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我和麥芮住在她的小餐館。那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餐館了,只能放開三張桌子,可麥芮很知足。大學畢業后很長一段時間,麥芮沒有找到工作。那時,每天清晨,她就披塊毯子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去上班。我的“班”說明白點就是掃大街。這份工作也是我擠破頭才考進去的,而且還是事業編制。麥芮說情愿臭在家里,也不去掃大街,管他媽的什么編制呢。直到那天云鳳來找她租下這個地方當餐館,麥芮才復活了,才開始對我溫存起來。不過這種溫存的日子并不長。
云鳳是麥芮老家出來的一個大胸姑娘,滿臉雀斑。她在這個城市做過很多工作,包括工人、保險員、推銷員,等等。麥芮上大學時,云鳳經常去看她,穿著土布褂子,坐在麥芮床上,給麥芮和我洗襪子。她有著湖藍色的眼睛,據說祖上有俄羅斯血統。我的眼睛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溜向她的大胸,為她不足一米五的個子擁有如此碩大的乳房感到好奇和驚嘆。那天我在廚房洗碗,當然邊洗邊偷打量她的胸,我就是這樣一個不浪費丁點兒空閑的人。她從桶里拿出一摞臟盤子放進水池里,連看我一眼都沒就從我旁邊擠過去了。還沒等我回身用目光繼續追蹤她,就感覺到屁股被人擰了一把。我一個激靈直起腰,她回頭朝我眨了眨眼睛跑掉了。
餐館剛開業的時候,還能一天接上幾桌,賺的錢剛夠各項開支。一到晚上,麥芮就坐在餐館閣樓的地板上數錢,一個硬幣也不放過,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可隨著夏季的轉換,生意一天比一天慘淡。偶爾過來幾個客人,麥芮恨不得不要錢留住他們。店里太冷清了,那個厚嘴唇大廚在廚房里經常把鍋子敲打得叮當響。云鳳去其他餐館看過,說比她們好不到哪兒去,也是慘淡經營。可人家底子厚實啊,可以支撐啊!麥芮拿個小本子對餐館的客人進行訪問,說是搞社會調查,調查生意不景氣的原因。看著她在客人跟前彎腰賠笑的樣子,我真恨不得把她的小本子奪過來扔爐子里。調查來調查去,沒有什么統一答案。有客人說怕出來吃到地溝油,有的說單位不景氣沒錢吃,有一個回答得最搞笑,說如果不要錢就天天來吃。麥芮站在前臺托腮看著門外,無限憂傷無限愁苦。終于有一天,一整天沒接到一個客人。麥芮看著水池子里翻上白肚皮的鯉魚,聞著里邊冒出的惡臭,沉著臉一句話沒說。
晚上打烊后,我光腳坐在閣樓的地板上喝啤酒,麥芮也在一邊倚著墻喝。麥芮現在能一口氣喝整瓶啤酒了,瓶底朝天,咕咚咕咚倒進喉嚨,眉頭都不皺一下。她身邊橫七豎八躺著很多喝空了的酒瓶子。“麥芮,會好起來的,會的!”我喝了一口,舉著酒瓶子安慰她說。這批啤酒還是年前卸下的貨,眼看要過保質期,這陣被我和麥芮喝得差不多了,有時云鳳也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們的大廚是從不參與的,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有妻兒要養,只要每月給他合適的工資,他就心滿意足了。麥芮一聲不吭,喝完一瓶又用牙齒咬開一瓶,只是這瓶不是喝,而是把酒瓶子舉過頭頂,咕嘟咕嘟倒在了自己頭上。白色的泡沫順著她漂亮的卷發、精致的五官、光滑的脖子一路直下。我沒管她。這個夏天她經常這樣,喝啤酒,倒啤酒,摟著我的腰哭泣,然后睡覺。
麥芮像往常那樣,扔掉啤酒瓶子,把掛滿啤酒沫充滿啤酒味的頭靠在我腿上,摟住我的腰開始哭。我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啤酒,在想是否下樓拿盤油炸花生米。我有些厭煩麥芮喝上酒哭,很煞風景。第一次見她酒后哭是在大學里,她的心理學考試沒過,得補考,她在學校旁的小吃店里端著一茶碗白酒邊喝邊哭,哭得很傷心,說從小到大學習都是第一,從沒補考過。我很心疼她,奪過那茶碗白酒一口干了。我發狠說,去他媽的心理學!我教你作弊。那時我很愛麥芮,我現在也不是不愛,只是一切太乏味了。我抹了一把眼睛。云鳳的大胸又在我眼前晃動起來,晃動得我頭暈。我抱起麥芮開始親。她臉上的淚水頭上的啤酒都蹭到了我身上。“小鑼,太艱難了呀日子!我晚上做夢都夢到怎么讓生意紅火起來。你做過這樣的夢嗎?你就知道每天抱著你那把狗娘養的大掃帚,狗娘養的事業編制!”麥芮開始尖聲罵我,說明天再沒客人登門,她就把餐館砸了,把我甩了,讓她小姨來領她回老家找個大款嫁了。我看著麥芮皺成一團的臉,有些泄氣。我下樓從貨架上拿了一包殼牌香煙靠著前臺吸。天亮時,我成了一個吸煙老手。
雨是從后半夜開始下的,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麥芮沒有起來,睡得眼泡都腫脹了,還沒有醒。云鳳打著一把花傘進來了。云鳳在市郊的棚戶區租住的民房,那里的房租也貴得要死。她今天穿了一件低胸的連衣裙,巨大的乳房呼之欲出。我很想跟她一起做做開門前的準備工作,可大廚來了,我只能穿上雨衣走了。
我掃著雨中的大街,腦子有些亂。我想起云鳳進餐館時沒有跟我打招呼,而且是低頭進來的,步子很快。發生什么事了嗎?昨晚麥芮喝到最后說過:“如果大鳳離開,我也不會怨她,要是我,說不定也會離開的。工資發不下,她拿什么活啊!可,可她如果離開了,我一切又得從頭開始啊!”然后便是大聲哭泣。云鳳會走嗎?我拄著笤帚發了一會呆。城市的建筑籠罩在細雨中,或者那不是細雨,昨晚電視上說那是“霾”,因為大氣污染造成的一種很臟的顆粒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我懶得去細想“霾”,真毒死了倒也過把癮。
前面的胡同里有家酒吧,那是我經常去的地方。我喜歡那個地方,價位不高可很隱蔽。有時麥芮哭累了睡著時,我會穿上衣服到這里來繼續喝酒。我請我們隊長進去消費過,臨走隊長拍著我的肩膀說:“錢是其次,主要是安全。小鑼,安全!”
一想到隊長說的“安全”,我就激動,渾身發熱。我下班是借隊上的破捷達開著回來的。回到餐館,天都黑透了,里面照例一個客人也沒有。我發現大廚和云鳳都坐在餐桌前,低著頭,想事的樣子,或者只是愁悶。麥芮呢?我懷疑麥芮還躺在床上。大廚慌忙站起來,搓搓手又坐下了:“麥經理……麥經理取錢去了。我,我要辭職了。”我一愣,直直地看著他。云鳳沒走,他倒領先了。我不禁對云鳳有些感激。“你要去哪兒發財?”我眼睛仍直直地盯著他,顯得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是不會在意他去哪兒的,他去首都和去地獄于我來說沒什么兩樣。我是在想今晚怎么把云鳳帶到酒吧去。“我買好火車票了,我,我要去項城。他們……他們說那里的錢好掙。”大廚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話音抖動。云鳳怔怔地看著我,湖藍色的眼睛水汪汪顫悠悠。我看了她的眼睛,又看她的身上,我發現她今天穿了一雙跟非常高的鞋子,顯得挺拔了許多。我想起了她擰我屁股的那一把。
麥芮回來了。她沒拿包,蒼白的手指頭卡著一摞紅色的鈔票,鈔票上面是我的工資卡。麥芮把錢放到大廚跟前:“小鑼工資卡上就這么多了,欠下的我下個月給你打過去,你數數。”麥芮的眼泡還腫脹著,頭發亂七八糟。我看向大街。有個男孩大口吃著雪糕,一塊奶油滴在了他的胸前,立即遭到了身旁女人的責罵。男孩根本沒在乎,依舊伸著舌頭舔雪糕,一下,一下。雪糕在他舌頭不懈的努力下,越來越單薄。
“小鑼。”我一個愣怔回過神來,發現大廚已經走了。麥芮把工資卡遞到我鼻子下面,“對不起,小鑼。”我搖搖頭,把工資卡推了過去:“麥芮,實在不行,我們……”“不!”麥芮往后退了一步,彎腰尖聲叫道。她是個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人。我轉移了話題:“麥芮,今晚我們隊上開會。”麥芮左邊的眉毛一挑,作了一個“你隨便”的表情,邁步上了閣樓。
“咱們今晚去哪兒?”云鳳貼身挨著我,舌頭舔了舔嘴唇,等待我的回答。我大吃一驚,心中狂跳不止:“你,你怎么知道?”云鳳笑了,伸手在我屁股上擰了一把,比第一次擰我的那一把輕柔:“我喜歡你的傻樣。”云鳳在我耳邊說。有些熱熱的風吹到臉上,臉倏地紅了。我抬頭看了看閣樓,上面有走來走去的聲音。云鳳去了廚房。我拿不準是不是跟著她過去。
麥芮從樓上一溜煙下來了。她手里還拿著一個打火機。那是啤酒商送的精致打火機,賣十箱啤酒才能得到一個。我喜歡這種打火機,可眼下沒工夫理會它。麥芮化了妝,顯得她的臉突然間無比鮮亮。她看到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玫瑰色的嘴唇,歪了歪嘴,聳了聳肩膀,跟電視上那些外國人一個熊樣。然后,把頭伸向廚房。我靠在前臺,用手胡亂按著臺子上的計算器,我猜不透她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麥芮在廚房門口跟云鳳嘀嘀咕咕。我觀望著。我有的是耐心。正如剛考進環衛處時,人事科長跟我講政策,他們招收的雖然是清潔工,由于是事業編制,所以他們不得不謹慎,講明白,考進來頭三年不能改換工作,就是說得掃三年大街,哪怕你是哈佛畢業。我一一應著,告訴他,我有的是耐心。“耐心是個好東西!”他笑了,露出被香煙熏黑的牙齒。
麥芮離開了云鳳,朝我走過來。我的面前又出現了大學時候的麥芮,美麗,素雅,令人神往。我不禁逗了她一句:“小白兔不會是要往狼口里送吧?”麥芮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實際上她肯定聽到了:“咱們打烊吧。小姨來了,找我有事。”云鳳的手水淋淋的,站在廚房門口沒吭聲,白熾燈把她湖藍色的眼睛照得晶亮。麥芮看著我:“你也去吧,咱們一起。”她知道我是不會去的,即使不“加班開會”,我也不會去。她小姨是個干瘦的女人,有著小縣城女人特有的勢利和精明,一個月要來幾次,差不多每次來都帶著一個或高或矮或精或傻的年輕男人,讓麥芮相親。這些或高或矮或精或傻的男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非官即富。每次麥芮回來都會仰躺到床上,把這些男人從頭到腳拆散了分析取笑一番。
麥芮開開心心地走了。看得出,她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從我的視線消失。我于是走向云鳳,云鳳退了幾步:“不,在這里不行。”我停住腳步,忽然感到了乏味。如同小時候渴望得到鄰家男孩的小火車,等拿到手時,才體會到,自己并沒有想像中的那么興奮。云鳳認真地看著我:“我跟麥芮是好朋友。”我微笑著回望她,顯得溫文爾雅。我想起了麥芮走時手中拿著的打火機,第一次見面就送禮物嗎?我的微笑僵硬了一下。云鳳不再理會我,開始拉餐廳的窗戶,關閉廚房天然氣,做離開的準備。
我出門發動捷達。車年歲久了,如同一個有哮喘病的老人,劇烈喘息了好一陣子才啟動起來。我透過玻璃看著云鳳鎖上門走過來。看著她的胸脯在衣服中洶涌澎湃,我心里也跟著澎湃起來。我為自己的澎湃感到高興,我害怕那種對所有事情都無所謂的感覺,那種感覺會毀掉我。從抱著大掃帚開始,那種感覺時時纏繞著我,讓我心田枯竭身體乏力。
車子顫抖幾下上路了。我覺得自己要燃燒起來,因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云鳳把手放在了我的腿上。我好久沒有這么激動過了!云鳳跟我說,從在麥芮宿舍里第一次見面,她就喜歡我,她是認真的。我沒有在意她的絮叨,我發現那個吃雪糕的孩子在我車前晃來晃去,手中的雪糕變成了汽水。我按了一聲喇叭,孩子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躲到了路邊,他的眼睛里露出艷羨的神色,他是在艷羨我的車?我轉頭看了看云鳳,她眼睛里有些淚水似乎要流出來。我努力專心聽她說話。“日子過得太苦了,麥芮知道。麥芮的父母那時在我們村子教書,我們羨慕麥芮,穿白裙子,扎蝴蝶結,我們都向往她家的日子。現在當我跟她一起時,我才知道,她更不容易。幸虧她有餐館,還有你。”云鳳看了看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發現她沒有涂口紅。我喜歡她不涂口紅。心中振奮了一下,腳下加大了油門。
這是我跟云鳳第一次約會,也是唯一的一次約會。這是個糟糕的晚上,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在停車場停下車時,我感覺有些不對頭,哪里不對,我說不上來。有幾個發型呈雞冠狀的男人靠在沒有熄火的摩托車上喝酒,事實上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們穿著馬甲,露出粗壯的手臂,其中一個的耳朵上還拖著一個巨大的耳環。他們盯著從車上下來的云鳳,用眼睛追蹤著她。進了酒吧,站在玻璃門后,我又看了他們一次,他們的頭湊在了一起。
酒吧里人不多,大概還不到多的時候。舞池里那幾個小妖精陷入了狂熱,頭搖得天昏地暗。燈光把她們照耀成紅紅綠綠,鬼魅一般。我在吧臺找了個高腳凳子坐定,云鳳的身子一下貼了過來。我要了兩杯相同的酒,摟住了云鳳。云鳳沒有掙扎,只是又強調了一遍:“我跟麥芮是朋友。”我對這話有些厭煩。我報復般摟緊了她,親她。她巨大無朋的胸脯擠壓得我喘氣艱難。我們親了很久,直到全身是汗。我的嘴唇有些發干,我想喝了這杯酒就帶她離開這里。
可是,森旺來了。
森旺是個光頭,人稱“光頭森旺”,在這條街上是個無人敢惹的主。據說他家的墻上釘著人的手指頭什么的,說是用作標本。他此時光身穿著一件沒系扣子的皮馬甲,油光肥碩的肚子隨著他的步伐有節奏地顫抖,我有些惡心。從他進門到現在,血紅的小眼睛一直盯在云鳳身上。我在高腳凳上一動不動,緊盯著他那張滿是粉刺膿包的臉,有些呼吸不勻。森旺毫無顧忌地朝云鳳走過來。云鳳朝我身后躲了一下,這個動作讓我很滿意。她跟麥芮不同,麥芮是個事事爭強的女人,哪怕在床上也是如此。
森旺打了個響指,服務員端過來一小瓶酒,可能是外國酒,我不認識。我故作輕松地朝他點了點頭,把吧臺上的酒遞給云鳳。“你不是掃大街那個家伙嗎?”森旺的聲音尖利單薄,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我覺得這不應該是一個地痞流氓應該具備的嗓音。我舉著酒杯朝他示好。森旺沒理我,目光貪婪地粘在云鳳胸脯那片雪白的區域不想離開。我的眼睛開始搜尋酒吧那個大塊頭保安,他跟狗熊一樣健壯,帽子蓋經常斜向一邊。上次來我坐在前臺等隊長時,看到過他處理糾紛。他會很親熱地把手攬在鬧事雙方的脖子上,嘴伏在雙方耳朵上嘰咕上幾句話,然后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森旺把手中的酒瓶朝云鳳舉過去:“美女,來,干一杯,哥買單。”云鳳大方地碰了一下他的酒瓶。我斷定,今晚要壞事。“狗熊”明明朝這兒看了看,卻又飛快地把眼神轉向了別處。所以今晚肯定要壞事!
森旺轉到了云鳳的另一邊,毛茸茸的手搭在了云鳳的手臂上。云鳳皺了一下眉。森旺手臂上密集的汗毛和汗珠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亮光發出狐臭酒氣等等若干難聞的氣味。我在估算自己的力量能否撂倒他。我干了手中的酒起身把云鳳拉在身后:“森哥。”我聽他們都這么叫他。“森哥,回見,我們得回去了。”森旺血紅的眼珠子一下瞪大了,似乎要撕裂了眼眶蹦出來:“你叫我啥?森,森哥是你叫的?你放開她!”我看到他握酒瓶的手作成了投擲架勢,肥厚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你走,走,她留下!”云鳳居然沒有害怕,平靜地看著我,等待我的抉擇。我的眼睛看向旁邊的高腳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它砸向森旺的頭。我從沒有打過架,上大學時沒有,掃大街的日子更沒有。猶豫間,我覺得我的腿在打戰。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森旺忽然把瓶子豎起來喝了一大口酒,而后把酒瓶放在吧臺上,涎著臉看云鳳:“對了,讓你看看,哥有的是紅票子。”他摸摸索索地從褲袋里掏出了鈔票,厚厚的一沓。“美,美女,跟哥出去一趟!小子,你,你愿意在這等,也行,我們很快,很快回來。”森旺把那些錢舉到云鳳跟前。云鳳把頭埋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咬牙伸手摸向吧臺上那個酒瓶。狗娘養的!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脖子和森旺的脖子被“狗熊”攬住了。我松了一口氣,摸酒瓶子的手從吧臺上撤了下來。狗熊親熱地攬著我們:“怎么樣,好朋友們,玩得開心嗎?森旺,聽說去柬埔寨了,沒帶個妞回來?”森旺在狗熊的擠壓下,一屁股坐在了高凳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別提他媽的柬埔寨!”狗熊的手臂放下了,我拽住云鳳朝外面大步走去。出了門口,有幾個人鬼祟地看了我們幾眼。我不能確定他們是不是那些喝酒的摩托車手。
上了車,我才發覺后背濕透了,靠在駕駛座椅上,有種虛脫的感覺。云鳳把頭埋在我的腿上,身子索索發抖。她嘴里呵出的熱氣透過薄薄的褲子鉆進我的心里,可我已經沒有心情了。我發動起車,一腳油門躥出了狹長的胡同。
云鳳直起身子,看了我幾眼。“你知道麥芮今晚干嘛去了嗎?”她的嗓音干澀,發出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沒吭聲,我已經沒有多少精力去考慮其他了。我不知道明天森旺會不會帶人找到我所清掃的大街,或者麥芮的餐館。“她小姨今天來,帶來的是我們縣副縣長的兒子,那個兒子除了一只眼不好外,其他一切都好。副縣長承諾……”我眼睛看著車前方,沉默得如同石頭。我強烈渴望自己石化。
車子到云鳳租住的棚戶區停下時,云鳳突然哭了,聲音不高,可很悲傷,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滲透出來,濕了手背。我現在只想回餐館,沒有心緒看她哭泣。云鳳從口袋里拿出紙巾擦著眼睛:“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家里蓋房子需要錢,弟弟結婚需要錢,我的鞋得換了,外套也得換了。可,我一無所有,餐館里一無所有!”“去項城吧。”這是這個晚上我說給她的唯一一句靠譜的話。“為什么去那里?”云鳳詫異地看著我。“因為大廚去了,他說那里的錢好掙,只要你愿意。”云鳳輕輕搖著頭:“我從沒想過去那里,我奶奶會想我的。”云鳳的眼睛放出湖藍色的光芒,“我想離開餐館,離開麥芮,可我還沒告訴她。”我的眼睛看向了反光鏡,因為我發現遠處來了幾輛摩托車,我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轟鳴聲。我不確定是不是酒店門口那些摩托車手跟來了,或者他們是森旺的人。我從里面鎖上車,蜷縮了起來。云鳳沒有察覺到我畏縮的樣子,她用腿頂著下巴,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直到從反光鏡里看不到摩托車手的蹤影,我才松了一口氣。“小鑼,我要離開餐館了。”云鳳繼續著方才的話茬,膝蓋依然頂著下巴,這個姿勢使她變得很無奈又很動人,像個純真的小姑娘。“同意去項城嗎?”我想伸手摸她的頭發,可半路上又放棄了。云鳳搖搖頭:“我,我想……我很需要森旺那些錢。”我嗓子里“哦”了一聲,就打發她下了車。
回到餐館上閣樓的時候,我站在狹窄黑暗的木頭樓梯上發了一會呆。我記起初見云鳳時候的情景,土里土氣的小褂子,在我們大學宿舍樓下面的公用水龍頭前面,挽著袖子給我和麥芮洗襪子。
上了閣樓,我發現麥芮還沒回來。拿著打火機的麥芮去了哪里?那個副縣長的獨眼兒子嗎?我猛然覺得身上發冷,試了試額頭,開始翻動床頭柜的抽屜找藥片。床頭柜上的賬本掉到了地上,繼而是手電筒,麥芮的眉筆口紅……最后是臺燈——臺燈斜躺在地上依舊亮著。我沒管它,繼續扒拉抽屜,把里面的東西全部扒拉了出來。止疼藥哪兒去了?或者狗娘養的殼牌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