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燕吉
記憶中,媽媽監督我和哥哥讀書,或清算我倆的錯誤,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進門,馬上“結業”,我倆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聚到爸爸身旁,快樂無邊。爸爸大概不會打聽我的“劣跡”,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會嫌棄我,因為他喜歡孩子,而且見孩子都喜歡。抗戰時期,香港是淪陷區與內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親戚好友路過暫住。小客人也常有,我們就成了伴,跑呀,蹦呀,玩捉賊,玩捉迷藏……爸爸總是自告奮勇當捉人的。有時到朋友家去,門一開,那家的孩子們一看是我爸爸,就會一擁而上,歡呼嬉笑,比圣誕老人來了都高興。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給我們“演戲”,他總是應允的。他把照相機的三腳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單當劇場,再在床上放一個小盒子當桌子。我和哥哥盤好腿坐在一邊,爸爸也盤腿坐在對面,他說“哐哐”就開戲了。上場的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雖然這兩個“演員”只會點頭和搖晃身軀,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場”也很熱鬧。常演的劇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烏盆記》等,直演到媽媽催我們睡覺去才散場。幾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劇《烏盆記》,就覺得像看過。細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戲演過。
爸爸愛大自然,愛到野外去,每次都能給我們講些知識。比如,他告訴過我,大石頭上的白蘚長了上千年了,有的樹分公母兩性,海灘上被浪沖刷剩下的貝殼頂叫醋龜,放在醋里它會冒氣泡而“行動”。我和哥哥總是要找拾幾個拿回去“實驗”。爸爸雖是搞文史的,但對自然科學也挺有興趣,他的書房里有好些自然科學的書。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圖,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兒在母體內是頭朝下的,有些蟲子會長得和樹葉一樣,等等。
暑假期間,爸爸總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時間,安心寫他的《道教史》。這次,他回來已幾天了。回來的那晚,他沖了個冷水澡,睡覺又受了風,感冒發燒,躺了一天,已經退燒了,還在家里休養著。這天,媽媽出去給他買東西,保姆袁媽、劉媽正管著我和哥哥吃午飯。飯還沒吃完,媽媽就回來了,她拿著東西徑直去了臥室,忽聽到她大喊一聲,叫著:“快來人!怎么啦!”我們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見爸爸面色發紫,躺在床上沒有反應。也不知誰說了句“快請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樓去,我在后面緊跟著。
那天中午醫院里沒有醫生,護士沒有權力給人治病。來的那個護士一手托著爸爸的上臂,一手拿著注射器,頭頸轉過來,對身旁的我媽媽連聲說:“你負責啊!你負責啊!”媽媽攥手在胸前點著頭,也連說:“我負責,我負責。”針打下去,爸爸長哼了一聲,就像睡熟一樣了。
我和哥哥被領到房門外,過了一會兒,媽媽走了出來,哥哥一下撲上去大哭大喊:“爸爸死了呀!爸爸死了呀!”媽媽張開胳膊摟著他說:“不要緊,還有我哪!”事后,媽媽回憶說,爸爸晴天霹靂似的一死,她腦中一片空白,聽見哥哥哭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頓時清醒鎮定。這一幕,我記得特別清晰,終生不忘。
爸爸死了,自始至終我沒有號哭,也沒有掉眼淚。媽媽說我是沒有感情,屬無情無義之類!其實,我記得爸爸愛我,從我記事到他去世,6年的時間,樁樁件件我記得很多,記得很清。
爸爸死時,我只有8歲多,又愚昧不開,若是老天能再多給我幾年和爸爸相隨的時間,我對爸爸的記憶會更多更廣,受的教誨也會更深更切。也許是爸爸給我的基因傳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學來,爸爸的樂觀豁達,僅這一點就是最大的寶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潤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盡。
(作者系《落花生》作者許地山之女,于2014年1月13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