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一冬天,差不多每天下午都在一條新修的路邊散步。路很直,直到對面的山前拐彎。那山被水泥廠采石,炸掉了半邊臉,但日久人們也就看慣了。尤其陰翳的日子,下午三四點就仿佛傍黑了,晚來天欲雪,走在這樣的路上,四野無人,雖自謂是散步,其實好像落荒而走。
這時候心里默念道:“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覺得衰颯。轉而想起:“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歸來跟離去不同,這幾句就似有些暖意。而那由遠而近所聞的犬吠,應該是自家的,歡迎主人回家的歡聲。
王世襄老人曾寫文分辨過“犬”和“狗”的區別,我沒弄清,是不想弄清。不過我知道,至少在這首詩里,如果改成“柴門聞狗叫”,就不是一回事,變成打油詩了吧。道理在哪兒?我說不清,也不想弄清。憑詩的直覺,語言的感覺吧。
狗跟主人親,所以“風雪夜歸人”隔著柴門聽到小院落里的狗叫,會感到親切,知道狗叫也是向屋里的家人報信,聽到狗叫,家人就會出來了。
但對于并非自家的“犬吠”,可就不能作如是觀。你想想,就說剛才另兩句詩里的“萬里未歸人”吧,他走在異鄉的路上,忽聽得幾聲犬吠,從別人家的柴門內外傳來,是那忠于別家的狗仔,向他的主人發出預警信號呢!更不用說,經過大宅門,跟著看家護院的人,膘肥毛亮的大狗,叫起來豈不更是瘆人!我們在特定時期“憶苦思甜”活動中,許多人說起“要飯(即討飯)”時被財主家的狗咬傷,盡管有的是夸張甚至編造,但不容懷疑,多數所言是實。不但財主家的狗咬人,非財主家的狗也不是吃素的。我在土改時,作為工作隊員,到貧農中農家訪貧問苦,走進一家院子,不容分說地遭到一條狗的突襲,一下咬了我個大跟頭,幸虧是冬天(土改都在冬天)穿著大棉褲。我們家那口子,到陜北農村采訪,總結了當地的“狗性”或“犬性”,那牲靈靈在哪里?干部家和工人家的狗,不咬城里來的穿戴整齊的人,見了衣衫襤褸的就叫個不住;貧下中農家的狗,見了破衣爛衫的不咬,對輕易不來的陌生人,主要是干部模樣的,就不客氣地提醒主人防范。
說起來這還是“舊時期”的事。現在農村的“狗情”如何,久未深入鄉里,不知道了。
二十來年前,寫過一篇《狗》,可能有些話那時已經說過。人老了,變得啰嗦,難免車轱轆話來回說吧。那篇文章交給柳萌兄主編的散文刊物,他問,要不要改個題目?我問干嘛改題目啊?他說目錄上《狗》字底下就是你的名字,你不忌諱嗎?你不怕……
我大笑,說:我不怕。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