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子


詩朗誦的安慰掌聲
每回提起那段糗事,殷欣(化名)都會傻笑,“賊拉有意思。”那是一次春節聯歡會,他給全廠工人師傅表演節目,詩朗誦:《再別康橋》。
“不是片段,是全本兒,老帶感情了!”他至今忘不了,朗誦結束,底下半天沒動靜,工人師傅們都張著嘴,傻呆呆地瞅他。“完,砸了。”他低頭開溜。掌聲在他背后響起,一聲,接著是一片。“那是師傅們照顧我情緒,你哇啦哇啦半天了,擠眉弄眼帶比畫,夠累的,安慰安慰你。”
工會主席過來拍他肩膀,“不錯,挺帶感情的,詞兒也美。”到底是工人出身,好話說完偏要帶個小尾巴,“誰寫的?你呀?咋聽不懂啊!”
殷欣后悔死了,“整了篇徐志摩的,整郭小川的也行啊!祝酒歌,今兒晚上喲,咱們杯對杯。跟聯歡會多合牙。弄個劉文超的也行啊!”
殷欣承認自己是在顯擺,“那時文學青年都顯擺。”為文學夢而顯擺,說得詩性點,頗似“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徐志摩)”。
在“后悔說”里,殷欣提到3個人:詩人徐志摩和郭小川;劉文超是誰?也是詩人。當時,劉文超在沈陽金杯公司任職,殷欣在公司下面的轎車四分廠當銑工。那時殷欣20歲出頭,酷愛詩歌;劉文超名氣已經很大,跟曉凡、劉鎮、高東昶、喬魁才等并稱為沈陽的工人詩人,是殷欣的偶像。
現今,50歲的殷欣供職于沈陽一家大報;出生于1941年的劉文超在頤養天年。筆者手里至今保存著劉文超分別在1991年和1992年,在香港亞洲出版社和香港新天出版社出版的兩本詩集,《兄弟二重奏》和《飛天》。這是劉文超送給筆者“指正”的。那時,殷欣和筆者同在一家小報當記者。
從受追捧到寂寂無名
“汽車王子的精髓注入你飛翔的骨架/開拓歲月的撞擊更使你的心胸豁達。”這是劉文超工業詩《雕像》的頭兩句,贊的是金杯公司原老總趙希友。這是那個年代工人詩人共同的詩風,如喬魁才的《焊槍》:腦中源源輸氧氣/口里熊熊噴薄火光/燒沸金漿和玉液/繡出彩圖一張張……
很多人不知道劉文超是誰。喬魁才也不為人所知,他已去世多年。
從頗受詩歌愛好者追捧的著名工人詩人,到今天的寂寂無名;從一名詩歌愛好者,到一名跑文藝圈兒的大報記者,劉文超和殷欣各自的人生軌跡,以不同的拋物線,分別并集中地呈現著詩與工人的起落和離合。
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堪稱新中國最紅最火的文學季,那是一個隨意碰上某個年輕人,就等于碰上文學青年的時代。走紅作家的名字讓他們如數家珍,著名詩作也被他們細細研讀。文學是那個季節最神圣的圖騰,詩歌是這個圖騰里最優雅的飛天。沈陽人也在追逐這帶韻的優雅,工人詩歌從1950年代末起步,到1980年代,成為沈陽一道別致的風景。
沈陽日報副刊老編輯解明跟殷欣回憶當年沈陽工人詩歌時說:“1950年代末和1960年代初,沈陽涌現出了高東昶、劉文超、郎恩才、徐光榮、喬魁才等一批工人詩人;曉凡創作的《車間風雷》在全國產生了很大影響;著名作家茅盾就曾特意來到沈陽,了解工人詩人的創作。”
沈陽晚報原高級編輯王傳章曾在沈陽鐵西文化館任職,是工人詩歌創作組織者之一。“1980年代,沈陽工人詩歌創作迎來第二春,出了一批優秀青年詩人,有劉振明、齊世明、欒國康、蘇開、王海軒。等等。”
對當年工人詩歌創作的繁榮,王傳章歸因為6點:以老帶新,詩人曉凡、劉鎮等活躍在青年工人中,引導他們創作;自辦詩刊,文化館創辦了《五月》、《綠野》等刊物,專發工人作者作品;組織小組,文化館有“泥土”、“綠野”、“鐵花”等6個創作小組;定期活動,周三和周五,工人詩人下班后,會騎車趕到文化館參加活動;舉辦詩會,工人詩人朗誦新創詩歌;推薦作品,向《鴨綠江》、《遼寧日報》、《沈陽日報》推薦、發表。
是工人也是詩人
王傳章是從詩歌創作框架內尋找成因;從大背景看,供需機制也在起作用。這是筆者與殷欣的共識,“詩歌畢竟也是產品,精神產品。只要是產品,就有供需,沒有需,就不會有供;沒有供,需就得不到滿足。”
所謂供,是指那批老工人詩人當年樂于、勤于創作;如郎恩才,據不完全統計,他已創作詩歌千余首;他們的作品多已結集出版,如劉文超,2009年,他的第5本詩集《劉文超歌詩集》由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
“工人詩人”是一個復稱,他們既是工人,也是詩人,劉文超當了24年工人;喬魁才在沈陽味精廠工作50年;郎恩才在沈陽軸承廠當學徒、焊工。1980年代新生代工人詩人中,齊世明做過8年工人……從他們身上,你看不到所謂詩人的酸腐、乖張;他們的言行舉止透射著工人的粗糲和坦蕩。筆者曾與劉文超一同參加過作協組織的筆會、向他約過稿、跟他喝過酒。他粗門大嗓,熱情四溢,只消一會兒,就跟你整得像熟人一樣。
一女詩人講過某老工人詩人的一件趣事,某次聚會,一青年向他討教創作經驗,他劈頭一句,“詩嘛,整個郎……”眾人大笑。“整個郎”是東北俗語,“整個”之意。談詩能用“整個郎”嗎?可他就敢這么用。由他們寫出的詩歌,有些或許不會離工人很近,但多數不會離工人太遠。
所謂需,是指那時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對詩非常需要。
1980年代一天,殷欣和筆者同去沈陽馬路灣新華書店,每人買了一本詩歌集。回去時,我們約定,馬上從詩歌集找各自喜歡的詩背,背得少的請客。從書店到家的十幾里路,我們邊走邊背,不覺勞累,只有快意。
同年代某天,殷欣、筆者和另兩位朋友幫其中一位朋友收拾婚房。忙完已是半夜,四位沒有回家,擠在一張床上。睡不著,我們便聯七絕:你擬第一句,他接第二句,第三人接第三句,第四人收尾。如今,這“沈陽四大美男子”均已知天命,但我們一直沒有忘記那詩意浪漫的一夜。“沈陽四大美男子”是我們戲謔式自封,不過是4個還算看得過去的一般男。
當時,對很多青年人來說,詩歌是我要看、我要讀;我愿意參加詩歌朗誦會、愿意從微薄的工資里拿出錢去買詩集、愿意嘗試著拿起筆……
這樣的青年遍布沈陽各個單位——多壯觀的需求!
“供刺激了需,反過來,需也刺激了供,沈陽工人詩人這才如雨后春筍,沈陽工人的詩歌創作才呈現繁榮。”殷欣的歸納不無道理。
酒淡如水
生活是一杯水/也是一杯酒/有平淡/有烈性……這是沈鼓集團朱連強的詩《人在旅程》中的一句。詩也在旅程,也有如酒,有如水。
正如殷欣在報道中寫的那樣,進入1990年代,工人詩歌突然從沈陽淡出了,工人詩人出現斷代。酒味已逝,平淡如水。殷欣在文章中分析:“沒有幾個人再想看詩;詩歌似乎也成為詩人自己把玩的私人器物。”
近幾年,沈陽兩代工人詩人多已出了自己的詩歌集,并做了宣傳,開了作品座談會。但是,再沒有多少人像那個年代那樣關注他們和他們的作品。無論詩還是詩集,無論座談還是朗誦,幾乎都是詩人在自娛自樂。
在我們看得見的未來,詩歌供需可能還要繼續分道揚鑣。供方依舊存在,但在買方那里,詩歌不再是我要看、我要讀;不再是我愿意參加詩歌朗誦會、愿意從微薄的工資里拿出錢去買詩集、愿意嘗試著拿起筆;在詩人即賣方那里,工人詩人正在對自己的詩歌作品做著自慰式、促銷式兜售。
殷欣忘不了,一天,他在遼寧工業展覽館前的廣場,見一30多歲的女人擺攤,賣的是自印的詩集。路過的人瞥一眼,嘀咕一句:“現在還寫詩,誰看哪!”殷欣跟她聊了一會,問多少錢一本。女詩人淡淡地說:“你要想買,看著給。”殷欣掏出50元,塞給她,拿起一本詩集,默默地走了。
2010年5月25日下午,郎恩才詩歌朗誦會在沈陽市文化宮舉行。這是他在獲得“沈陽五一勞動獎章”后,當地官方組織的一次活動。
2013年12月5日,為紀念東北振興10周年,“車間朗誦”在沈鼓集團舉行,主辦方是沈陽市委宣傳部、沈陽市廣播電視臺、沈陽市文聯。
殷欣曾在報道中寫道:2009年4月28日,在北方重工集團盾構機車間,沈陽工人詩人商國華詩歌朗誦會正在舉行,工人師傅規規矩矩地坐在塑料凳上,側耳傾聽;在遠端作業的師傅忙里偷閑朝舞臺瞅幾眼……
筆者對殷欣說:“你似乎是說工人和詩重修舊好了。但若沒有相關部門組織,能否有這么多觀眾?工人們在朗誦會上的表現,是真的喜歡詩歌,還是在整日單調勞作后,僅僅表現出一種新奇?”殷欣無言。
一種精神產品,就這樣在供需斷裂中品嘗著尷尬。“三十余年的長途跋涉/如今悄悄地躺倒睡下/不,它還醒著/這燃燒著生命的火花。”這是劉文超的詩《橋》中的兩句。詩,還會成為連接工人和生活的橋嗎?
還好,新苗在泛綠。2011年,殷欣在沈重集團采訪,看到在他們的企業內刊上,載有韓偉的《中國制造勞模禮贊》、韋韋的《東北大酸菜》。
老樹也在發新芽。2013年,沈陽市鐵西區文化館停刊20年的《綠野》復刊,并由油印改成激光照排,小開本變成國際流行大開本,每期刊發50位作者的小說、詩歌和散文作品,作者中70%來自鐵西的各大企業。
這是一種怎樣的開始?“鞠躬,再鞠躬/獻一身,民族大禮/抹一把,隱痛/我看見,一張張彩圖/憧憬你,涅[般][木]后的靚麗(商國華詩)”
責編/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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