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緒偉

父親的多少事,我都忘了,因為他已離開我們38年了,但他一生的遺憾,我都無法彌補。
那是1936年的初冬,住在小縣城才13歲的父親提著篾編的竹籃,踏過獨木支撐的月河小橋,從卞家溝崎嶇的山路走進鳳凰山林。他在大峰梁的山林里兜了幾圈,想找些干果充當食物。
爺爺在父親5歲時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多病的婆婆和年紀尚小的姑姑,生活的來源枯竭到了極限,所以父親孱弱的肩上不得不壓上重重的擔子。可這從小城出來的人,哪里知道趕上這饑荒年,山林中可充饑的野菜、草根、干果早就被當地百姓們找盡了。兩手空空的父親心里很難受,此時又累又餓,就坐在大峰梁頂上歇息。
突然,他發現遠處的刀削山林中有一凹谷,城里鄉里人都稱為是幽靈溝。聽說四面峭壁,山石滾動,還有虎豹豺狼嘶鳴,沒有人去過那凹谷。初生牛犢般的父親腦子里滿是找吃的,他眼前始終晃動的是早上出門時的情景:妹妹拽住他的衣角,嘴里不停地號啕:哥哥,我餓,我餓嘛!她那蓬亂的頭發,麻稈似的身子,走路打跪跪的樣子,心就疼,鼻就酸。饑餓挑戰恐懼,父親顧不了啥,站起身就直向山林深處的凹谷奔去。踏著石縫攀崖,摳著草蔸上坎,拽著樹枝爬坡,草鞋磨爛了光著腳板,手劃破了流著血跡,寒風刺透著疲憊的身子,走一步歇幾口氣,太陽都快落山了,父親才趕到寂靜密林的刀削山梁。
父親立穩腳跟,四下張望,見崖縫邊有干藤蔓,伸長手立即用樹枝使勁刨枯葉黑泥,忽見泥層中冒出來一些土茯苓。父親欣喜若狂,起步到崖邊,鉤下身子去撿土茯苓,不料眼冒金花,天旋地轉,身不由己地傾斜倒地,整個人從溝槽滾下山去。不等回過神,攔腰一顆樹杈卡住身體,只感覺大腿上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鮮紅的血淌出褲腿。山風,像針刺一樣在肉體上亂扎;傷口,像刀絞一樣在心頭尖旋轉;血印,像利劍一樣在腿部上劃痕,父親已沒有知覺,沒有呻吟,也沒有力氣再動彈。
太陽快要從鳳凰山頂落下,迷迷糊糊的父親,突然聽到“嗷——嗚——”的一聲聲嚎叫,陰森詭異的嗷叫聲好像在不遠處,父親從沒聽過,蜷縮的小身子更加蜷縮成一團。
天色開始降下帷幕,十幾米遠的灌木叢里,伸出一對發著綠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父親,驚醒了頭腦的父親從學過的書上猜知那是一匹野狼,還聽大人們說過這里的野狼出沒凹谷曾吃過人,他恐懼而癱瘓、癡呆地瞅著那匹黑灰色的狼。
“嗷——嗚——”那野狼又一聲嚎叫后,猛地躍起向父親撲來,父親絕望地閉上了雙眼,等待死亡。“嘭——嘩——”一聲槍響,父親再睜開眼時,那狼應聲從空中落下。父親回過頭,身后大樹下站著一位老獵人,手里握著粗大的鋼管土獵槍,槍口上正冒著青煙。
那獵人頭戴粽葉樹枝卷成的偽裝帽,嘴邊留有花白的大胡子,睜圓眼珠瞪著父親說:“山上有聲響,我就知道有人來,就害怕出事,跟來了卻是你這個小崽娃子,哪來的熊心豹子膽,跑到這幽靈谷來了?是惹了大禍出走的吧?”父親仍是魂不守舍,渾身發抖,結巴地說:“不是,不是!”然后說出了來由。
“沒想到城里娃還有這樣的窮苦家,你崽娃子苦得善良有骨氣。今天你回不去了,跟我走吧!”熱心的老獵人邊說邊把父親提起,抱扶下樹杈,拿出他腰間的皮囊,抖出黑色粉末,涂抹在傷口上,扯下布條捆纏幾圈。父親頓時熱浪涌心頭,感激的淚花在眼圈干憋著,嘴唇嚅動而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那老獵人用繩拴住獵物拖著,想背父親走,父親說腿沒摔壞,傷口也不大痛了,自己能走,就這樣隨著老獵人熟悉的路,艱難地下到山腳,走進一間石塊壘砌的、石板覆蓋的小房里。
“餓極了吧,我都餓了,走,做飯去。”老獵人在屋后灶前忙碌,父親幫著添火,不一會兒一股濃香從鍋蓋縫隙中溢出來,直鉆入鼻孔,父親的口腔自溢的涎水一口一口地反復吞下肚。
添著火的父親全身溫暖了,卻迷迷糊糊地暈倒在灶門口,那老獵人趕緊抱起父親,放到木椅上趟著,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湯擺到面前,肉湯濃烈的刺激,讓父親頓時睜開大眼,端起碗就想吃起來,被老獵人擋住,雙眼眉翹翹地說,小心燙壞了嘴巴舌頭,晾涼一下再吃,今天管飽。
開始,父親還狼吞虎咽地喝湯吃肉,沒吃到半碗卻又放下,說吃不下去了。老獵人聽得很驚奇,問又餓又累一天了,這一碗還吃不完?父親大顆大顆眼淚滴濕衣襟,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是不知妹妹和母親在家咋樣了?老獵人聽后也淚眼巴巴地說,你先吃吧,吃飽了,今晚睡個安穩覺,明早好有精神體力回城,我會送你出山。
父親翻來覆去半夜,終因疲勞過度熟睡了。第二天剛開亮口,老獵人早已煮好干干的苞谷糊肚子,叫醒父親吃過后,還用布袋裝滿了一竹籃苞谷面,另一個布袋塞了煮好的一大塊狼肉,捆牢在扁擔上,讓父親挑著帶回家,說省著點吃,這一冬你們娘仨就能將就過去了。老獵人先挑著擔子走出幽靈谷,越過刀削山,在卞家溝的山腰上,老獵人才轉交擔子,還久久目送父親向城里走去。父親轉身回頭仰望去,老獵人身披晨霞,光彩照人,真像小城中城隍廟里供奉的菩薩。
父親回城,婆婆驚喜,眼眶已沒了淚花,急忙起身迎上前說:“順兒??!這一天一夜可苦了你了,把為娘的心擔心碎了??!你妹妹喊了一天的哥哥,都哭暈了好幾回,對門歐嬸給她端了半碗菜糊肚子,才好些,這一夜又念叨哥哥,直念到今早,這才剛睡下?!备赣H看了看蜷縮在床上的妹妹,就依偎在婆婆身旁講了那一天一夜的情形。婆婆聽后,叫父親向南面的鳳凰山跪下,磕三個響頭,自己也抱手作揖地說:“山里的活神仙啊,您是我們家的恩人啊,你的大恩大德今后一定要報答!”
那個極度寒冷的冬天,在老獵人的恩賜下總算度過去了。而且婆婆的病不知啥原因也好多了,在城里幫人洗漿縫衣、挑水做飯、紡線織布也能掙些工錢,還能讓父親、姑姑在私塾學校旁聽讀書了。
三年過去了。
1939年的一個仲夏,父親考上了安康國民師范,接到通知書的那天,街坊鄰居都來恭賀,還送這送那的。婆婆把收來的20多斤大米和幾包糖果子,裝在背籠里,叫父親第二天清早進山,一定要找到那位恩人。天剛蒙蒙亮,父親憑著記憶走進卞家溝,翻過大峰梁,一路摸索地爬上刀削山,下到幽靈溝,一見到那石板房,不顧疲勞地狂奔過去,推開半掩的木門,房內橫扯直架著蜘蛛網,地面灶頭青苔滿布,老獵人早已離開。
“恩人,您在哪里?恩人,您到哪里去了!……”父親的呼喚聲響徹幽谷,震顫山林,直到太陽快落西,才無精打采地朝回走去。
父親師范畢業后,就請求在大峰梁的山里教書。在城里娶妻后,讓妻子侍候婆婆,自己仍舊回到山里。解放后,城里師范專業教師緊缺,教育局想調他回城,可他拒絕了,他說在山里當老師才感到慰藉,心靈才安穩,每頓吃飯時都要先敬一下那老獵人,老獵人在他心里就是神。
那一年,婆婆因病去世了,父親消瘦多了,患有嚴重貧血病,母親把父親以前的事說給我聽。
1975年,全民動員開工建設漢漩路,跨過鳳凰山的盤山公路就要繞進那溝、那梁、那山、那谷,父親也請求加入到那修路的隊伍。春雨紛飛、夏日暴斂、秋風寒骨,父親打炮眼、放山炮、撬石塊、砌石坎、揮鐵鎬、揚鐵鏟。他說他要為這山里人出力、出汗、做補償!他總說是這山里人的厚道、善良、淳樸救了全家的命,在山里就像與恩人在一起,他說只有做事感恩才心安、欣慰。
臘月小年一個飄雪的日子,父親突發疾病,暈倒在工地上,工友們把他抬到就近的漩渦鎮衛生院時,已是奄奄一息,待我和母親趕到父親身邊時,他半睜眼想說什么,我立刻俯在他耳邊,只聽到:“我……我……沒送出的……那袋米,你……要……”嘴還張著,喉嚨里一聲“咕咚”,頭向東方一偏,離開了人世。
在場的人都跪倒在床前,哭喊著:“陳老師,您不能走啊!”淚濕衣襟的母親指著父親頭偏的方向說:“兒子,你父親一生的遺憾,是沒送出的那袋米,所以他不閉眼啊……”
那年父親53歲。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