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翔



5月28日發生在山東招遠的“全能神”邪教成員殘害無辜群眾案件,讓全能神教再一次走進公眾視野,也由此引發了中國官方繼多年前打擊“法輪功”后最大規模的一次針對邪教的全面打擊行動。
《新民周刊》日前采訪了多個受害家庭,從這些讓人不寒而栗的案例中,可以找到邪教迅速發展的根源,也提醒著我們反邪教任務之持久艱巨。
全能神教又稱東方閃電教,由東北人趙維山于1993年在河南汝陽成立,1995年,被中國政府定性為邪教組織,為躲避中國政府的打擊,趙維山2001年6月申請政治避難,從此滯留美國,但仍然遙控指揮中國龐大的信徒隊伍。
2007年底,趙維山把全國分為9個牧區:遼東牧區、晉冀牧區、陜甘牧區、全豫牧區、齊魯牧區、蘇皖牧區、浙閩牧區、湖廣牧區和川貴牧區。這個有著嚴密組織結構的邪教組織20多年來一直主要植根于中國農村,信徒也以農村婦女為主。
“全能神”組織專門設有“護法隊”,毆打不愿入教或試圖脫教的人。2010年,河南一名小學生在放學途中失蹤并離奇死亡,腳心印有閃電標志,當地警方認定此案系遇害兒童一名家屬試圖退出全能神教遭到的報復之舉。
盡管“5·28”案件再次揭露了“全能神”邪教反人類、反社會、反科學的本質,但仍然有眾多的信徒執迷不悟。
死亡威脅
24歲的劉忠終于鼓起勇氣對母親王秀麗攤牌了,他告誡這名“神”的狂熱信徒不要再對邪教“全能神”執迷不悟,最起碼不要打擾家人的正常生活,以后不可以再將自己家當作信徒們“聚會”的據點,劉忠警告母親,如果再讓他看到“那些人”在家里出現,他將毫不猶豫地報警。
母親王秀麗突然間面目就變得猙獰起來,這個47歲的農婦對兒子咆哮著發出了死亡威脅:“你敢報警,我就掐死他!”王秀麗的右手指向一旁正在玩耍的孫子——劉忠3歲的兒子小寶。
劉忠被嚇得愣在原處不知所措,王秀麗則甩袖而去,跟著另一個女人出門“交通”。這是2014年6月5日晚上,發生在江蘇省宿遷市宿城區雙莊鎮一個村莊的真實一幕。
接受記者采訪時,劉忠仍未能從驚恐中走出,他無法理解母親為何變得如此陌生可怕。
“我們想放棄她,但她畢竟是我的母親。”
“另一個女人”是劉忠的親姑媽,根據劉忠的透露,此人極可能是“全能神”在當地的一個頭目,“我不知道姑媽什么時候加入的全能神,一年多前,她把我媽發展入教,后來兩個人又一起把我奶奶發展成信徒。”
自從加入了邪教“全能神”,這個原本祥和的農家變得日益詭異起來,王秀麗每周至少6天要出門“交通”、傳福音,發展拉攏更多的信徒追隨“神”的腳步,而且每周二、周五固定在家進行“全能神”信徒的“聚會”,每次都有七八名信徒。
在招遠案件前,劉忠根本就沒聽說過“全能神”三個字,更不知道這就是一個邪教組織,母親與姑媽、奶奶的每次“聚會”雖然在家里進行,但都是關起門來,神神秘秘不讓任何教外的人知道,哪怕是自家的親人。
雖然此前不知道“全能神”是邪教,但劉忠已經從母親、奶奶的變化中察覺到了問題,因為自從信了“神”,母親王秀麗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打理農活、家務,感情淡漠,就連3歲的小孫子也無心照顧,而劉忠的奶奶原本很慈祥,但脾氣也變得暴躁,只要有人勸她不要信“神”,她就發火大喊大叫。
招遠事件發生后,邪教組織“全能神”面臨了新一輪的全國重點打擊,出于對親人的關心,劉忠變得更為焦慮。他試圖以親情拉回走入歧途的母親,卻遭到了死亡威脅,“我不敢報警,畢竟她是我媽,不忍心讓她坐牢。”
姑媽在他看來與魔鬼無異,正是這個女人用了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就摧毀了劉忠原本幸福的家庭。
但劉忠也不敢舉報姑媽,“全能神”將反對“神”的人視為“邪靈”、“撒旦”,“我怕他們報復”。
劉忠舉步維艱。6月7日,也就是母親對3歲的親孫子發出死亡威脅后兩日,王秀麗也對家人攤牌了。
王秀麗宣布和丈夫分居,和兒子脫離了母子關系,她警告丈夫,“你再敢管我,就會有人找你!”她警告劉忠,“我和你已經沒有關系了,你如果再管我,你也會后悔的!”
而后,她帶上“全能神”的資料,走出家門,與“姐妹”——如她一般狂熱的邪教徒們——一起走家串戶,做“交通”“傳福音”去了。
謀財害命
處于這種糾結心態的還有重慶農婦劉云芳的家人,51歲的重慶農婦劉云芳已經失蹤半年了,家人一直在苦苦尋找。據家人介紹,劉云芳早在20年前就已經加入了“全能神”邪教組織,也就是說,她很可能是第一批“全能神”信徒。”
20年前,劉云芳的父親患了晚期癌癥,一個當時已經加入了“全能神”的親戚來給劉云芳傳教,噩夢從此開始。劉云芳原本是信基督教的,這個親戚打著基督教的幌子來誤導劉云芳和她的母親,此人偷梁換柱,宣揚基督教過時了,現在已經換做了“女基督”,也就是“東方閃電”。由于是親戚,劉云芳母女對這番話深信不疑,每天開始祈禱“全能神”,然后她們根據“神”的指引,在大冬天將患病的老人強行帶到水田邊洗冷水澡,結果,劉云芳的父親很快一命嗚呼。
但這件事并沒有讓劉云芳看清“全能神”的本質,反倒認為父親的逝去是“神”的安排。劉云芳雖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但原本也算能干,她賣毛線、茶葉,家境還算可以,父親死后,加入了“全能神”邪教的劉云芳,茶葉不賣了,天天往外跑。
因為被邪教組織洗腦,劉云芳與家人交流沒有一句正常話,開口閉口就是“神”,家人告訴記者,劉云芳曾不斷警告家人要信“神”,“長江黃河不久就要變血水,你們這些撒旦要下地獄。”
將至親視為“撒旦”,這令劉云芳的家人感到很恐懼,但卻找不到對策,“有時候聽她滿嘴胡言亂語,真想打她。”兒媳婦坦言,家人并不敢勸,一勸,劉云芳就六親不認,罵家里人為“撒旦”。
劉云芳上一次出現在家里還是今年春節期間,但即便在家,她每天也要出去“交通”,上午下午各一次。因為是當地邪教組織的組長,劉云芳后來干脆就不回家了,兒媳婦生了孩子已經幾個月,她也不回家看一次。endprint
劉云芳的兒媳婦說,他們打聽到劉云芳在外面租了房子,但找過去卻發現她并沒有住在那里,而是和其他信徒們混居了。“很多人住在一起,也沒有個床,就在地上鋪席子。真的很變態的這些人。”
“該死的邪教把這么一個能干的女人變成了木偶人,婆婆面部毫無表情,跟行尸走肉一樣。”兒媳婦覺得很郁悶,“任何言語對我婆婆都沒用了,現在我們都當她死了,可話說回來,畢竟是老公的親媽。”
劉云芳的家人不希望她繼續在外面害人,他們目睹了鄰居因此受害,慚愧自責,“我公公現在好可憐,一個人孤苦伶仃。”
“全能神”對教徒收“奉獻錢”,而為了方便斂財,2006年2月,“全能神”教制定了《神家錢財管理與使用的實行原則》。要求信神之人奉獻給神的財產是“完全屬于神的”,絕對不能歸哪個教會或個人所有,“凡是偷吃神祭物的人肯定是被淘汰的對象,必要受到懲罰。”
上述“文件”要求,每處教會保管的錢款不能超過1000元,小區保管的錢財不能超過3萬元,其他錢額全部上交區,由區“帶領”、“配搭”負責保管。為了保證安全,各級教會絕不許把錢存到銀行,錢放在“絕對安全的家庭里”。保管2萬元以上錢財的信徒,必須起誓寫下保證書,比如:“如果我把保管的神家錢財侵占、挪用,愿遭神咒詛不得好死,沒有好結局。”
2012年“全能神”利用“世界末日”謠言大肆斂財,諸多信徒將財產奉上。劉云芳也“捐”了,但她并不承認,因為她不認為那是“捐”,而是“奉獻”,是應該對“神”做的。
劉云芳的家人對記者表示,他們無能為力,只希望政府出手拯救他們這樣的家庭。兒媳婦甚至建議建立一個類似戒毒所一樣的戒邪教機構。
“實在不行,我們想讓她去坐牢。”
家族邪教
6月5日,22歲的女孩胡瑩通過網絡向浙江省臨海市警方進行了舉報,但出于親情的糾結,她暫時沒有點出家人的名字,只是反映當地有“全能神”,希望警方予以重視,付諸打擊。“如果網絡舉報沒有效果,我將現身派出所實名舉報。”
胡瑩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拯救的是一批親人,這當中有她的外婆、母親、阿姨、姨父、舅媽等一大批人,在過去的兩年中,受家族中“全能神”信徒的影響,胡瑩所在的家族中陸續有多人加入了“全能神”。
剛剛接受過大學系統教育的胡瑩從招遠案件中看到了自己家的影子,在招遠案件中,行兇的6名邪教人員有5人來自一個家庭,且其中一人為另三人的父親。
胡瑩的家在臨海市永豐鎮一個村莊,當地原本就盛信基督教,但在胡瑩的印象中,一直以來當地對邪教的宣傳都不到位,人們只知道“法輪功”,而不知道中國還存在其他的邪教,也根本不知道“全能神”與基督教的區別。
因此當“全能神”打著基督教的宗教外衣出現時,人們很難防備。
胡瑩的家族最早加入“全能神”的是大阿姨。胡穎告訴記者,她這個阿姨初中文化,一直以來識別能力就不是很強,容易跟風,在加入邪教前,曾一度沉迷傳銷。幾年前,阿姨在山東買了一套房子,在這個過程中接觸了“全能神”,回浙江后逐漸成為了當地“全能神”的骨干。
胡瑩告訴記者,大姨父甚至大姨父和大阿姨的子女都已經成了“全能神”信徒,胡瑩的母親與舅媽在外婆家開了一個面館,這個阿姨每天去洗腦,拉他們入教,信奉“神”。
當地全能神最為活躍的時候是2012年,胡瑩的阿姨等人每天出去傳教,“拯救”別人,在這個家族中唯一幸免的是胡瑩的小阿姨家,因為胡瑩的小姨父始終不受蠱惑,每次都將前來“傳福音”的“全能神”信徒趕走,最終,胡瑩的大阿姨認為這一家人都是“不可拯救”,便放棄了。
家族中,學歷最高的當數胡瑩,但因為在杭州念書,胡瑩久不在家,沒有注意到家里的變故。直到2013年下半年,胡瑩發現母親與大阿姨等人總是召集一批人神神秘秘在外婆家也就是那個面館樓上開會。
“我最初聽成全能型,還以為是什么產品。”胡瑩懷疑,母親開的面館就是當地邪教的一個據點。
不過,胡瑩坦言,知道此次招遠案件發生,她才真正重視起家族中信奉邪教的問題。她試圖用自己學到的科學常識給母親講解各種自然災害的原理,讓母親明白那些都不是“神”的使然。但母親很憤怒地指責她,令她不許辱罵“神”,母親認為招遠案件是有人對“全能神”栽贓陷害,而媒體在夸大事實。胡瑩氣急,要母親看相關影像資料,母親拒絕,并反問胡瑩:“你能和我解釋一下馬航飛機哪去了嗎?”
胡瑩一時啞口,母親居然游說她入教,胡瑩不從,母親便表現冷漠,對胡瑩說:“我就當你不在家一樣!”
自從入了教,母親與父親的感情也淡漠了,母親幾乎不與父親交流,對別人抱怨都是丈夫耽誤了她的幸福。
胡瑩認為大阿姨是當地“全能神”頭目,她多次看到大阿姨與周邊鄉鎮“全能神”的頭目接頭,“只要抓她,后面肯定一大堆”。
為了阻止母親繼續錯下去,胡瑩將母親的“全能神”資料藏了起來,母親找她理論,隨后母女倆發生爭執,不歡而散。
巨大的思想壓力下,剛畢業不久的胡瑩無心去找工作,失眠,但她更害怕母親步入大阿姨的后塵,擔心整個家族步入“招遠”后塵。
“我媽現在還沒把我視作魔鬼、撒旦,所以我覺得我還有一絲希望。”胡瑩焦慮地召集家族中尚未加入邪教的成員,“我必須把頭腦還清醒的家人團結在一起,不能再讓邪教騙走一個人。”
對這個年輕的女孩而言,這是一場個人與邪教的對決。
但僅憑她一己之力,指望借助親情的召喚與邪教抗衡,又能有多少勝算?
(出于保護當事人安全的考慮,文中所有采訪對象皆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