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一到黃梅時節,麥田里的麥子收割了,麥田剛剛翻轉,等待上水,田野里一部部的水風車嚴陣以待,白色的篷,悠悠地轉啊轉啊。高高的水風車車基上支著一部部水風車,長長的水車廂的一端擱在河畔的淺水里,隨風而轉的篷,牽動著幾個木齒輪軸,發出“嘰咕嚕、嘰咕嚕”的聲音,水車廂內的木板由下而上把河里的水嘩嘩地送到田間,不多一會兒,一塊塊麥田成了一片汪洋。
大舅家是離鎮五里外的一個四面環水,綠樹簇擁、粉墻黛瓦的小村,家家戶戶出門都用一條小木船,“咿咿呀呀”地搖船上街。大舅上街來我家常談起他的水風車歷史,很多年以前,村里有個學土木工程的留學日本的大學生,因病休學回家,親眼目睹父老鄉親農田灌溉還在用人力踏水車,干活勞累,事倍功半。于是,他在家廢寢忘食地潛心研究,終于研究出利用風力的水風車,車水灌溉農田,解放了農民的勞動力,受到村里父老鄉親的青睞,不久,在江南水鄉小村都有了水風車。
大舅出生在農村,外公給他起名叫“富農”,長大后成了地道的貧農,當年我媽在上海打工,不久成了家,生活殷實。我媽特地把鄉下的兩個弟弟帶到上海。小舅機靈活絡,適應城市生活,我爸替他在公司找到一份小職員職業,給大舅在一家旅館找了一份雜勤。大舅只做二天,他說要悶死了,纏著要回鄉下去種田。大舅回家不久,結婚生子,住在三間破敗的平屋,門前一塊泥場,屋背后有一個小竹林。過著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農家生活。
我十二歲那年的初夏,學校放農忙假,我一個人步行去大舅家,剛踏進小村口,便見到了大舅正在彎腰檢查水風車上的零件。
“大舅,大舅……”我在大舅背后喊。
“好,我剛修好,你和我一起回家吃飯!”大舅一邊攙著我的手一邊說,你別看這部水風車,它的能量可大哩,它要灌溉二十五畝的水田哩!走到大舅家門口,一陣飯菜香味撲鼻而來,大舅媽端出一只燉蛋、煸蠶豆、拌苣筍、燉馬蘭頭干,一股濃郁的香味,讓我垂涎欲滴,大舅媽邊盛飯邊說,不知道你來,沒啥吃,吃素!沒想到大舅媽這幾道菜都是我最喜歡吃的菜。吃罷飯,我連說,好吃,好吃!大舅媽以為我客氣,還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明天讓你大舅去河里摸塘鯉魚給你吃。
下午,薰薰的西南風緩緩地吹著,我隨大舅去看水風車。水風車有六扇篷,都是白色的龍頭細布做成的,風力最小時要扯了六扇篷,風車才會轉動,風力大時,只要落下三扇篷。西南風里只好扯六扇篷,風力鼓起篷帆轉啊,轉啊,水車廂里的小木板發出“啪、啪”的聲響,河里的水從水車廂里嘩嘩地流向一塊塊麥田。
大舅替我找了一塊青草地,讓我躺在草地上休息,我好奇地躺在青草地上,聞著一股青草的清香,望著白色的篷悠悠地轉,發出一陣陣木齒輪轉動的“嘰咕嚕,嘰咕嚕”的聲音,它像一曲優美的催眠曲。薰薰的西風吹得讓人昏昏欲睡。
大舅媽來了,她提了一只小竹籃,上面蓋著一塊白毛巾,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掀開白毛巾說,快吃,菜花頭塌餅!我一連吃了兩個又軟又香的菜花頭塌餅,大舅媽的熟食讓我贊不絕口。
吃罷小點心,我跟大舅去看水田,大舅拿了一把鏵鏟邊走邊開溝、填溝,熟門熟路,哪塊田缺水,哪塊田滿水,了如指掌。忽然發現一大半的水田還沒上水,而且日末風和,風力逐漸減弱,水風車的篷再也轉不動。
我和大舅回到家門口便聞到了一陣陣飯菜香味,桌上擺了紅燒塘鯉魚、拌苣筍、燉螺螄、韭菜炒蛋。大舅還喝一小杯黃酒,大舅媽說大舅是個酒蒼蠅,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我立刻想起媽媽常說小舅貪杯,每喝必醉,醉了罵人打人,是個酒鬼。大舅可不這樣,他人好心善。
入晚,我和大舅睡在一床鋪上,半夜起床小便,發現大舅不見,我立刻穿了衣服,摸黑出門尋找,村里找遍不見大舅影蹤,我便出村走在狂風大作的田野里,忽然發現一束昏黃的電筒光。
“大舅、大舅……”我追著電筒光喊。
“我在這里……”
“你在干什么?”
“半夜起風了,我趕快給它落篷,你看它轉得多快,借助這個風力,還有一半的水田里的水沒問題了……”大舅興奮地說。月暗天里水風車轉啊、轉啊,發出一道道白色的光亮,水風車打上來的水像一條條小白龍,快活地游進了一塊塊的水田里。
大舅守著他的這部水風車,與它說話,對它唱歌,一點兒不覺得寂寞。
許多年后,大舅的村里有了抽水機,水風車便退出了歷史舞臺,大舅家里依然珍藏著幾個木齒輪轉軸……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