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斌
黃自先生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個教科書上的名字,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上的一個符號,還有就是合唱、藝術歌曲和兒童歌曲的代表。在上海音樂學院的校園里,有一座黃自先生的頭像,就坐落在校園東南角上,大概這就是以前我所認識的黃自,恐怕也是大多數音樂學院學生心目中的黃自了吧。
但是,從2011年起,由于工作的關系,我有幸能夠接觸到黃自先生的那些珍貴手稿。在手稿整理的將近一年時間里,我和同事們整天和這些故紙耳鬢廝磨,他的各類手稿(音樂作品、文字講義、書信等)均完整保存于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特藏室。雖歷經戰亂、浩劫、變故,手稿卻保存得完整而安全,成為上海音樂學院彌足珍貴的歷史檔案。面對著兩千多頁的手稿,我覺得離黃自先生越來越近,他也從一個符號式的人物,變成了一個鮮活的存在……
內史第里的黃自
黃自先生出生于川沙,清光緒三十年二月初七(1904年3月23日)。他的故居就與中國近現代愛國主義者和民主主義教育家黃炎培先生的故居在一處,因為黃炎培是黃自先生的堂叔。2014年春節假期中的一天,我來到了川沙城廂的內史第,現在是新川路21號,原來稱為“沈家大院”,因為咸豐九年,沈樹鏞中舉,后官至內閣中書,所以沈家大院改名內史第。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宅邸,占地約一千五百平方米,三進兩庭院的格局。
黃自就出生在這座宅邸的東廂房,他從小生活于斯。他自小聰慧過人,對音樂頗為敏感:
“記得兩三歲時,父親買了幾本唱歌書回來,母親常抱著我唱那本書里的《搖搖搖,囡囡要睡了》等歌,不久我就學會了好幾首……七歲我進上海初級小學讀書……在小學前后共五年,這時期中學會的歌不下五六十首。因為我自小就很愛唱歌,所以一首首都唱得很熟,就是到現在大致都還能記憶。”
我想,這“母親常抱著我唱”的場面,就發生在這東廂房里面吧。黃自先生與上海、與浦東都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1910年,黃自入位于小南門的上海初級小學就讀,辛亥革命后,轉學至浦東中學附屬小學,1916年小學畢業后才去了清華學校就讀。他一生常住的地方不多,主要是上海、北京、歐柏林和紐黑文。
考卷里的黃自
黃自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位開風氣之先的音樂教育家,他的留學經歷是最值得稱道的。1924年,先生自清華學校畢業,官費赴美留學,先至歐柏林大學(Oberlin College)學習心理學。歐柏林大學地處俄亥俄州,是一所優秀的學校。1926年,他從歐柏林大學畢業,因品學兼優,被選為美國歷史最悠久的“法·貝塔·卡帕”(Phi Beta Kappa)聯誼會會員。
在上海音樂學院收藏的黃自先生手稿中,有彌足珍貴的黃自先生在歐柏林時的考卷,這些試卷包括音樂術語學、對位法、和聲等。僅舉其中一例:這份考卷作于1927年6月14日,寫明是音樂理論的五級(V)考試,得分是A+(但考卷內的總分是A-)。從時間上看,是期末考試。判卷的老師維克多·沃漢·萊特爾(Victor Vaughn Lytle,1884-1969)是歐柏林學院的音樂理論系教授(封面即寫明Pro.),這位萊特爾,我查了一下,是美國最早的申克音樂分析法傳播者和研究者,在維也納曾經跟隨申克的弟子漢斯·維塞(Hans Weisse)學習,回到美國即在歐柏林任教,并傳授申克分析法,教黃自時萊特爾四十三歲,正當學術盛年。考卷共考了六條,兩條得分B+,兩條得A,一條得A+,還有一條沒判分。總評分是A-。
出版物里的黃自
黃自先生的作品,生前出版數量并不太大,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幾類:
一、發表于音樂期刊,如《樂藝》《音樂月刊》等;
二、正式出版,如1933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春思曲》獨唱歌曲集、1934年12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愛國合唱歌曲集》等;
三、收錄于教科書,主要是《復興初級中學音樂教科書》。
從上述可以看到,如《懷舊》《長恨歌》等名作,生前均未出版。
先生去世之后,1943年(民國三十二年)由“黃自先生遺作整理委員會”編輯出版的《黃自全集·第一冊》,即清唱劇《長恨歌》。但是,由于戰亂等原因,《黃自全集》僅出版了第一冊。還有一些作品散見于時人編訂的歌集之中,如李寶璇編的《歌者之歌》中,就收入了黃自先生《本事》《玫瑰三愿》《雨后西湖》《四時漁家樂》《南鄉子》《踏雪尋梅》《秋郊樂》等七首歌曲。
新中國成立后,直到1958年之前,黃自先生作品的出版工作還未受到影響。1957年,音樂出版社(上海)出版過一本由錢仁康先生編訂的《黃自獨唱歌曲選》;同年,音樂出版社(上海)又出版了清唱劇《長恨歌》。1958年是黃自先生去世二十周年,音樂出版社(北京)編過一本《黃自歌曲集》,雖然篇幅并不大,但仍可看出當時氣氛并不是過于緊張。1958年,上海音樂出版社還將《懷舊曲》正式出版。
《黃自歌曲集》(1958年出版),為適應當時推廣歌詠的需要,全部使用簡譜記譜,共收錄了十三首歌曲,包括《贈前敵將士》《九一八》《睡獅》《熱血歌》《卡農歌》《花非花》《下江陵》《點絳唇》《西風的話》《天倫歌》《漁陽鼙鼓動地來》《抗敵歌》和《旗正飄飄》。基本選擇的都是黃自先生譜寫的抗日歌曲。
1958年,錢仁康先生為紀念黃自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發表了兩篇紀念文章:《黃自的生活、思想和創作》和《黃自作品分析》。結果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方面將錢先生推向了“拔白旗”運動的風口浪尖,也使黃自成為研究的禁區,除了批判需要外,黃自作品再也無人問津。
這一情況至“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后,1980年,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黃自歌曲選集》,收入歌曲十八首,全部為五線譜鋼琴伴奏,與1958版《黃自歌曲集》相比,增加了《思鄉》《玫瑰三愿》《燕語》《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和《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等五首藝術歌曲,復調音樂增加了一首《淮南民歌:二重賦格曲》,《長恨歌》選曲則增加了一首著名的《山在虛無縹緲間》。刪除了1958版中的《西風的話》和《天倫歌》。
有感于黃自先生作品生前出版數量較少,后來的整理出版工作亦經歷了不少波折。從1980年代初開始,上海音樂學院組建《黃自遺作集》編輯小組,根據黃自先生已有出版物和存留手稿,籌劃出版《黃自遺作集》。1984年11月,黃自的重要弟子、時任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的賀綠汀先生親自撰寫了總序。至1986年,手繪制譜工作都已經結束,1987年上海音樂學院學報《音樂藝術》在第三期刊載文章《<黃自遺作集>將陸續出版》;同年8月,《人民音樂》也刊登了《<黃自遺作集>即將出版》的文章,一切似乎都如文章所說“(本書)將于今年11月上海音樂學院六十周年校慶之際出版發行,國內外讀者可向各地新華書店、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及安微文藝出版社訂購”。然而,呼之欲出的《黃自遺作集》卻沒能如計劃出版發行,直到十年后的“1997年8月上旬該社決定出版”。《黃自遺作集》共分三冊(器樂、聲樂、文論),作品方面收入器樂作品九首、歌曲九十一首另加清唱劇《長恨歌》,是目前所見最完整的黃自先生作品集。
進入二十一世紀,黃自先生作品的重要出版主要是2011年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交響序曲:懷舊/都市風光幻想曲》。
手稿里的黃自
黃自先生的音樂手稿不僅數量巨大,還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和不可估量的研究價值,特別是那些有幾份不同類型手稿的同一首作品,特別引人注目。
譬如《旗正飄飄》有四個不同時期的手稿本,各手稿均有差異,有些是草稿,有些是正式抄譜,有些是不同配置。
以下摘自上海音樂學院圖書館目錄:
一、MS061《旗正飄飄:草稿手跡》,[韋瀚章詞]
混聲四部合唱,21頁,24x32cm
手稿原件;民國機制紙
注:全部為草稿
二、MS065《旗正飄飄》,[韋瀚章詞]
混聲四部合唱,10頁,23x30cm
手稿原件;民國機制紙
三、MS069《旗正飄飄》,[韋瀚章詞]
混聲四部合唱,10頁,21x28cm
手稿原件;民國機制紙
四、MS113《旗正飄飄:弦樂伴奏》,[韋瀚章詞]
混聲四部合唱,20頁,22x28cm
手稿原件;民國機制紙
以上四件手稿,前三份為鋼琴伴奏版本,第四份為弦樂伴奏版本。四件手稿,不僅頁數各不相同(第二和第三份均為十頁,但第三份有封面頁,因此,其實內容只是九頁),譜紙開本不一樣,使用的筆也不同(第一份為草稿,全用鉛筆;第二份為正式抄件,用墨筆;第三份也是抄件,用墨筆和紅筆;第四份為弦樂隊版本,聲樂部分使用了正式出版的樂譜貼上去,應該是該曲出版后重新編配的),筆跡亦不同(第一份潦草)等等。
第一份為黃自先生的草稿,鉛筆稿,鋼琴伴奏譜,較為潦草,有涂改,是一個比較完整與珍貴的草稿。
第二份為正式手抄稿,用墨筆抄寫,十分工整。
第三份亦為手抄譜,但從譜紙看年代更久,與第二份在鋼琴伴奏部分亦有所不同。
第四份為弦樂隊版,聲樂部分是正式出版譜拼貼上去的,還在最下方貼上了鋼琴伴奏部分。
哀思里的黃自
1938年5月9日,黃自先生因罹患傷寒去世,年僅三十四歲,天妒英才,令人扼腕。作為他四大弟子之一的陳田鶴先生,在5月10日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給另外三位同學江定仙、劉雪庵、賀綠汀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的哀思。悲傷之情,溢于言表,仍能感動數十年后的我們:
定仙、雪庵、綠汀諸兄:
剛從中國殯儀館回來,我的頭很沉重,眼前浮現著黃師蒼白的遺容與無數雙潤濕的眼睛,我恨不能現在跟你們抱頭痛哭一場!據云:黃師的母親曾慟絕倒地,黃師母痛不欲生,這悲哀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也是全中國音樂界的,我們以后永遠不能再聽見那樣有遠見的誠懇的談話了!今后二三十年間中國的音樂界失了軸心,老天爺竟殘忍地將尚在壯齡的黃師帶走,一任這貧弱的園地荒蕪了。嗚呼!黃師!其對樂藝之忠誠,能不令人感泣!據黃師母說,黃師在病中每于同學往謁之后,即獨自低聲哭泣;我們怎樣才能報答黃師愛護我們之情的萬一呢!
弟 田鶴,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