),夢里一下午過去,你就要穿過寬廣挑高得令人震懾的大廳,穿過相對顯得窄小的大門,你將要滑出了,要回到現實世界里了。
才接近門口突然陽光燦亮,音聲嘈雜,出租車成排等候,捷運(地鐵)站出口就在對街,這是夢的出口了,你醒來朝光源走去,提著大包小包的藥,伸手遮擋刺眼的光線,有花樹在對街盛開,賣東西的小販仍各就各位棋子般原位不動,你拉攏敞開的外套,戴上扶妥帽子,把圍巾兜好,不同于夢里的涼冷恒溫,夢外有具體的空氣微粒溫濕度變化(病后你成了活體溫濕度計,些微風吹草動、點滴氣候變化都反映記錄在你的關節與黏膜),甚至還沒冬天呢!你回頭望了一眼夢那邊,螻蟻般人們都縮小成剪影,細瑣破碎地移動,領藥批價候診掛號,程序顛倒。大廳里漫游的那些人們啊繼續著迷離夢境,天黑醫院就關門,天還亮你得先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