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師

朱成堡

一

已過天命之年的他，懷舊心日重，一段32年前的師生緣，似游絲般牽掛于心，而另一端卻是空懸著。

他動用網絡“尋人搜索”，最后還是在她30年前的工作單位、一位素不相識早已退休、聽了緣由被感召出熱心腸的老館長幾經周折后，才撥通了她的手機，可傳來的卻是微微顫顫的呼喚：“小……朱……”

“您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又是斷斷續續的顫音……

他有很多話要說，面對“顫音”只得草草擱下電話，但很快就收到了她的短信：

“小朱，你好！剛才突然接到老館長的電話，說你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找我，真是太感動了。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你還記得自己當年的老師，現在像你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聽說你在溫州，你還好嗎？ 孩子夫人都很好嗎？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是年輕的軍人，熱愛小提琴，非常好學，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中你一直拉琴嗎？

學音樂好啊！我的生活跌宕起伏坎坷不平，但是沒有放棄專業和讀書。看見自己的學生事業有成非常高興，這已經足夠了。我身體好了來看你。謝謝！”

他抑制住起伏的心情當即回復：

“老師，雖然32年前我跟您學琴的時間短暫，但您是影響我一生的重要導師之一。您對我的鼓勵和您的敬業精神讓我終生難忘，我也時常向家人提起。盡管人生風云變幻，但對您調回家鄉定居以及身體欠佳卻是我始料未及。請不必多慮，子女業已成才也是莫大的安慰，只要保持平和樂觀心態，身體定能早日康復！ 我一定安排時間專程去看望您，如果您身體條件允許能來我家小住，當然求之不得！ 您需要什么？我給您寄去，能向恩師聊表謝忱，是件開心的事。”

至此，手機短信便成為通往游絲另一端——他（她）們重續師生緣的新通道。

二

1978年春節過后，他攜帶著練過半年、當時尚少有人學的小提琴，從浙南一個偏遠山鄉應征加入到基建工程兵某部。第二年的秋天，部隊輾轉開拔到豫市的邙山駐扎，其時他是連隊文書，不用每日揮汗勞作了，空閑下來就為一直伴隨的小提琴難能無師自通而苦惱。某周末，他去街市逛書店，突然間在東西區之間的街墻上發現一紅紙墨跡的手寫廣告，說西區文化館舉辦小提琴培訓班，由某某執教。他喜出望外：這豈不是天賜良機？但天色不早，只能先按時歸隊。

熬到下個周末，他徑直找到了西區文化館的館長室。館長是位蠻帥氣的中年漢子，聽了來意后客氣回復：“培訓班僅開辦一個月，已經結束了。”他怯生生地問：“我還能跟她學嗎？”

“等下次有辦班時再歡迎你參加吧！”委婉拒絕令他沮喪不已。

恰好這時飄來一陣渾厚、悠揚的小提琴音階長音，他于心不甘，再問：“這是老師在拉？我能去拜訪她嗎？”

得到許可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敲開了隔壁的門。迎面是一位清瘦、精致、樸素、優雅的女士。他說明來由，未等對方開口就緊接著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您的班結束了。”她和顏悅色地問他都學了哪些教材？遞過她的琴：“我的琴不好，你拉拉。”當時的他，僅學了不到一半的王鵬簡譜版教程，連五線譜還不大會看，有點猶豫。她鼓勵：“沒關系！”于是他只能拉了支《東風吹戰鼓擂》。她依然是鼓勵地評判：“音準不錯，基礎較差，但人聰明。”

“那我教你吧！”可是面對她的“考試合格予以錄取”，他一時還不敢相信，傻乎乎地回答：“可是館長不同意呀！”

她說得更堅定：“我周末給你單獨上課。”

又是一個漫長的周末。他起個大早，穿上頭天剛洗滌、曬干、折疊好、還略帶陽光余韻的軍裝，戴上軍帽，系上風紀扣；利用文書小“特權”，推出全連唯一的用綠色塑料藤纏扎的飛鴿牌自行車；小心翼翼地將小提琴裝盒、蓋上絨布琴被、扣好緊固鎖，再將琴盒提手輕輕套進“飛鴿”把手的一側，迎著初秋的晨光，下邙山過街區，一路快騎。一個多小時后，他軍裝后背漸漸被汗水緊貼，軍帽下的汗蒸氣也在發端噌噌地盤繞，恍惚間瞟了一眼，有一個大門，門旁有一塊“文化”字樣的單位名牌，門內飄出韻味十足的豫劇主胡伴奏樂。他以為這就是她約定的上課地點——她家人的辦公場所；下了車遇一出門人，問：“資料室在哪？”那人往樓上一指，他停好車就徑直上樓。

周日樓上空無一人，也許老師還未到？那就等唄！可是他這一等，卻站等著聽了一個多小時的豫劇音樂，就是不見老師的到來。

他疑惑地抓起琴下樓來到院門外探望，剛巧老師正騎著車四處張望著迎面而來。原來她就在約定的隔壁圖書館資料室，左等右等不見他來，就騎車出來尋找，而他擅自闖進待著傻等的卻是一墻之隔的文化館。還好巧遇，不然各自不知要互等到何時？興許也就錯過了這段師生緣。

首次授課足足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她從姿勢、左右手技法及原理到音準、節奏、識譜都耐心講解并認真做了示范，又布置了三周的作業：四條《赫利美利》音階、《開賽》第一課和第四課、一首《解放軍進行曲》齊奏曲，還借一本盛中華編的《小提琴演奏法》讓他讀，說年齡不小了，必須加碼加壓。

對他而言，這是很重的作業量。但面對盛情與良機，面對一個月后部隊又要開拔，他必須戰勝自己努力完成，否則，按教琴規矩，作業未能完成，還得重復練習，不能授新課。于是，他為了不驚動營區百八十號人，每天5點鐘起床，夾起小提琴就往營房遠處的邙山玉米地猛跑，在晨曦中練上一個半小時，待聽到6點半連隊起床號響起才跑回來；晚上等9點半熄燈號吹起，再夾著琴和樂譜，帶上當時算是珍貴的鋼筆形手電筒，依舊跑上山。秋天收割后的中原玉米地，月色下枯干的玉米稈依然是茫茫一片，一望無際。他折下幾根放置樂譜，用鋼筆手電筒照一行、記一行、練一行。時間在曠野的琴聲中流逝，天氣漸漸轉涼，靜謐的夜晚、清新的空氣仿佛將他的大腦洗滌得潔凈空靈，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凌晨一點，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返回。白天上班的空閑時間，他就把整本《小提琴演奏法》，還有齊奏曲樂譜一頁一頁工整地抄寫下來。

這是他一生中度過的最為充實的21天，小提琴技藝也有了突飛猛進。

期間他還應老師之邀，去市郊觀摩她們單位組織的一場慰問演出。老師不上臺演奏時，她們有了在場下的交談時間，得知她是鄂省省城人，畢業于藝術學院提琴系，原是當地歌舞團的演奏員，這在當時也是稀缺的人才。她膝下有一女一男，跟隨丈夫剛調來豫市工作不久，平時沒有演奏任務。她說學了17年的專業不能荒廢，就自告奮勇辦起了培訓班，打算以培養新人為己任。

很快就到了三周后的授課時間，這次約定直接到她家中授課，但卻也是最后一次上課了，因為兩天后，他將隨部隊移防山西。抵達她家時，她正在演奏蕩氣回腸的《吉卜賽之歌》，一曲終了，家中四五歲大的小男孩不時纏著叫媽媽。他的彈練盡管不很理想，她仍然耐心細致地糾正指教。離別時，他惋惜地說：“要是能跟您繼續學下去該多好呀！”她安慰道：“靠自己琢磨堅持自學吧！”并指點了一些常用技法及下步練完《開賽》該用的《克萊策爾》教材。

這段師生邂逅，時間跨度一個月，前后見面四次，正式上課才兩次，無交學費無送謝師禮。古訓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是，也怪他年少無知，未能出色完成老師作業，到了山西后不好意思馬上寫信，一拖再拖，加上當時通訊不暢，后來他又多個省份四處漂泊，從此中斷了與一月之師的聯系。這“一月”師恩未報，漸漸在他的心中如墜鉛塊。

三

33年后的又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他趁去神農架休假的機會轉道老師所在的城市看望她。

“一月”琴緣、數十年師恩的真切故事，在當今教育產業化、人際市場化的大交響樂社會，或許還是個“不和諧”的音符。但“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感懷于浙鄂相隔千里，這“一月” “涌泉”師恩，何以“滴水”為報？只能訴諸文字權作永久銘記！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