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獅燈藝術(shù)溯源

江玉祥

趙長松先生研究“四川獅燈”，從1980年起步，至今已有34年的歷史。我還記得《四川日報》1987年5月25日第4版上曾經(jīng)刊登過一篇通訊《獅燈專家——記民俗研究新秀趙長松》，比較詳細(xì)地介紹了趙長松研究四川獅燈的最初歷程。1982年四川省綿陽地區(qū)文化館鉛印了趙長松編著的《獅燈》一書，8萬字，作為內(nèi)部交流。從那以后，趙長松長期深入四川鄉(xiāng)村調(diào)查，訪問新老藝人，搜集資料，學(xué)習(xí)研究民間獅燈藝術(shù)，不斷修訂《獅燈》書稿，內(nèi)容從最初的8萬字增加到18萬字，再擴充到22萬字、圖片210幀的大著《四川獅燈藝術(shù)》。而今，這部前所未有的民間藝術(shù)專著《四川獅燈藝術(shù)》即將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為長松先生感到高興并表示祝賀，同時也為四川民俗學(xué)寶庫再添一部有價值的新書而感到自豪。

欲明長松先生這部書的價值，我想簡要談?wù)勊拇í{燈出現(xiàn)的歷史及其民俗藝術(shù)特征。

獅燈，又叫“獅子舞”、“舞獅”、“跳獅子”、“玩獅子”，是中國、乃至亞洲的一種傳統(tǒng)表演藝術(shù)。獅子這種猛獸原非中國所產(chǎn)，甲骨文無獅字。許地山先生說：“獅是梵文Simha首音之譯，錫蘭（今斯里蘭卡）、新加坡之‘錫、‘新二字其原義為獅，則獅國之謂也。漢文以師譯音，以犬旁示物，其字之起，當(dāng)在漢后。”師子記載，最初見《后漢書·班超傳》。章帝之時月氏王與漢通婚，因獻(xiàn)師子與符拔；其后和帝時安息入使，貢師子，順帝時疏勒亦獻(xiàn)師子。《東觀漢記》說：“師子似虎正黃，有髯耏（ér nài） ，尾端茸毛大如斗。”顏師古說：“師子，即《爾雅》所謂狻（suān）猊也。耏亦頰旁毛也。”由此可見當(dāng)時獅初入中國，只譯音為師子，后單稱獅，去子字而加犬旁了。[1]魏晉時期，中國本土已出現(xiàn)獅子。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十四《大遼水》注引《博物志》曰：“魏武（曹操）于馬上（逢師子），使格之，殺傷甚眾，王乃自率常從健兒數(shù)百人擊之，獅（師）子哮呼奮越，左右咸驚，王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如貍，超上王車軛上，獅（師）子將至，此獸便跳上獅（師）子頭上，獅（師）子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殺之，得獅（師）子而還，未至洛陽四十里，洛陽（中）雞狗皆無鳴吠者也。”一頭死獅子尚且令“雞狗皆無鳴吠者”，可見在中國人的印象中，很早就認(rèn)為獅子是令六畜畏懼的兇猛野獸。南朝梁沈約著《宋書·宗慤傳》載，元嘉二十二年（公元445年）宗慤率劉宋軍隊討伐林邑國，林邑王用披著鎧甲的戰(zhàn)象沖擊梁軍， “慤以為外國有師子，威服百獸，乃制其形，與象相御，象果驚奔，眾因此潰亂，遂克林邑。”“乃制其形”，即用人扮的獅子迎擊。正因為獅子乃“威服百獸”的獸中之王，從漢代始，中國民間便將獅子的藝術(shù)形象作為辟除邪祟、天賜福祿的吉祥物，一種名曰“辟邪”或“天祿”實為獅子的立體雕塑頻繁出現(xiàn)于陵園墳?zāi)骨啊Ｋ拇ㄗ钤绲氖癃{子，就是四川雅安高頤石闕前那對立體坐式獅子，建于漢獻(xiàn)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

舞獅最早出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魏書》卷一百九《樂志》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六年（公元404年），“冬，詔太樂、總章、鼓吹增修雜技，造五兵、角觝、麒麟、鳳皇、仙人、長蛇、白象、白虎及諸畏獸、魚龍、辟邪、鹿馬仙車、高絙百尺、長趫、緣橦、跳丸、五案以備百戲。”此引文中的“麒麟、鳳皇、長蛇、白象、白虎及諸畏獸、魚龍、辟邪”，皆百戲化裝，非真獸。而“辟邪”即舞人扮的獅子。北魏楊衒之撰《洛陽伽藍(lán)記》卷一記：洛陽城內(nèi)長秋寺“中有三層浮圖一所，金盤靈剎，曜諸城內(nèi)。作六牙白象負(fù)釋迦在虛空中。莊嚴(yán)佛事，悉用金玉。作工之異，難可具陳。四月四日，此像常出，辟邪師（獅）子導(dǎo)引其前。吞刀吐火，騰驤一面；彩幢上索，詭不常。奇伎異服，冠于都市。像停之處，觀者如堵，迭相踐躍，常有死人。”這種在廟會中出現(xiàn)的，為出行的佛祖像開路的辟邪師（獅）子，很可能就是由人扮演的舞獅。

唐代獅舞正式見諸史冊和絲綢圖案。據(jù)沈從文先生說，“日本（京都）正倉院藏中國唐代綢緞中，有片殘料徑長三尺余，中作一巨大雄猛獅子，前足豎起，張牙舞爪，后二足作人立舞蹈狀，四周圍有六七人組成的樂隊，圍坐于大串花枝間。反映的恰是當(dāng)時的‘獅子舞情形（就材料分析，大致是當(dāng)時幔帳類殘料。就樂隊服裝而言，中有戴斗笠的，似屬南方樂隊）。產(chǎn)生時間或在開元天寶間。”[2]《舊唐書》卷二十九《音樂志二》：“《太平樂》，亦謂之五方師（獅）子舞。師子鷙獸出于西南夷天竺（印度）、師子（斯里蘭卡）等國。綴毛為之，人居其中，象其俯仰馴狎之容。二人持繩秉拂，為習(xí)弄之狀。五師（獅）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樂》，舞以足（《通典》卷一百四十六、《御覽》卷五百六十八作“舞抃以從之”），持繩者服飾作崑崙象。” 崑崙，古代泛指今印度支那半島及南洋諸島之地的居民，其人“皆卷發(fā)黑身”[3]，“能馴伏猛獸犀象等”[4]。《太平廣記》上所記崑崙奴，或穿皂衣，皆勇健。[5]后世舞獅，亦繼承此傳統(tǒng)，皆為趫捷者飾獅子。

如果說日本正倉院藏中國唐代綢緞上的獅舞圖案和《舊唐書》卷二十九《音樂志二》記載的師舞均屬從南洋傳入的獅舞，那么元、白兩詩人描寫的西涼伎獅舞和[唐]段安節(jié)著《樂府雜錄·龜茲部》記載的獅舞便都是從西域傳來的獅舞。試看唐朝詩人白居易《新樂府·西涼伎》詩描寫西域傳來的獅舞：“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紫髯深目兩（一作羌）胡兒，鼓舞跳梁前致辭：應(yīng)似（一作道是）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hù)進(jìn)來時。”元稹《樂府古題·西涼伎》：“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唐]段安節(jié)著《樂府雜錄·龜茲部》記載：“戲有‘五方獅子，高丈余，各衣五色。每一獅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zhí)紅拂子，謂之‘獅子郎。舞《太平樂》曲。”紅抹額，為古代武士束額的頭巾。拂子（梵文vyajana ），用以拂除蚊蟲的用具，即在柄上扎束獸毛、棉、麻等而成者，功用與尾同，而形狀各異；又單稱拂，或稱作拂塵。在印度，一般皆用此物拂蚊。獅子郎“戴紅抹額，衣畫衣，執(zhí)紅拂子”，直至近代獅燈，逗樂取笑的“笑頭和尚”亦是這般打扮。段安節(jié)（生卒年不詳），唐末人，唐初名將段志玄后裔。昭宗乾寧中為國子司業(yè)，善樂律，能度曲。其書大概成于昭宗乾寧年間（公元894—898年）。元、白兩詩人描寫的西涼伎獅舞，其時在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820年）。顯然，時至晚唐，外來的獅舞已經(jīng)同中國歷史文化相融合，中國化之獅舞的舞人、舞容、舞姿、舞樂和獅子郎大致定型，并逐步擴散到民間，成為一種中國民間表演藝術(shù)。

至遲到晚唐時候，巴蜀也出現(xiàn)了獅舞。證據(jù)有二：

其一，[唐]樊綽撰《蠻書》卷十引《夔城圖經(jīng)》記巴人風(fēng)俗云：“夷事道（[唐]李延壽撰《北史·泉人山傳》：“巴俗事道，尤重老子之術(shù)。”），蠻事鬼。初喪鼙鼓以為道哀，其歌必號，其眾必跳。此乃盤瓠白虎之勇也。俗傳正月初夜，鳴鼓連腰以歌，為踏蹏（蹄）之戲。五月十五日招命騎健，畫楫圖舟，十船同角，千人齊聲，唱鼓扣舷，沿江騰波而下。俗三月八日為大節(jié)，以陳祠享，振鐸、擊鼓、師舞為敬也。”[6] 師舞，就是獅舞。《夔城圖經(jīng)》不載《隋書·經(jīng)籍志》，而為《蠻書》所引，至少是唐代作品。樊綽生平不詳，只知他為宦于唐懿宗咸通（公元860—874年）年間，咸通五年（公元864年）六月左授夔州都督府長史。也許，《蠻書》即成于夔州幕府任上，巴人舞獅的風(fēng)俗可能為他親眼所見。

其二，四川大學(xué)博物館珍藏的邛崍?zhí)讫埮d寺石刻遺物中有一件立體石刻舞獅塑像，通高25.3厘米，青砂石，有彩繪遺痕。[7]其造型為：廣額大口，環(huán)眼如鈴，前足奮舉騰空，從折斷的粗壯殘腿痕跡看來，好似持獅頭的舞獅人騰空的大腿；左邊傍獅偎依著一嬉笑調(diào)皮的大頭童子，其右手持牽獅之繩，右足前蹬，左手作撫獅搔癢狀，此笑面大頭童子應(yīng)為導(dǎo)引逗弄獅子的“獅子郎”（笑頭和尚）。這件邛崍?zhí)讫埮d寺舞獅石刻的工匠造型構(gòu)思的靈感，應(yīng)該來源于當(dāng)時西蜀民間或邛崍龍興寺廟會舞獅的風(fēng)俗場景。四川大學(xué)博館珍藏的邛崍?zhí)讫埮d寺石刻遺物中，有許多大小不等的帶年號的經(jīng)幢，其年號有：（唐德宗）貞元十一年，（唐文宗）太和二年，（唐文宗）開成五年，（唐武宗）會昌二年、三年，（唐宣宗）大中三年、十二年、十三年，（唐懿宗）咸通五年、八年等。[8]因此這件舞獅石刻的制作可能為唐德宗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至唐懿宗咸通八年（公元867年）這段時間，亦即是說，至唐代晚期，巴蜀大地已普遍流行舞獅民俗。

歷經(jīng)明、清、民國，直至現(xiàn)代，正月間舞龍燈、耍獅燈成為四川城鄉(xiāng)過春節(jié)、鬧元宵民俗事象中必不可少的娛樂節(jié)目。翻開清朝和民國修纂的地方志，幾乎每一部縣志和鄉(xiāng)土志的風(fēng)俗志記元宵節(jié)風(fēng)俗大同小異。一般是正月初九（道家謂之“上九”）出燈，家家門前掛紅燈，城鄉(xiāng)裝扮龍、獅燈各游戲。耍獅燈者，多遨游村巷，挨門奉賀，富者燒以花筒，餉以酒食，以求吉利。至十五日元宵夜達(dá)到高潮，火樹銀花，煙花爆竹，龍騰獅舞，鼓樂喧闐，觀者如堵，舉國若狂。

四川獅舞多半白日出來，逗獅嬉玩的不是元寶而是一個“笑頭和尚”和一個“孫猴子”，耍獅子的都是一些懂武術(shù)、身手矯健的人。傳統(tǒng)民間耍獅燈，其民俗功能是驅(qū)逐瘟疫，就像《周禮》所載方相氏卒歲大儺一樣，利用兇猛的獅子驅(qū)除群厲，化厲疫為吉祥。現(xiàn)代舞獅則在于慶賀人壽年豐，娛樂多于祓禳。

四川獅舞分高蹺獅舞和平地獅舞兩種。高蹺獅舞，二人荷獅頭及身尾，足下接以木桿，長四五尺，有高達(dá)3米者，一般在街道、廣場上表演，舞蹈變化少，以踩蹺功夫取勝，有笑頭和尚戲于前，金鼓隨后，謂之“高腳獅子”。平地獅舞，舞式多樣，一般是笑頭和尚持扇子或拂塵引舞，表演一些獅子的生活情態(tài)，仰臥翻滾、跳躍嬉戲，千姿百態(tài)，妙趣橫生。

平地獅舞又分“文獅”和“武獅”兩種。文獅著重表情，如搔癢、舔毛、打滾、抖毛等。武獅長于技巧與雜技糅合，跳躍，翻滾，騰轉(zhuǎn)，健壯勇猛，有翻五臺等高架陣式多達(dá)百余種。破陣尤為精彩，賞燈主家用曬簟、桌、凳，搭成高架，將賞錢喜封置于頂端簸籮中，讓伴舞的猴子上去自取，集戲劇、雜耍和舞蹈諸藝于其中；還有讓獅子也上高架，展現(xiàn)獅子為獸中王的機靈威武的性格。[9]我小時候過年，多次觀看獅子翻五臺，看時膽顫心驚，冷汗直冒，一旦孫猴子從曬簟筒筒鉆出來，取到頂端的紅包禮信，復(fù)繞匝盤旋而下，頓時歡呼雀躍，熱血沸騰，猶若我自己獲勝一樣興奮。

趙長松先生這部《四川獅燈藝術(shù)》專著最大的貢獻(xiàn)，就是熟練地運用田野調(diào)查法，深入城鄉(xiāng)，調(diào)查四川各地獅燈“破陣”表演類型，利用收集到的可信原始資料，歸納總結(jié)、解決了獅燈“破陣”諸多問題。例如：什么叫破陣？“獅陣”是怎樣形成的？怎樣擺陣？怎樣識陣？怎樣引陣？怎樣破陣？怎樣掃陣？條分縷析，一清二楚。30多年來，長松先生拜訪民間舞獅藝人數(shù)百人，走訪獅燈上百堂，行萬里路，收集“獅陣”131個，贊彩詞200篇，而且還親自繪制了每一種“獅陣”的白描圖，增加了直觀性。長松先生這部《四川獅燈藝術(shù)》專著不但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而且有很強的實用性，方便廣大舞獅愛好者學(xué)習(xí)實踐，活躍民間群眾文化娛樂活動。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傳承的角度看，其功厥偉，善莫大焉！

又是一年春節(jié)到，龍騰獅舞撲面來。盼趙長松先生的大作《四川獅燈》早日問世，筆者早讀為快！

注釋：

[1]鄭德坤：《中國明器》六《漢代明器的風(fēng)格與裝飾》，《鄭德坤古史論集選》，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538頁。

[2]沈從文：《獅子藝術(shù)》，《沈從文全集》第28卷《物質(zhì)文化史》，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18頁。

[3]《舊唐書·林邑國傳》。

[4]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八十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崑崙語音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203頁。

[5]見宋·李昉編纂《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四《崑崙奴》、卷三百三十九《閻敬立》、卷四百二十《陶峴》等條。

[6]向達(dá)校注《蠻書校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0頁—261頁。

[7]馮國定、周樂欽、胡伯祥編《四川邛崍?zhí)讫埮d寺石刻》，中國古典藝術(shù)出版社1958年版，第78頁。

[8]成恩元：《邛崍?zhí)讫埮d寺遺物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成恩元文集》上卷，四川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7頁。

[9]新編《崇慶縣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6頁。

2014年1月9日寫于四川大學(xué)竹林村蝸居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

四川大學(xué)教授、四川省民俗學(xué)會執(zhí)行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