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酒者

徐勇

在老家，十有八九的男人都愛喝酒。他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酒能讓人的腸子變得像絲綢一樣柔順、舒坦，烈辣過喉，生命猶如涅槃重生。

放眼老家，十有三四者為酒癡：一頓不喝嘴癢，兩頓不喝飯菜無味，三頓四頓不喝則失魂落魄，坐臥不寧。一次回老家，我買了幾瓶二鍋頭。恰逢酒癡二蛋也從外地歸來，路中相逢，便跟我攀談：“在外不習(xí)慣，吃飯不給酒就回來了。”見我手中拎著家伙，二話沒說接過來就吹起了“喇叭”，飲罷，咂咂嘴，沒有絲毫的歉意，看樣子反覺得理所當(dāng)然。

一人喝酒解悶，二人喝酒交心，多人在一起就是圖樂。圖樂者比比皆是：張家上山獵獲了野味宴請，李家也不甘示弱，下河打撈海鮮回敬。吃人三餐須還人一席，王家沒有拿手菜，忍痛割愛把啼鳴的公雞活活宰了。于是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王家孩子上學(xué)起遲了，哭著責(zé)怪父母。由于他們昨晚請客，忙累了睡過頭，便邊哄孩子邊罵那只該死的公雞：往常是天不亮地不白就瞎叫，今早卻啞了喉，你個該宰的。女的忙著幫孩子穿衣洗臉，男的站著罵不解恨便跑到雞圈邊去罵，到了那里才醒悟過來：哎，媽的，雞不是昨晚被宰了請客了嗎？從那以后，誰家也不敢宰殺打鳴的雞了，現(xiàn)已成風(fēng)俗。

在老家，圖樂就是求得一醉。特別是吃年豬飯，勞累了一年的男人們，要把勞作的的苦愁和豐收的喜悅像爆竹一樣燃放心里才舒暢。賓朋滿座時，主人家高歌：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喜歡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也要喝……滿座附和，余音繞梁。偌大的場院里，寒風(fēng)吹過來，冷了一桌菜，卻絲毫影響不到人們吃喝的勁頭。直到喝得兩眼朦朧天旋地轉(zhuǎn)，喝得東倒西歪，喝得夾菜拿不穩(wěn)筷子，才一個個撤了席。老家人信奉喝酒就是做人，酒席就是人生的舞臺。在這里，你可以粉墨登場，一秀個人風(fēng)采；你也可以輕松卸妝，將那些凡塵瑣事暫放在椅子后面。喝不完的包谷酒，道不完的心窩話。短暫的相聚之后，第二天，重新拾起挑子趕下一段人生路程。

同樣，唱著劃拳歌猜令也別有風(fēng)情。一人當(dāng)莊，其他人應(yīng)戰(zhàn)，如若當(dāng)莊者是高手，能夠“拳打少林腳踢武當(dāng)，”他一邊猜令一邊抽煙，毫不在意你車輪滾滾，有時不慎燒焦了胡子，有時把煙拿反，火紅的煙頭塞入口里……那個晚上，大家笑了他也笑了，可孩子便遭了罪，他把孩子摟在懷里用胡碴扎臉，以顯神威。若是輸了，一語不發(fā)，夫人孩子受夠了氣，好像別人借了白面還了苦蕎一樣，樣子極為難看。一孩子做作業(yè)，解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遂去問父親“逝者如斯夫”為何意，父親劃拳輸了，黑喪著臉，手一揮說：“像爹這樣只輸不贏的人。”孩子聽了，忙寫上：“子在川上曰：像爹這樣只輸不贏的人！”

若是遇上趕季節(jié)的活，幾家的壯丁攏在一起相互幫襯。中午飯必送到田里來吃，送飯的婦人把飯卸到田埂邊，盛好后，喊一嗓子：“吃飯了！”壯丁們放下農(nóng)具蜂擁而至。當(dāng)家的男人一看沒酒，便罵罵咧咧：“吃個球！酒也沒有怎么吃。”一田的男人意氣盡喪，如霜打的茄子。婦人一拍腦瓜子：“瞎忙乎啦，我以為在家里……”話還沒說完，便三步并做兩步從田埂子上跌跌撞撞地跑著去拿酒。在老家，有句俗話：桌上無酒、生活苦愁。酒是老家人生活順溜的象征，是好日子的期盼，大家都巴望著自己的生活稱心如意、幸福美滿。

君不見，有被稱為“酒仙”之人，肩上常挎一軍用酒壺，白發(fā)長須，道骨仙風(fēng)，一臉乖張古怪相。在一顯眼的地方站著或蹲著，見人就從包里摸出一個酒盅，倒?jié)M呈上：嘗嘗，剛出爐的。若品了，遂問：咋樣？答曰：好酒！酒仙便壓低嗓門，神秘兮兮：我就知道你獨具慧眼，這是彝家包谷酒，老百姓的茅臺！別人想嘗都嘗不到。又說：我就想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真理，所以一直“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今兒個遇到了你，高興。然后攜著那人進(jìn)店坐喝。

酒，是老家人聯(lián)絡(luò)親友的脈管，是與生俱來的待客之道，是鮮活生命的個性表達(dá)。

無論你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yuǎn)，回到老家都必須落入酒缸，在那里吃飯喝酒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幾個爺們在一起敞開肚皮來喝著說著笑著，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老家人喝酒，是一種人生的信仰，是一種生命的圖騰，連著永恒的激昂，永恒的信念，永恒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