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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營帳

2014-06-18 21:36:23馮俊科
十月 2014年3期

馮俊科

侯一圈

新兵訓練沒有多長時間,師部文工團到新兵團駐地慰問演出。演出地點在縣大禮堂。演出前,先期到達的連隊之間互相拉歌:

“××連,來一個!”

“××連,來一個!”

呼喊聲、唱歌聲,夾雜著陸續進來連隊的口令聲和哨聲,幾乎要把大禮堂的頂棚掀開似的。

八連邁著整齊的步伐,唱著《打靶歸來》的歌進入禮堂,禮堂的喧鬧聲立刻淹沒了他們的歌聲。大家停止了歌唱,在指定的位置坐好,擦著臉上的汗珠,準備休息休息。侯一圈跳到了連隊前面,大聲喊:“八連的靜一靜,我們來唱個歌?!彼笓]大家唱歌。

章德林罵道:“媽的,一會兒也不讓老子們消停。”

楊曉名說:“利用一切機會表現自己,是這個猴崽子的本性?!?/p>

侯一圈滿臉激動,開始起唱。他的兩只小眼睛使勁睜著,臉上紅撲撲的,兩只胳膊隨著大家的歌聲在空中揮舞。侯一圈在新兵連經常指揮大家唱歌,可很多人始終弄不清楚,究竟是大家的歌聲指揮著他的動作,還是他的動作指揮著大家的歌聲。反正侯一圈經常說:“指揮是集體合唱的最高領導,大家唱歌一定要看著指揮?!焙钜蝗υ谌B前面趾高氣揚地甩著胳膊,變換著各種花樣,嘴里唾沫飛濺,又喊又唱,指揮著八連官兵反復地唱著同一首歌:《我是一個兵》。坐在第二排的楊曉名像往常一樣,并不買他的賬,只張嘴不發聲。侯一圈的面部表情頓時嚴肅起來,改用一只手指揮,另一只手指點著楊曉名。他的動作立刻把兵們的目光引向了楊曉名。楊曉名臉一紅,趕緊放聲高歌起來。

一陣尖厲的哨聲響起,熱鬧聲戛然而止,禮堂里一片寂靜。一位穿四個兜軍裝的軍官站到臺上,宣布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侯一圈滿頭是汗,心情激動地坐回到位置上,質問旁邊的楊曉名說:

“咋啦,你沒吃飯?”

“不拉別的連隊唱,光讓咱連唱,你他媽的傻呀?”

“今天是師部文工團來演出。師部的,你知道嗎?讓他們聽聽咱八連的歌聲,這機會多難得?”

“你想借機露一手吧?”

“借機?這叫機會難得。我指揮還可以吧?”

“可以個錘子!老子用腳丫子比畫也比你強?!?/p>

罵“錘子”,是楊曉名到了新兵連跟四川籍的老班長學的。剛開始老班長喊他“錘子”,他以為老班長問他要錘子砸東西,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錘子送給老班長時,老班長笑著罵他“新兵崽子,你真是個錘子”。后來才知道,“錘子”是四川罵人的口頭語,和家鄉人罵的“球”“他媽的”一個意思。

侯一圈正要回罵楊曉名,突然聽見臺上的那位軍官喊:“剛才八連指揮唱歌的戰士到臺上來,指揮大家先唱個歌?!?/p>

侯一圈愣住了:“叫我嗎?”

“是你,上臺來?!?/p>

侯一圈慢慢站起來,看著臺上的軍官,遲疑片刻,小眼睛立刻明亮起來,接著快步往臺上跑去。他到了臺下面,激動得不知道該從哪兒上去,一著急,扒著臺的邊沿縱身往臺上跳,跳了幾次才爬了上去。

在大家的一片哄笑聲中,侯一圈慌忙在臺中間站好。他心理素質不錯,很快就鎮靜下來。他正了正軍帽,捏了捏風紀扣,摸了摸兩個軍上衣口袋的蓋子,又拉著軍裝前襟的兩個下角,輕輕往下面揪了揪。他按照班長教的整理軍容風紀的要求,一絲不茍地把自己的軍容風紀整了整。他放眼看著臺下,一個禮堂的兵們都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對他肅然起敬。禮堂里一片綠色,像綠色的海洋在靜靜地沉默著,這個沉默的海洋將隨著他發出的一聲起唱,立刻就會翻卷起歌的波浪。侯一圈感到體內的熱血沸騰起來,一種自豪的激情油然升起,脹滿了他的胸膛。他激情滿懷,揮了揮兩臂,放開了架勢,正要張口,從臺后面又上來一個軍官,對著剛才那位軍官耳語一會兒,走過來對侯一圈說:

“新兵同志,你歸隊吧?!?/p>

侯一圈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啥話?他好像有些眩暈,腦子里一片空白,兩只手端著指揮的架勢,如同正在表演的機器人突然斷電,定格在一個動作上。侯一圈站著沒有動,直愣愣地看著讓他來到臺上指揮的那個軍官,張張嘴,沒出聲。

那個軍官走了過來,對他說:“新兵同志,這位是文工團的指揮,剛從外面趕回來了,你歸隊吧?!?/p>

侯一圈差一點沒有哭起來。他想到,這臺下坐著全團近千名的新兵老兵,還有臺后的文藝兵,在他們面前展示自己的指揮才華,這是一次多么難得的機會!這個指揮如果再晚來一分鐘,哪怕是半分鐘也好啊,只要全團唱開了頭,也不至于讓自己扒著臺的邊沿縱身跳了幾次才爬上臺來,再這樣下臺去吧?這個文工團指揮真他媽的是個“錘子”。他又悔恨起自己來,悔恨自己整理軍容風紀耽誤了時間。如果一上臺就開始指揮,哪還會有這個結果?臺下的兵們看到他的尷尬相,有人哄笑起來。他感到這簡直是在全團新兵老兵面前受到了一次羞辱。侯一圈哭喪著臉從臺上跳下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地看著臺上那個文工團的指揮,嘴形就像他指揮八連唱歌時的楊曉名似的,只是隨歌聲變化,并不出聲。

文工團演出開始了。第一個節目是集體合唱《歡迎新戰友》,前面兩排站著女兵,個個嫵媚秀麗,光鮮照人。后兩排是男兵,個個精悍利落,英姿挺拔。隨著樂隊指揮的手勢,歌聲飄然而起。從報幕員那里,侯一圈知道攪黃了自己指揮的那個軍官叫楊文天。楊文天真他媽的神氣。他拿根一尺多長的指揮棒在空中舞動,舞動得快慢有節,瀟灑自如。隨著他飄逸優雅的指揮,臺上的俊男靚女們引吭高歌,臺下的觀眾也投送著贊譽的目光。侯一圈一臉的凝重,看著臺上的楊文天。接下來是芭蕾舞《紅嫂》。扮演紅嫂的那個女兵一出場,立刻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睛。她真的太漂亮了,簡直仙女一般。紅嫂身著紅色舞衣,楊柳細腰,胸脯高聳,體態輕盈。她時而用兩條纖細的秀腿不停地分劈、跳躍,時而用兩只腳尖點地做快速旋轉,突然又雙腿平直身軀后仰騰空飛起,把整個秀美的身段展現得淋漓盡致。臺下的觀眾們鼓起了陣陣掌聲。侯一圈哪見過這樣的舞姿,他的眼睛這時才放出點光來。八路軍傷病員上場了,扮演者是楊文天。楊文天才跳了幾個他媽的舞蹈動作,就一頭躺在了紅嫂的懷里。紅嫂深情地望著楊文天,用一只胳膊抱著楊文天,另一只手端著乳房,把乳頭往楊文天嘴里放。雖然紅嫂的乳房和楊文天的嘴之間還隔著一層紅色的舞衣,但在侯一圈看來,這樣的動作就是做再美好的夢,也是難以夢到的。侯一圈驚呆了,他的嘴唇不停地顫抖,口水流了出來。

演出結束后回到營地,楊曉名對侯一圈說:“小子,別心氣兒太高,你哪是上臺當指揮的料?”

侯一圈小眼睛一瞪說:“日他媽,沖著長得恁美的紅嫂,老子將來也要進文工團,也要去當指揮?!?/p>

章德林說:“看人家楊文天,指揮得多瀟灑飄逸!你就知道死勁甩胳膊,那也叫指揮?”

楊曉名說:“楊文天還能演八路軍,你能演啥?演《地雷戰》里那個偷地雷的日本鬼子還差不多,錘子!”

侯一圈沒有再理會他們,覺得和他們爭論這些沒有意思。他們一來不懂藝術,身上沒有藝術細胞;一來妒忌自己,怕自己出名。侯一圈是城里的干部子弟,見過世面,更重要的是他聽到新兵連有人傳,說師部文工團要在新兵里挑選演員。他格外地想進文工團當一名演員。

侯一圈從小就有當演員的夢。可惜爹娘給的眼睛太小了,死勁兒睜也是裂開一條縫。臉盤也不出眾,尖嘴猴腮的,像個猴子,楊曉名經常罵他“猴崽子”。身材長得還勉強說得過去。這種先天條件決定了他不是個當演員的料。他上小學時,就開始練吹拉彈撥,特別是他的笛子吹得好,不僅能吹歌曲,還能吹出各種鳥叫的聲音。現在是新兵連,什么樂器都沒有,能夠用什么來表現自己?他想來想去,就練習唱。他的嗓子不錯,也會用氣,氣生丹田,聲發眉腔。唱《我是一個兵》,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唱毛主席語錄歌,唱移植的革命京劇樣板戲豫劇選段。沒人時大聲唱,有人時小聲唱,平時在軍營附近唱,星期天請假到山里唱。

他同一個院里長大的章德林說:“猴子從小就愛唱?!?/p>

同班的鄭小建說:“一次夜里正睡覺,突然聽見猴子大喊‘謝謝媽!叫醒他問,他說夢里正在演《紅燈記》里的李玉和。”

戰友們說:“猴子是那次在大禮堂沒有指揮成受了刺激,神經已經不太正常了?!?/p>

“猴子想著紅嫂和文工團那些漂亮的女演員,簡直快要發瘋了。”

老天不負有心人,機會終于來了。

新兵訓練快一個月時,上級要求新兵團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編排節目,準備在春節期間參加師里組織的文藝匯演。侯一圈高興得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他找班長、排長申請,拿著笛子跑到連部給連首長吹,要求參加宣傳隊。最后,他終于如愿以償,被調進了宣傳隊。

楊曉名也被調進了宣傳隊。楊曉明調進宣傳隊是因為他會寫,文筆好,能編寫節目。侯一圈看不起他,說:“會寫東西算個球?那是‘臭老九們干的,是為演員服務的。一個節目引起轟動,觀眾們只記得哪個演員演得好,誰記得作者是誰?”

楊曉名說:“那不一定。”

侯一圈說:“不一定?都知道演楊子榮的叫童祥苓,演李玉和的叫浩亮,演阿慶嫂的叫洪雪飛,演柯湘的叫楊春霞。你告訴我《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杜鵑山》的編劇是誰?”

楊曉名沒有再理他。因為那時候反對個人名利思想,那些劇目都是集體創作的。

侯一圈在宣傳隊真像如魚得水,既能當演員上臺演節目,又能在樂隊玩樂器,還能當指揮。臺上臺下,侯一圈成了宣傳隊最活躍、最忙碌、最有知名度的人。

其實,楊曉名的文藝才能比他強。楊曉名出身農家,父親和爺爺都是鄉間有名的藝人。他從小受家里影響,板胡、二胡、嗩吶、笙等樂器都演奏得不錯。參軍離家時父親告訴他,當兵就是扛槍衛國,不要去吹吹唱唱,干那些古人叫作“下九流”的事,沒出息。楊曉名到宣傳隊后就藏而不露,沒人知道他的文藝才能。但他每當看到侯一圈盛氣凌人地吹噓和表現自己時,就對他側目而視,一副輕蔑的樣子。有時還故意往大聲咳嗽,把嘴里的痰狠狠吐到地下。

侯一圈更是看不起他,經常以城里人和干部子弟的優越感自居,罵楊曉名:

“整個一個鄉巴佬,光知道吃紅薯葉、玉米面餅,放屁都是農村味兒,懂啥叫文藝?”

城市兵和鄉巴佬之間的矛盾越積越深,心里火氣越憋越大。兩個人除了排演節目,平時見面很少說話。

經過一個多月的緊張排練,新兵一團宣傳隊參加師里的文藝匯演。匯演時,大禮堂的臺下坐滿了師部的首長和觀眾。

侯一圈在宣傳隊參演了好幾個節目,都演得不錯,但那是集體的功勞。侯一圈經過反復思考,自報了一個能單獨顯現才華的節目,就是笛子獨奏。他笛子吹得確實好,準備的曲子也是當時最為流行的,叫《戰士騎馬保邊疆》。侯一圈為了一吹成名,很多天前就做了精心準備,練吹練得胸悶嘴疼,手指麻木。今天到了后臺,他把笛子擦了又擦,試著吹了又吹,把笛子膜貼在腮幫上潤了又潤,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笛子放在一個小紙盒里,準備獨奏時大顯技藝,引起轟動,將來好進文工團。

節目里,有一個小型豫劇《保衛珍寶島》,是楊曉名編寫的?;緞∏槭沁@樣的:遵照毛主席提出的“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號召,一名排長帶領一個班的戰士冒著暴風雪,在珍寶島邊境巡邏。一名老大爺帶著小孫女前去慰問解放軍,兩者相遇,述說軍民深情、軍民團結、同心保衛邊疆的事。

劇中有一個情節:老大爺帶著孫女,背對著觀眾,和戰士們一一做話別狀。排長是劇里的主角,是楊曉名主動向隊長吳干事建議,由侯一圈演排長的。侯一圈為此對楊曉名還一直心存感激。侯排長這時正帶著一班戰士列隊舞臺中央,面對著觀眾,個個威武雄壯,臉上帶著自豪的笑容,接受老大爺的慰問。楊曉名演老大爺,他背對著觀眾,一一慰問邊境巡邏的戰士。當慰問到侯一圈時,楊曉名突然橫眉豎目,低聲痛罵侯一圈:

“猴崽子,我操你媽,對你楊爺爺笑!”

侯一圈正面對著臺下坐著的首長和觀眾,面對辱罵,不敢回罵,還得滿面笑容,不停地點頭示好。

回到后臺,侯一圈懷著滿腔怒火,沖過去狠狠扇了楊曉名這個鄉巴佬兩個耳光。楊曉名也不示弱,揮拳還去,侯一圈頓時鼻流鮮血。

正在這時,報幕員在臺上報幕:“下一個節目,笛子獨奏《戰士騎馬保邊疆》,演奏者,新兵一團宣傳隊侯一圈?!?/p>

侯一圈和楊曉名兩人這時正在你撕我拽,打成一團,難解難分。

隊長吳干事跑過來,命人把他倆人拉開。侯一圈滿面鮮血,扣子撕掉兩個,帽子不知弄到了何處。這副模樣,還怎么笛子獨奏?

最后,只得取消了這個節目。

新兵二團宣傳隊有個吹笛子的甘肅兵,后來在臺上演奏了一個曲目。一團宣傳隊的兵們聽了,都說水平比侯一圈差遠了。

誰也沒有想到,就這一個節目取消,競毀掉了侯一圈的演員夢,也改變了侯一圈在部隊后來的命運。

原來那次文藝匯演,師部文工團真的要從中挑選一些演員,其中就要挑一個吹笛子好的。新兵訓練結束時分兵,新兵二團宣傳隊那個吹笛子的甘肅兵,被分到了文工團。侯一圈被分到了工程團,去挖山洞搬石頭搞施工。

得知這個消息后,侯一圈氣得哇哇大哭,一天不吃不喝。老同學趙西波看到他這樣,有些心疼,就勸他說:“猴子,去文工團吹拉彈唱、蹦蹦跳跳,有啥意思?”

侯一圈抹著淚說:“啥意思?你沒看見那天文工團演出,男的都穿四個兜?進了文工團就是干部。”

趙西波笑了,說:“那是演出服,下臺就得脫?!?/p>

侯一圈不再哭,問:“真的?”

趙西波說:“那還能假?你看見演紅嫂的女兵下臺后,還穿著那身紅色舞衣到處跑?楊文天還穿著那身八路軍服滿街轉悠?”

侯一圈想了想,有些相信了,心里也好受點。不過經趙西波這么一提,他又想起了那個演紅嫂的女兵,想起了那個女兵端著乳房給楊文天喂奶的情景,嘴唇又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又要有口水流出。他趕緊用袖頭擦了一下,憤憤罵道:

“操他媽,老子一輩子也忘不了你?!?/p>

趙西波說:“罵我?”

侯一圈說:“不是?!?/p>

“罵誰?”

“楊曉名?!?/p>

分別那天,趙西波特意找到了楊曉名,說:“猴子做事是愛表現,好出風頭,這是他的不對??稍蹅兌际抢相l,一起入伍的戰友,你小子做得也太過分了吧?”

楊曉名抬頭看一眼趙西波,又低下頭打他的背包,一邊打一邊說:“過分?錘子!老子編那個劇,就是要的這個結果。”劉小寧

縣城不大,只有一條大街貫穿南北??h城南頭的路西山坡上有—座舊木板房,房頂上覆蓋著黑色的油氈和魚鱗—樣的片石,片石縫里長著一簇簇枯死的茅草,在微風里搖晃。木板墻上歪歪扭扭地用紅顏色寫著“革命風雷照相館”。劉小寧做過調查,這是縣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館。

劉小寧沿著碎石鋪就的臺階上去,他掀開照相館用棕樹皮做的簾子。屋里地方不大,光線也不是太好。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個子瘦小,駝背,正在擺弄著一架照相機,見人進來就說:“來了?”看樣子他正在等人。劉小寧點了點頭。駝背站起來,拉開了電燈。劉小寧看到屋里地方狹長,不到十平方米。背景墻上是一幅毛主席身著綠色軍裝、戴著紅色帽徽領章的大頭像。大頭像是畫的,如一輪噴薄而出的朝陽,向四周放射出道道金色的光芒。背景墻下放著一個木頭方凳,方凳有些古老陳舊,黑乎乎的。一條腿大概是斷的,釘一塊新木條連接著。劉小寧脫下自己的軍上衣和軍帽,從挎包里掏出一件帶有領章的軍裝穿上,又取出一頂帶有帽徽的軍帽戴上。

劉小寧坐在毛主席像下面的方凳上。駝背男人拿出一本《毛主席語錄》遞給他,他接過來用左手拿著,彎曲著胳膊放在胸前。照相機前的劉小寧腰扎武裝帶,挺胸仰頭,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顯得英姿颯爽,臉上洋溢出的神情像一個征服世界的將軍。

照完相,駝背問:“要黑白的還是彩色的?”

照片還有彩色的?劉小寧問:“彩色照片是啥樣?”

駝背說:“就像這墻上的毛主席畫像。用廣告粉上色,價錢比黑白的貴兩倍?!?/p>

劉小寧看了看墻上毛主席的彩色畫像,咬咬牙說:“彩色的。”

一個星期后,劉小寧拿到了三張彩色照片,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原本是黑白照片,經過駝背用各種廣告色精心涂抹,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身穿綠色軍裝的像,神采奕奕,巍峨高大,像照耀宇宙萬物茁壯生長的太陽,向四周放射出道道金色的光芒。金色光芒照射下的劉小寧,綠色的軍裝,紅色的領章帽徽,顯得格外醒目。劉小寧臉皮白凈,腮幫粉潤,嘴唇鮮紅,眉毛粗黑,眼睛烏黑閃亮,是那么的英俊瀟灑。

熄燈號已吹過了,軍營里的燈全都熄滅了,一片寂靜。劉小寧躺在被窩里,想著自己的彩色照片,思緒翻騰,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從毛主席提出“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偉大號召,劉小寧就渴望能穿上綠色的軍裝。上小學時,為了穿上軍裝,他從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鉤下沒有開花的槐米,放在鍋里煮了一鍋綠湯,把一件白色上衣丟進去煮成綠色,穿在身上,很是自豪了一段時間。上初中時,班里一個同學叫車××,爹是縣武裝部部長,一年四季,即使在炎熱的夏天,車××的頭上也戴著一頂綠軍帽,身上穿著綠軍裝,那都是沒有領章帽徽的。但就是那一身行頭,贏得了很多同學,特別是學校兩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同學羨慕的目光。有兩個男同學為了能戴一次他的軍帽,每天像跟屁蟲一樣跟在車××屁股后面,幫他背書包、搞值日、獻殷勤?,F在想一想,那些都算啥?

劉小寧突然萌生了想寫詩的念頭。上小學時,語文老師上詩歌朗誦課,朗誦海涅的詩:“從我的淚珠里,長出嬌花朵朵,我的嘆息變成一首夜鶯的歌……”他聽得淚流滿面,第一次感到了詩的力量。大概從那時起,就萌動了寫詩的欲望。他沒有來得及寫詩,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走村串街,到處演出。有不少節目是詩朗誦。有一首《遠飛的大雁》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飛到北京城,告訴毛主席:我們紅衛兵,日夜想念您……”他聽得熱血沸騰,想當一只大雁往北京城飛翔。他真的想寫詩了。也沒有來得及寫,學校解散了,他和同學們都回到了農村,在“火熱的三大革命實踐”中“經風雨見世面”了。

今天,劉小寧看到了自己穿軍裝戴軍帽的彩色照片,身體里的熱血一股一股地往頭頂奔涌,無法平靜下來。他睡不著覺,睜眼看著宿舍。宿舍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燈光。他覺得小腹有些發脹,想上廁所。他悄悄起床,到廁所蹲了一陣,才知道肚子里并沒有需要排泄的東西。廁所里那盞五十瓦的電燈泡,放射著紅黃色的光。他想到夜晚,軍營里只有兩個地方的電燈是亮著的,一個是連部值班室,一個就是廁所。白天訓練緊張,沒有一點空隙時間。夜里,在這寂靜的夜晚,在這燈光明亮的廁所,真是個寫詩的最好時機。劉小寧蹲在廁所里,寫了他到軍營后的第一首詩:《戰士心向紅太陽》。第二天,連同自己那張照片一起,貼在新兵連的板報墻上:

穿上新軍裝,

心跳咚咚響。

毛主席像下坐端正,

手捧寶書照張相。

這張像,寄給領袖毛主席,

新兵向您表衷腸。

毛主席啊毛主席,

您像紅日當頭照,

我像葵花正開放。

烏蒙山區多陰雨,

我陰天晴天都向陽。

第二天早操后,板報墻前面引來了很多老兵新兵觀看。在大家的一片贊揚聲中,王進財突然大聲說:“劉小寧這是偷誰的軍裝照的相?”

大家吃了一驚,有人問:“你怎么知道是偷的軍裝?”

王進財說:“照了相,一個星期后才能洗出來。我們昨天才發的領章帽徽。再說,這軍裝上還有用白線鉤織的假領子,劉小寧的軍裝上哪有這種領子?一定是偷老兵的軍裝軍帽照的相。”

劉小寧沒有理會這些議論。他躲在一個僻靜地方,把詩又抄寫一份,折疊好,裹上一張彩色照片,裝進信封糊好了,偷偷去縣城找郵局。找到郵局,看到了街面木板墻上掛著一個綠色郵箱。這是劉小寧第一次給報社投稿,他站在郵箱前,心里撲騰撲騰直跳。他又一次認真檢查了地址和郵票,用顫抖的雙手,把信投進了綠色的郵箱。兩個星期后,他的那首詩和照片竟然被昆明軍區的《國防戰士報》刊登出來了,刊登時在標題下面,用黑色的鉛字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新兵一團八連九班戰士劉小寧”。

哪個是劉小寧?劉小寧是哪個?劉小寧成了全新兵團官兵都想認識的名人。有人叫他劉詩人。接著有人傳說,這批新兵里來了個《紅燈記》鋼琴演奏家劉詩昆的親弟弟,在新兵八連。

指導員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連隊會有這樣的才子,提出調劉小寧到連部當文書。連長說:“這個兵品質有點問題,聽說他是偷軍裝照的相?”

指導員把劉小寧叫到連部,問他照相的事。劉小寧說:“我給班長洗軍裝和帽子曬干后,偷偷拿出去照的相?!?/p>

連長說:“這樣的兵到了連部當文書,連部的東西還不都讓他偷光了?”

指導員說:“新兵嘛,可以理解。是否用一段時間看看?”

連長沒有再說啥。劉小寧到連部當了文書。

劉小寧又一次感到了詩的力量。詩不僅讓他成名,又讓他當了連隊文書。文書到底是多大的官?新兵們并不是太清楚。劉小寧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覺得和過去明顯不一樣了。他每天不再參加軍事訓練,不再和大家一起吃飯。每天跟在連長、指導員后面,像值日的排長一樣到各排檢查訓練。正在帶兵訓練的排長、班長看到連首長走來,立刻命令正在訓練的兵們“立正”,跑步過去向連首長敬禮,劉小寧也站在連首長的身后,挺起胸脯目光威嚴地立正接受敬禮??磥砦臅谶B里真是個不小的官。

王進財和幾個高中生心里不服氣,私下議論:他剛到部隊就當上了這么大的官,就因為他是高中畢業,還會偷軍裝照相寫點歪詩?

一天,有人在訓練場的墻上發現了一幅姑娘的照片,照片上面的墻上用粉筆寫著三個大字:“她是誰?”立刻引來了很多兵們圍觀議論:

“尋人啟事咋會貼到軍營里?”

“這姑娘恁漂亮,是想找對象吧?”

兵們正在議論,李狗剩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一把撕下照片,嘴里罵道:“媽那×,誰把他姑姑的照片貼在這兒?”

原來照片上的姑娘是李狗剩的對象。李狗剩對象的照片怎么會貼在墻上?

梁班長問李狗剩:“你是不是覺得你對象長得很漂亮,想給全連展示展示?”

李狗剩很委屈,說:“班長,那不是我貼的。”

梁班長說:“剛入伍的新兵不允許帶女人照片,你怎么還把她貼在墻上?你這樣做叫擾亂軍心,知道嗎?”

李狗剩說:“班長,照片真的不是我貼的。我從老家來時根本就沒帶她的照片。”

梁班長和戰士們覺得奇怪,七嘴八舌地質問他:

“你沒貼?誰會有你對象的照片?”

“照片上那個女的到底是不是你對象?”

“你沒帶,難道照片是自己從老家飛來的?”

李狗剩急了,急得臉色漲紅,像紅領章似的,脖子上的青筋蹦起多高。他平時說話就不太利落,這時就更加結巴:“誰……誰說假……假話……是……是孫子。”

“不許說臟話!”班長厲聲喝道。

李狗剩更急了,他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我……要……要……要說……”

“不許再說!”班長站了起來。

“要……要說……假……假話天……天打……五……五雷轟?!崩罟肥Uf著,“撲通”一聲給班長跪下了。

班長也急了,抓住李狗剩的領子把他提起來,命令他站好。班長一松手,李狗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號啕大哭起來。

王進財被指導員叫到了連部。指導員問:“墻上的照片是你貼的?”

王進財點點頭。

指導員問:“照片是從哪里來的?”

王進才說:“一天傍晚,我到農場倉庫后面遛彎兒,看見劉小寧躲在那里看信。劉小寧見有人來,就慌慌張張地把信裝起來走了。我在他看信的地方撿到了一張姑娘的照片,以為是劉小寧的對象,就想給他個難堪,殺殺他的傲氣,便把那張照片貼到墻上去了。沒有想到是李狗剩未婚妻的照片?!?/p>

指導員叫來了劉小寧,還沒有問,劉小寧就哭了,哭得很傷心。哭了一陣,對指導員說:“我偷拆了李狗剩對象寄來的信,正看時發現有人,就慌忙把信收起來走了,沒想到弄丟了他對象的照片?!?/p>

指導員問:“光拆過李狗剩的信?”

劉小寧說:“通信員從團部把信取來后,我都要摸摸,看哪封信里面有夾照片的,就偷偷留下來拆看,看完了再用糨糊封上?!?/p>

指導員問:“為什么要看信里的照片?”

劉小寧說:“這時來信寄照片的,肯定都是對象。我想看看誰的對象長得漂亮,看看他們信里都寫些啥?!?/p>

正在這時,李狗剩來到連部,惡狠狠地瞪了劉小寧一眼,把一封信交給指導員,說:“劉小寧不是好東西,他偷拆我未婚妻的信,還冒充我,給我未婚妻寫詩?!?/p>

指導員接過來看,果真是劉小寧的筆跡,他給李狗剩的未婚妻寫了一首詩:

當我離開家鄉的時候,

你的眼淚像村邊的小河。

你說過,這輩子不會離開我。

誰知道,你才進城半年多,

就想拋棄我。

離開你,我夜夜睡不著。

沒有你,我天天都難過。

哦——

你不該這樣拋棄我。

哦——

你不知道,

當兵的人兒多寂寞。

劉小寧一下子幾乎要暈倒過去。他沒有想到李狗剩在這個時候來揭發他。

“這個劉小寧,我說他有才無德,你還不信?,F在怎么樣?”連長對指導員說。

指導員沒有再說啥。第二天,劉小寧就又回到班里當戰士了。新兵連結束了,劉小寧被分配的單位是部隊農場。

離開新兵連那天,分配到師部機關和機修營的李狗剩、原哲、趙西波、古建們坐上車,興高采烈地向戰友們揮手告別。劉小寧心里像有把小刀在剜一樣,疼得直想哭。高中生,會寫詩,分配到部隊農場種地?這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

部隊農場在烏蒙山深處,山高路險,地域偏僻。劉小寧坐在大卡車上,顛簸得像車上拉的幾個大冬瓜,滾來滾去,心里翻上倒下地難受。到了農場后,睡了三天沒有起床。

烏蒙山的春天山花爛漫,景色宜人。星期天吃過早飯,劉小寧沿著一條彎曲小道向山上走去,想去尋找一份安寧和寂寞。放眼望去,鮮花盛開,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玫瑰色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開遍了山野。有一種紅色的花,遠看像熊熊燃燒的烈火,近看像被鮮血涂染了一般,格外耀眼。劉小寧從小生長在大平原,見到的是小麥、玉米、紅薯、大豆、高粱等,哪見過這么多、這么艷的花?他好像聽一位名人說過:歡樂出歌手,悲憤出詩人。他心潮涌動,又想寫詩,寫關于這些花的詩。但不知這些都叫啥花?他想摘一朵花,剛伸出手,突然聽見有人喊:

“不要摘。”

回頭看是個姑娘。他嚇了一跳,趕忙把手縮回來,像偷拆信件被人捉住了一樣,臉上火辣辣的。姑娘卻笑了,說:“你是農場來的新兵吧?”

劉小寧點點頭。姑娘伸手摘了幾枝花遞給他,說:“摘花要看花期,有花蕊或剛開的不能摘,正開的或快要開敗的可以摘?!?/p>

姑娘很漂亮,笑的時候臉像一朵盛開的花,很甜蜜,很醉人。比李狗剩的對象長得有氣質,有修養。她告訴劉小寧:“我是山那邊育紅小學的老師。這花叫杜鵑花,山那邊更多、更好看,如果你喜歡可以到那邊看看。”

姑娘歡快地走了。劉小寧拿著那束杜鵑花,像舉著一把燃燒著的火炬,回到了宿舍。他看著杜鵑花,聞著花上姑娘留下的香氣,想著花一樣漂亮的姑娘,揮筆寫出了一首詩《火紅的杜鵑花》:

杜鵑花開了,一朵一朵的,

像燃燒的烈火。

呵,她不是烈火,

她是烈士鮮血染成的花朵。

因為我們聽說,

這里曾有過激烈的戰斗,

是紅軍當年從這里走過。

杜鵑花開了,一簇一簇的,

她是血染的花朵。

呵,她也是烈火。

我們是紅軍的后代,

要高舉烈火燒盡舊世界,

讓這怒放的花朵,

開遍世界每個角落……

他把詩抄寫好,寫上國防戰士報社的地址,用顫抖的雙手,把信投進了綠色的郵箱。

《國防戰士報》很快發表了他的詩。農場的干部戰士拿著報紙,紛紛向他祝賀,為他高興,尤其是機修排的張副排長,逢人就說:“場里來了個大秀才,這小子將來說不定會成為大詩人?!眲⑿幝牭劫潛P,心中多日的郁悶一掃而光。他拿著報紙,躲在農場稻草垛后面,一遍又一遍地朗讀著自己的詩,朗讀得心潮起伏,激情滿腔。他好像又找回了小時候聽語文老師朗讀海涅悲情激蕩的愛情詩、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朗誦《遠飛的大雁》那豪情滿懷的革命詩的感覺。劉小寧又躊躇滿志,準備好好寫詩,爭取當上穿四個兜軍裝的軍官。不料有一天,場里的一個老兵碰見他,問道:“你知道什么叫杜鵑花?”

劉小寧看著老兵,說:“不知道?!?/p>

老兵告訴他:“杜鵑花也叫映山紅、山石榴,它的紅色與一種叫子規鳥的有關。子規鳥也叫杜鵑。相傳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禪讓亡國,含冤身死,化為杜鵑鳥,日夜鳴冤啼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聲音凄楚悲涼,以致口中滴血,染紅了花朵,這就是杜鵑花?!?/p>

這個老兵真是知識淵博,懂得那么多。后來,他知道那個老兵叫林竹。林竹家住在農場西北角的平房里。他去拜訪林竹,口袋里裝著新寫的詩作。林竹熱情地接待了劉小寧,看了看他的詩,告訴他:

“你寫的詩受造反派詩風影響,基本功太差。年輕人要革命,不光有革命激情,還必須有扎實的知識功底。比如你寫杜鵑花的詩,必須要懂杜鵑花。不懂杜鵑花,怎么能寫好杜鵑花的詩?杜鵑花在我國分布很廣,比較集中在西藏、云南、四川、貴州和湖北地區。中國古代文人寫下了很多關于杜鵑花的詩詞,大都和羈旅思鄉、鳴冤叫屈有關。唐朝詩人杜牧寫道:‘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門?!疾菝阅c結,紅花染血痕。有個叫成彥雄的也寫道:‘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比較有名的是李白寫的‘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詩人把杜鵑花開、子規鳥悲啼和自己的思鄉斷腸之情融為一體,讓人無限傷感。”

林竹這個老兵,滿肚子的名詩絕句。劉小寧頓時感到了自己知識的淺薄,顯得有些無地自容。劉小寧小學畢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初中、高中都是在“破四舊、立四新”、砸爛舊的教育制度中度過的,他只知道李白、杜甫、杜牧,連成彥雄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哪會知道這么多關于杜鵑花詩句?

劉小寧從林竹那里,懂得了關于如何寫作,特別是怎樣寫詩的知識。他慶幸自己碰見了一個很好的老師。名師出高徒。在他的指點下,今后一定能寫出很多好的詩來。

當劉小寧詩意大發、信心百倍地向詩人的目標奮斗時,農場彭政委找到他,問:“你知道林竹是什么人嗎?”

劉小寧說:“是個很有學問的老兵。”

彭政委一臉的嚴肅,說:“林竹畢業于燕京大學,是舊社會培養的知識分子。解放前在國民黨云南龍云部下當新聞副官,跟隨龍云起義后在省軍區報社當總編輯。文化大革命前,發表過很多歌頌封、資、修的詩歌,文化大革命開始后被下放到我們農場,是個被勞動改造的對象。”

聽了彭政委的話,劉小寧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彭政委警告他:“林竹思想反動,經常宣傳舊思想、舊文化,一直想在部隊尋找自己的接班人。現在全軍都在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批判孔老二‘克己復禮的反動思想,你是一個文化水平高、有發展前途的新戰士,要提高革命警惕,站穩革命立場,和他劃清界限。有什么情況要立即給組織報告。”

劉小寧嚇得一晚上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他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了趙西波。趙西波說:“彭政委是在愛護你,林竹這個人太反動了。啥是杜鵑鳥?杜鵑鳥就是咱們家鄉的布谷鳥,麥子快熟時漫天飛得都是,有啥稀奇?它叫的聲音像是要人們‘割麥種谷,割麥種谷,其實這種鳥很壞,它把自己的蛋下在別的鳥巢里,和別的鳥蛋混在一起,讓別的鳥給它孵化,孵化出來后它就把別的鳥蛋蹬出巢外。老家人罵亂搞破鞋的男人是布谷鳥,就是因為他像布谷鳥一樣是個‘丟蛋蟲。布谷鳥亂飛是為了找食吃,誰見過它累得口吐鮮血?咱家鄉哪有它血染的杜鵑花?”

聽了趙西波的點撥,劉小寧猛然想起了林竹說的一些話:什么“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思鄉斷腸之情”等。我是個剛剛來到部隊的新兵,應該四海為家干革命,徹底解放全人類。歸哪去?思啥鄉?斷啥情?他說這些話是何用心?這不是腐蝕新兵、動搖軍心嗎?還說什么“羈旅思鄉”“含冤身死”“鳴冤叫屈”等,這不是在為自己鳴冤叫屈嗎?更讓劉小寧生氣的是,林竹說自己“寫的詩受造反派詩風影響,基本功太差”。革命造反派的詩風是革命的風,戰斗的風,有啥不對?我的基本功差,寫的詩為啥能發表在軍區的報紙上?

劉小寧幡然醒悟了。他心潮起伏,熱血涌動,夜不能寐。林竹思想反動,為人狡猾,打擊新戰士的革命激情。真的像彭政委所說,要在部隊尋找自己的接班人。劉小寧帶著對林竹的憤恨,寫出了一首批判林竹的詩,詩寫了滿滿三大張,貼在農場的大字報專欄里。又寫了一份揭發材料交給了彭政委。

兩天后,林竹被師部來人帶走了。罪名是不老實接受改造,借杜鵑花、杜鵑鳥之口,宣揚舊文化,腐蝕新戰士,煽動新兵思鄉,為自己鳴冤叫屈,惡毒攻擊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詩風等。

林竹被帶走那天,下著小雨,軍營里靜悄悄的,除了哨兵外沒有一個兵走動。中午到食堂吃飯,全農場的干部戰士看見他,怎么變得像沒看見他一樣?機修排的張副排長迎面走來,劉小寧熱情地走過去給張副排長打招呼,張副排長卻裝著沒有聽見,端著飯碗快步走出了食堂。接連幾天他細心觀察,發現全場干部戰士對他投來的目光,有的贊許,有的鄙視,還有的是憤恨和憎惡。他感到自己周圍的環境真的變了,變得很陌生、很冷落、很壓抑,甚至有些可怕,像烏蒙山區陰冷的雨天一樣,已經完全沒有了報紙上發表詩歌后的感覺。

劉小寧又想到了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天晴了,他沿著山道郁郁而行。山坡上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火燥火燎般的紅色,杜鵑花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了一陣,很快就凋謝了。碧綠的葉子已經從衰敗的殘花里生長出來,青翠欲滴,覆蓋了枝條。綠色的山野變得沉穩厚實莊重,生機勃勃。

劉小寧沒想到,迎面又碰上了那個姑娘。姑娘的臉也像凋謝的杜鵑花,有些悲傷。劉小寧想打招呼,想告訴她,正是她送的杜鵑花,讓他詩情大發,在軍區報紙上發表了一篇關于杜鵑花的詩歌,曾贏得了全場干部戰士的贊揚。可姑娘卻像沒看見他一樣,黑封著臉,和他擦身而過,一句話沒說走了。劉小寧的心情更加郁悶,這個姑娘怎么也變了?

幾個月后,他才知道那姑娘是林竹的女兒。也就是這個林竹的女兒,有一天在農場碰見他,告訴他說:“我爸爸的歷史問題已經審查清楚了,恢復了他的《國防戰士報》總編輯職務。我爸爸讓我轉告你,以后寫詩可以直接寄給他。”劉小寧聽了,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根本不相信林竹女兒的話。這個林竹的女兒,是否也和林竹一樣,思想反動,為人狡猾,說的全是假話?很快,農場里傳達了上級的命令,林竹女兒的話千真萬確。

劉小寧又一次失眠了,他思緒翻滾起來,就像在新兵連拿到彩色照片那天晚上一樣。這世間的事情為啥會如此的復雜?如此的變化多端?如此的令人難以預料?

劉小寧坐下來,仰望著窗外的天。天是藍的,有幾片白云飄浮而過。他想了卻一個一直想了卻一直沒有了卻的心愿。幾個月來,這個心愿像石頭一樣一直壓在心頭。他拿起寫詩的筆,給李狗剩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李狗剩戰友:我懷著深深愧疚的心向你認錯。我本來可能不該分到農場。我分到農場是因為我偷看了你未婚妻的照片和來信,背著你給你的未婚妻寫詩。我偷看你未婚妻照片,覺得她長得真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像天仙一樣,看得我夜不能寐,詩心大放。我偷看了你未婚妻的信,知道了你的未婚妻是在你們村里下鄉的知識青年,她半年前被招工到焦作市當了工人,想和你斷絕關系。親愛的李狗剩戰友,我知道你非??鄲灒鄲灥猛床挥?,對人生充滿了絕望。我看了她的信,和你有著同樣的感覺。我想幫助你挽救即將破裂的戀愛關系,就以你的名義,給她寫去了一首詩。我想以詩的力量和你展現給她的才華去感動她。你也知道了,你的未婚妻看到詩后是多么的激動,她回信說:‘沒有想到你到了部隊能進步得這么快,你小學畢業,竟然能寫出這么激情感人的詩篇。她希望你能有更大的進步,成為軍旅詩人,并保證永遠愛你。我沒有想到:你看了未婚妻來信,一頭霧水,就讓她把詩寄來,欺騙她說是你要再進一步修改,其實是想尋找寫詩的人。我沒有想到:你看到了她寄來的詩,認出了我的筆跡,向指導員揭發了我……

劉小寧拿著給李狗剩寫好的信來到郵箱前。郵箱旁是農場的大字報專欄。劉小寧看了一眼大字報專欄,專欄里曾經貼過他懷著滿腔的革命義憤寫的揭發批判林竹的詩,那首詩整整三大張,幾乎占滿了整個專欄。他的臉上像火燒火燎一樣,心里撲騰撲騰直跳。他用顫抖的雙手,把信投進了綠色的郵箱。投完給李狗剩的信,劉小寧已經淚流滿面,嘴里喃喃自語:“今生今世,再也不寫詩了……”

烏蒙山的夏天時有煙雨籠罩,并不炎熱。冬天有時也陽光燦爛,并不寒冷。這種獨特的氣候,孕育了它一年四季滿山的綠色。劉小寧擦干眼淚,抬頭看了看農場周圍的山,山上草木蔥蘢,生機盎然。他回到宿舍,看見桌上放著一封信,是用國防戰士報社的信封寄來的。信封上用流暢瀟灑的筆跡寫著:劉小寧收。這大概是又一封退稿單。也好,寄出去的那些詩稿都退回來,也就徹底了結了今生寫詩的心愿。他想起了林竹的話:“自古詩人多磨難。成為詩人的路是很艱難的??纯蠢畎?、杜甫、白居易、李商隱,走上中國詩壇的,哪個人沒有經歷過磨難?”

劉小寧拿起信,慢慢地把信封撕開。他看著信,雙手禁不住地顫抖著,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林老師,我對不起您……

李愛武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的烏蒙山區,淹沒在一派茫茫的云霧之中。這里的云霧有些奇特。行走其中,有著蒙蒙細雨般的感覺。但它真的不是細雨,是云霧,霧蒙蒙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雨滴,哪怕是再微小細弱的雨滴。但在云霧里時間長了,會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衣服上、頭發上附著一層細小的水珠。到底是云霧還是細雨?是細雨還是云霧?從小生長在中原地區的新兵們,初來乍到,對這里的氣候環境疑惑不解。烏蒙山像朦朧山,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

新兵八連駐扎在一個縣城附近的農場,這里曾經是烏蒙山剿匪時解放軍屯兵的地方,墻上依稀可以看到當年寫下的標語:“徹底消滅蔣介石匪幫殘余勢力!”“解放烏蒙山區!”清晨,還沒有到起床時間,軍營里一片寂靜。突然,團部的緊急集合號驟然響起。隨之,全團各連的駐地響起了尖厲的緊急集合哨聲。

八連全體官兵迅速在操場集合好,譚連長陰沉著臉,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今天凌晨,新兵李愛武攜槍失蹤。團里命令各連,立即分地區搜索,尋找失蹤的李愛武?!?/p>

李愛武怎么會攜槍失蹤?大家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今天清晨的云霧不大,是烏蒙山區少有的干爽晴朗天氣。新兵們環顧四周,隊伍里確實沒有發現李愛武。譚連長的身后,是連隊的黑板報。黑板報正對著即將出發的部隊。黑板報上寫著“學習標兵李愛武,刺刀見紅練硬功”的通欄標題,每個字有小洗臉盆那么大,周圍用紅色粉筆框著,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醒目。通欄標題下面正中間畫著李愛武的頭像,一張娃娃臉,兩只大眼睛微笑著,眉宇間透露出單純稚嫩的氣息。連長話音剛落,王文廣指著黑板報問:

“連長,是黑板報上這個李愛武嗎?”

譚連長回頭看一眼黑板報,勃然大怒,命令說:“立刻把黑板報給我清洗干凈?!?/p>

文書劉小寧已經提著一桶水走過來了,手里拿著一塊抹布。聽了連長命令,趕緊把水潑在黑板報上,用抹布向李愛武的頭像擦去。

大家這才知道,連長宣布的就是八連的李愛武。

八連全體官兵清楚,黑板報上那密密麻麻的粉筆字,都是寫著李愛武的先進事跡: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夜,地上一片泥濘。李愛武和戰友們按照班長的口令進行匍匐前進訓練,迎面碰上了一堆牛屎,是早上路過的牛拉的,牛屎還冒著熱氣,偏差幾公分就可以繞過,李愛武卻一公分也不偏離,硬是從牛屎上爬了過去,渾身上下沾滿了牛屎,臭烘烘的。有人說他“人小心實,躲開幾公分怕啥?”李愛武說:“心實才能練真功。訓練場上躲過幾公分,戰場上就可能把自己暴露給敵人,丟掉一條命?!庇柧殘錾?,刺刀閃閃,殺聲震天。李愛武一個高難度的劈刺動作,獲得了班長的表揚。沒有料到后排的一個兵動作失誤,一刺刀扎到了李愛武的腿上,鮮血立刻冒了出來,殷紅了他的褲子。動作失誤的兵嚇得說不出話來。李愛武倒像無事一般,笑呵呵地安慰他說:“沒關系。將來真到了戰場上,你就是勝利者,我可能就沒有命了,誰讓我躲閃不及哩?”李愛武到衛生室包扎后,又回到了訓練場上。

這么優秀的兵怎么會攜槍逃跑?

按照命令,三人一個小組分散開來,從縣城中間向城外搜索。黃紹強、趙西波和王文廣一組。黃紹強說:“這次是不是讓李愛武假裝逃跑,來訓練我們?”

王文廣看了黃紹強一眼說:“假裝逃跑?咋沒讓你去逃跑???這個人本質就不好。”

自從班長把“先進骨干”的稱號給了李愛武,王文廣的心里就一直很不平衡。

趙西波說:“李愛武這一次可他媽的更出名了,把咱們一個縣的兵名聲全都丟盡了?!?/p>

王文廣說:“入伍時政治審查這么嚴,他怎么就能混進解放軍里來?”

趙西波說:“昨天晚上,看完革命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指導員講評完部隊解散,我聽見李愛武學楊子榮,唱著‘入虎穴斗敵頑,我渾身是膽去了廁所,他是啥時候跑的?”

王文廣說:“他還學楊子榮呢!學他媽的土匪‘一撮毛還差不多?!鞭D身問黃紹強:“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在烏蒙山當國民黨土匪?”

黃紹強和李愛武是一個村的,兩個人平時關系最鐵。黃紹強看著王文廣,想了想說:“你小子的無產階級警惕性還真高,不說我還給忘了。李愛武有個叔伯爺爺,叫李二毛,聽村里人說是國民黨的高級軍官,在我軍西南剿匪時跑到緬甸去了,據說離這兒不遠?!?/p>

王文廣聽了,突然說:“哎喲,我鬧肚子,想拉稀?!比缓筠D身跑了,很快消失在煙霧中。

王文廣沒有去拉稀,他跑到了連部,上氣不接下氣地向連長報告說:“連長,有重要情況報告?!?/p>

連長正在接聽電話,臉色鐵青。聽說有重要情況報告,就放下電話問:“啥情況?”

王文廣把黃紹強說的情況報告給連長,連長大吃一驚,問他:“你怎么知道的?”

王文廣說:“黃紹強說的,他和李愛武一個村?!?/p>

他向連長建議:“請首長報告上級,立刻派部隊封鎖中緬邊境,防止李愛武出逃?!?/p>

王文廣走出連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云霧慢慢散去,他一臉的激動。再找到趙西波、黃紹強時,已經快出縣城了。三三兩兩的兵們正向城外的山上運動。山坡上的樹很多,但都不大,一叢一叢的。一些平壩里種的稻子已經收割,留下的根茬兒已發黃變脆,踩在上面發出聲響,飄起一片黃塵。王文廣不停地拍打著褲腿上的塵土,嘴里直罵李愛武害苦了大家。

趙西波問王文廣:“稀拉完了?”

王文廣說:“拉完了。”

黃紹強說:“沒找到李愛武就把你嚇拉稀了?還他媽的口口聲聲干部子弟呢,就這熊樣?”

王文廣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們爬上一個山頭,王文廣看見了申排長。申排長腰里別著手槍,手里拿著木棍,一臉肅殺相。王文廣急忙跑過去,低聲對排長說:“有重要情況報告?!本桶呀o連長報告的情況又給排長說了一遍。

申排長黑著臉說:“黃紹強和李愛武一個村的,他為啥不來報告?”

王文廣說:“黃紹強是農村出來的,無產階級覺悟不高,再說他們兩個是一個村的,可能有私情吧?!?/p>

申排長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是給連長報告過了嗎?連長知道就行了。”

王文廣覺得排長好像并不太重視他的報告,臉上的激動立刻消散了,心情郁悶地回到部隊繼續搜索。

新兵團的八個連隊漫山遍野搜尋了整整一天,也沒有找到李愛武。晚上連長點評:“我們連有些新兵的階級覺悟很高,認真搜查失蹤新兵,還積極提供線索。根據他提供的重要情況,云南省軍區首長已命令邊防部隊加強警戒,嚴防李愛武攜槍外逃。但我們連有個別新兵階級陣線不清,老鄉觀念強,徇私情,知情不報,這是革命軍隊的紀律所不能允許的?!?/p>

部隊解散后,趙西波問王文廣:“連長表揚的是你吧?你知道李愛武啥情況?”

王文廣說:“黃紹強說李愛武爺爺李二毛的事,你不也在嗎?你的階級敏銳性也太低了,以后在部隊你咋進步?”

趙西波說:“進步?進你媽個球。黃紹強上午說的話全都是編的假話,就是讓你去報告邀功的?!?/p>

王文廣愣了一下,不太相信。

趙西波說:“你裝著拉稀跑去報告時,黃紹強和我商量好了,將來無論誰問起有關李愛武爺爺的事,我們都說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誰說過。”

王文廣兩片嘴唇張合幾下,沒有發出聲來。

誰也沒有想到,四天后李愛武自己回來了。他衣衫襤褸,兩個眼窩塌陷下去,臉色憔悴,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連里立刻把他禁閉起來,并報告上級。師部保衛科來個董干事,審問了李愛武。

李愛武把情況一說,董干事吃驚得半天沒有說話。李愛武說,到了新兵連,夜里經常搞緊急集合。每當睡得正香時,緊急集合哨聲就響了。譚連長每次不是說“××山區有蔣介石特務打信號彈”,就是說“西南剿匪時留下的國民黨殘匪,在××寨子搶貧下中農的耕牛”,帶我們到山里去追剿這些敵人。指導員對我們進行革命形勢教育時常說,這個地區的階級斗爭非常復雜,烏蒙山剿匪時,國民黨白崇禧的一個師在這里遣散,潛伏下來。要我們提高警惕,時刻準備打仗。那天,部隊組織看革命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指導員講評時說,楊子榮假裝國民黨副官,孤身一人打入威虎山的土匪窩里,智斗敵頑,送出情報,消滅了全部土匪,希望大家要學英雄做英雄。我被楊子榮的英雄行為深深感動了。為保護老鄉的財產安全,為了全體戰友們晚上能睡個安穩覺,我想學習楊子榮,一人跑到深山里去尋找國民黨殘匪,假裝投降,打人他們內部,借機送出情報,讓我們的大部隊一舉把他們全部殲滅。

董干事看著他那張娃娃臉,聽得很認真,問:“找到了嗎?”

李愛武說:“沒有。跑了幾天,沒見到一個國民黨殘匪。碰見村寨老鄉,問起他們關于敵人打信號槍和搶耕牛、財產的事,他們都說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p>

董干事和連首長們聽了,哭笑不得。

部隊有關部門對李愛武說的進行了認真核查,情況屬實。又審查了李愛武的社會關系,李愛武家三代單傳,個人根紅苗正。根本就沒有叫李二毛的叔伯爺爺,哪會有參加國民黨軍隊的事?但軍紀不容,給了李愛武一個警告處分。

李愛武受了處分后,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變得老成起來。每天不說不笑,默默無語,星期天和節假日也不外出,只是為全班做好事。王文廣發現了李愛武的行動,思考了好幾天,也開始為班里戰友們做好事。他幫人擦槍,把槍分解開來后攤在地上,一件一件慢慢擦拭。擦好后半天也不組裝起來,手里拿著擦槍布不停地捏巴,見人就說:“你看看××的槍多臟,多難擦。”“××一點也不愛惜槍,這么臟的槍上戰場咋能打勝仗?”全班蹲在一起正吃飯,他突然大聲問:“羅浩,上星期天我幫你洗的軍裝咋恁臟?”“牛小社,我上次幫你疊的被子面平線直,水平高吧?”

李愛武常常是在人少或沒人的時候做好事,做了好事從來不說。他做好事像有人做壞事似的,怕被人看見。星期天和節假日,看到班里的戰士都外出了,他非常利索地把宿舍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把每個戰友的槍支都擦一遍,擦得一塵不染。看到哪個人的被子、床單、軍裝、襯衣和襯褲臟了,就抱到軍營旁的那條小河里洗,洗凈曬干了,收回來,把被套裝好了,又一針一線地縫上,再疊得整整齊齊。洗好的床單再重新鋪好,軍裝、襯衣和襯褲都疊好,放到原來的地方。兵們晚上回到宿舍,只覺得屋里的一切變得干凈清爽多了。不仔細看,發現不了自己的東西已經被人洗干凈、收拾過了。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是李愛武干的。李愛武像一頭受傷負重的牛,無聲無息,任勞任怨地為班里的戰友服務。他真的不像王文廣。

王文廣說:“李愛武暗地里努力表現,是想將功補過,爭取新兵連結束時把受的處分拿掉,分兵時能分到好連隊?!?/p>

黃紹強說:“李愛武不像你。你王文廣就是毛主席批評的那種人:‘做了一點好事生怕別人不知道,喜歡自吹自擂。你小子是不是想立功?”

王文廣說:“毛主席說過這樣的話嗎?”

黃紹強說:“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名言,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想立功?”

王文廣咂咂嘴,沒再吭聲。

一個星期天,剛吃過早飯,王文廣突然大哭起來,把班里人嚇了一跳。黃少強問:“是不是肚子疼,又要拉?。俊?/p>

“不是,東西丟了?!?/p>

他跑去向班長報告:“我的三十元錢丟了?!?/p>

班長問:“你哪來那么多的錢?”

是啊,當兵一個月才五元錢。一個壯勞力的農民干一天活才幾分錢。

王文廣抹著淚說:“參軍時從家里帶來的,怕丟,就用手絹包著縫在了被子里。今天想進城買東西,撕開被子去拿時,發現錢不見了。”

當天下午,師部保衛科的董干事又來了。班里十六個兵,被命令不得離開宿舍,一個一個地被單獨叫到連部談話。全班談完話,又找近幾天來凡到過九班的兵們談話。被叫去談話時間最長、次數最多的就是李愛武。很快,連里有人傳言,說王文廣的錢是李愛武偷的,李愛武在王文廣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給王文廣拆洗被子,拿走了里面的錢。

李愛武對董干事說:“首長,我近期沒給王文廣拆洗過被子。”

董干事問:“你為啥常常在班里戰士不在的時候去洗大家的東西?聽說洗過后又整理得像沒動過一樣?你到底是什么動機?”

李愛武看了看貼在墻上的雷鋒肖像。雷鋒同志戴著棉軍帽,手握沖鋒槍,正在向他微笑。他鎮靜下來,回答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我們,向雷鋒同志學習,做好事不留姓名,不留痕跡,甘當無名英雄。”

董干事也抬頭看了看雷鋒肖像,笑了笑。他問:“什么叫不留姓名?什么叫不留痕跡?‘不留姓名和‘不留痕跡是一回事嗎?”

董干事說完,立刻收起了笑容,臉色威嚴得可怕。李愛武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董干事,心里慌亂起來。他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董干事的這句話。

根據董干事的要求,九班接連幾個晚上召開班務會,每個人反復做檢查,人與人背靠背相互揭發,提供線索。最后,多數人都認為李愛武的疑點最多,大家問得最多的也是董干事問的那幾句話,“什么叫不留姓名?”“什么叫不留痕跡?”有人還在連里傳:

“李愛武幫××洗衣服時,換走了人家的新衣服?!?/p>

“李愛武幫××拆洗被子時,換走了人家的好被套。”

李愛武被限制了自由,關押在食堂后面的木板房里。第五天晚上,董干事再一次把李愛武叫到連部。李愛武兩只眼睛腫脹,目光呆滯,腮幫子塌陷,一進門“撲通”給董干事跪下,嘴里不停地說:“首長,我真的沒見過王文廣的錢,以后我再也不那樣去做好事了。”

董干事嚇了一跳,命令他:“站好!有話好好說?!?/p>

李愛武像一只無助的羔羊,流著淚水,不再說話。

第二天早上,細雨蒙蒙,軍營被濃重的煙雨籠罩著。兵們發現李愛武吊死在了小河邊的柳樹上,那是他生前經常幫戰友們洗衣服和被褥的地方。董干事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留下的一封遺書。遺書中寫道:

“敬愛的首長:我來到部隊,就立誓當個毛主席的好戰士。那天看完革命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龍指導員講評時要求我們‘學唱革命戲,爭做革命人。我決心向革命英雄楊子榮學習,做孤膽英雄。但是我私自行動,違反軍隊紀律,確實錯了。我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向雷鋒同志學習,做好事不留姓名,甘當無名英雄,難道錯了嗎?敬愛的首長:我真的沒見過王文廣的錢,真的沒有偷換過戰友們的新衣服和好被套,我真的很冤枉……”

看著李愛武的遺書,董干事淚流滿面。全連干部戰士知道了,都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條小河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歡樂,清澈的河水翻卷著細細的浪花,嗚咽著流向遠方。

李愛武死了,但他身上的疑點并沒有完全被抹去。有人說“這個兵階級本質就不好。上次攜槍逃跑,就是要投奔國民黨殘匪,只是沒有找到路子,才又回到了部隊。他說是學習英雄楊子榮,我們就輕信了。李愛武欺騙了組織,應該重新進行調查”。有人說“他偷偷摸摸做好事,就是為了在沒有人時偷戰友們的東西。什么學習雷鋒同志做好事不留姓名,甘當無名英雄?雷鋒同志做好事不留姓名,人們是怎么知道那些好事是雷鋒同志做的?雷鋒同志什么時候說過自己要當英雄?李愛武以學習雷鋒同志為幌子,自己想當英雄,是典型的資產階級名利思想。這是對雷鋒同志的歪曲和侮辱”。有人說“他攜槍逃跑已經受過一次警告處分,這次又偷錢,老賬新賬一起算,他怕被關進監獄,就只好畏罪自殺了”。人死已無嘴,任憑世人說。最后,組織上給李愛武定性為:非正常死亡,自絕于人民軍隊。

新兵連快要結束時,十一班一個姓茍的戰士拆洗被子,發現自己的被子里有一塊手絹包著的東西,打開看是一沓錢,有五元的、兩元的、一元的,數了數整三十元。這和王文廣報告的情況完全一樣。

保衛科的董干事又一次來到新兵連,調查后才弄清楚:由于軍用被子的大小、顏色和式樣都完全相同,王文廣在操場曬被子時,和姓茍的戰士相互收錯了被子。

董干事坐在連部的椅子上,看著桌上放的一沓三十元錢,從挎包里掏出了李愛武寫的那份遺書,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他慢慢攤開遺書,放在了那一沓三十元錢旁邊,對站著的譚連長、龍指導員和申排長說:“李愛武,剛十七歲,多好的兵!”

董干事抬頭看著墻上那幅雷鋒同志的肖像。雷鋒同志戴著棉軍帽,手握著沖鋒槍,在對他微笑著。董干事低下頭,拿起一支紅藍鉛筆,用紅色的一頭在李愛武遺書里“我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向雷鋒同志學習,做好事不留姓名,甘當無名英雄,難道錯了嗎?”一句話的下面,畫了一條清晰的紅線。

龍指導員默默無語,他拿出了那份還沒有寄走的關于李愛武的死亡通知書,攤開了放在遺書的旁邊,拿起了董干事放在桌上的那支紅藍鉛筆,用藍色的一頭,在“非正常死亡,自絕于人民軍隊”一句話下面,畫了一條清晰的藍線。

云遮霧罩的烏蒙山上空,終于裂開了一條縫隙,燦爛的陽光從縫隙中噴射出來,透過窗戶灑落在連部。連部里的首長們沒有一個人說話,異常的寂靜,仿佛空氣也停止了流動。只聽見桌上馬蹄表的秒針在“嘀嗒嘀嗒”地向前走著。

孫火星

新兵連的食堂,建在縣農場的大院子里。鍋臺是用石頭塊壘砌成的,上面放著幾口大鍋。周圍栽上木樁,木樁上釘著一圈葦席。炊事班的人每天就在葦席圈里洗菜、切肉、燒火、做飯。葦席圈外面的戰士們,常常盯著那兒看,猜想著圈內的人在做著什么樣的飯菜。

葦席圈內是個充滿誘惑、神秘的地方。

九班的孫火星常常一邊訓練,一邊用眼睛不時地瞟著葦席圈的方向。只要孫火星說:“飯菜快熟了?!睉鹗總兒芸炀湍苈劦綇哪抢镲h出飯菜的香味。香味沁肺入脾,把一些兵們的口水勾引得直流。

鄭麥成外號“大肚子”,經常抹著口水追問孫火星:“你小子是咋算出來的?”

孫火星開始不說,問得多了,他才說:“先看葦席圈內什么時候冒煙,一冒煙就是炊事班的弟兄們開始操作了。等看不到冒煙時,那就是飯菜已經熟了,炊事班的弟兄們開始分配飯菜。”

后來知道,孫火星入伍前,是老家黃河灘農場的炊事員。

新兵們正是能吃的年齡,肚子里沒有油水,加上訓練強度大,汗水流得多,體力消耗快,沒有到吃飯時間,肚子就開始咕咕叫喚。一到吃飯時,都眼巴巴地看著值日兵分好的飯菜,恨不得一口吃下肚去。飯是糙米做的,米粒上帶紅絲,沒有油性,吃在嘴里麻糙糙的,像嚼著一口糠。菜是大鍋熬土豆、菜花、小白菜等,即使這樣,新兵們每次吃飯像打仗,端起碗來狼吞虎咽。更難熬的是節假日和星期天,一天只吃兩頓飯。

俗話說:“當伙夫,脖子粗?!毙卤B,很多戰士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炊事班,跟著伙夫去幫廚。一天,聽說炊事班要排里派個兵去幫廚,鄭麥成、原江明、古建都向班長報名。梁班長見報名的人多,就說:“申排長說了,幫廚也不是誰想去就去,必須各項訓練科目標準、熟練,個人衛生等各方面表現好才行?!?/p>

聽了梁班長的話,原江明連續幾天休息時間,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練習投彈、刺殺和匍匐前進。鄭麥成天天刮胡子洗澡,三天兩頭把被褥、衣服抱到軍營旁的小河溝里洗,洗好了搭在申排長宿舍門口的鐵絲上,搭好了半天也不走開,眼睛盯著排長的宿舍看。

結果,孫火星被派去食堂幫廚了。

怎么讓這樣一個兵去食堂幫廚呢?很多兵們不理解。先不說孫火星有些邋遢,就單拿軍事訓練這項來說,孫火星在九班里是最差的。訓練齊步走、正步走時,他的兩條細長腿像營養不良似的,有氣無力地晃來晃去。班長喊“向后轉”時,他不是搶先動作,就是轉不到位置便踉蹌摔倒在地上。刺殺動作不規范,投彈最遠十幾米,夜間緊急集合十次有八九次落在后面。怎么就偏偏選上了他?

原江明說:“孫火星被派去幫廚,肯定是申排長的主意?!?/p>

鄭麥成問:“為啥?”

原江明說:“怕連里會操時,影響排里成績唄?!?/p>

鄭麥成說:“梁班長宣布的條件,他哪一點符合?”

古建說:“大概是因為他在老家當過炊事員吧?”

大家聽了,覺得有些道理。

新兵們都沒有床,全是打地鋪睡。每個班的宿舍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水泥地。十六個新兵,加上一個老兵梁班長,共十七個人。這么小的地方,這么多的人打地鋪睡,顯得非常擁擠。龍指導員說:“紅軍長征時別說住房子,連草棚都沒有,天當被子地當床,草根樹皮當干糧。我們是紅軍的后代,要學習前輩們艱苦奮斗的革命傳統,擁擠更能增強團結,更能磨煉我們的意志。”

孫火星去食堂幫廚,每天五點多就起床了,夜里到十一點多才回到班里睡覺。他上班和下班時,軍營里的熄燈號早吹過了,宿舍里一片漆黑。他就摸索著穿、脫衣服,進、出被窩。由于天太黑,孫火星看不清楚,不是睡錯了外出站崗哨兵的被窩,就是第二天早上上班,穿走了鋪位兩旁戰士的衣服。

一天晚上,孫火星回來了。他摸遍了宿舍里每個睡覺的位置,發現每個位置都有被窩,每個被窩里都有人在睡覺,找不到自己睡覺的地方。孫火星不敢開燈,也不敢吭聲,心想是不是進錯了房間?他跑出屋外,抬頭四下看看,沒錯啊?門口孤零零長著一棵槐樹,別的班門口都沒有樹,就是這間屋。孫火星又進屋里去摸,摸了半天,還是沒有摸出一個空鋪來。他摸住了幾個兵的腳,被佯裝睡覺的兵恨恨地踢了幾下,嚇得他再也不敢去亂摸。孫火星只好靠墻坐在宿舍門口的地上,看著屋里。屋里兵們正在甜蜜的夢鄉,呼呼地打著鼾聲。他心里有些恨,但不知道該恨誰,因為不知道是誰占了他睡覺的地方。他看看屋外的天,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不停地眨著眼睛,好像在嘲笑他的無能。天快亮時,他才迷糊了一會兒。凌晨四點多鐘,他站起身來,用手搓了搓疲憊的臉,跑去廚房上班了。

一次,連里改善生活,九班的值日兵趙西波去食堂拎菜。孫火星把一桶菜遞給他,悄悄說:“分時,把菜桶提到離那幾個班遠一點的地方。”

趙西波看看菜桶,和其他班沒啥兩樣,都是一桶圓白菜上面,放了幾勺紅燒肉,大聲說:“躲啥?”

孫火星臉“唰”的紅了,沒敢吭聲。

趙西波提著飯菜桶走出葦席圈,琢磨著孫火星的話,“離那幾個班遠一點”是啥意思?又想著孫火星的表情,神秘兮兮的。莫不是這菜桶里有名堂?趙西波看見其他班的值日兵把飯菜桶放在了老地方,便疑疑惑惑地選了離他們遠一點的豬圈旁,那里有一塊空地。他放下桶給九班兵們分菜。那地方有些臭,幾只豬在圈里“哼哼”叫喚,別的班是不可能到這地方來吃飯的。趙西波拿起勺子伸進桶里,往深處一攪動,看到了那層圓白菜下面的東西,他情不自禁想大聲喊:“媽呀,全是肉!”誰知他大聲只喊了“媽呀!”兩個字,立刻引起另外幾個班的兵們往這里觀看,嚇得他趕緊捂著嘴,“全是肉”沒有敢再喊出聲來。

那天中午,其他班的戰士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吃著圓白菜,九班的兵們在遠離他們的豬圈旁,端著碗在大口大口地吃肉。

趙西波一邊吃,一邊說:“跟伙夫,脖子粗,這話真不假?!?/p>

孫火星睡覺的左右鄰居,一個就是“大肚子”鄭麥成,長得五大三粗,飯量極大。另一個叫原江明,長得又細又高,也很能吃,外號“豆芽菜”。但細心的人發現,這兩個人過去經常喊餓,現在再沒有喊過。還發現鄭麥成和原江明經常主動給孫火星鋪被窩,一邊鋪一邊說:

“給他鋪好了,省得他回來太晚,鋪被窩時影響我們兩個睡覺?!?/p>

有戰士問:“過去你兩個不怕,現在怕了?”

“你兩個現在不均攤孫火星睡的地方了?”

他倆無言以對。

鄭麥成的右面睡的叫劉國平,他還發現一個現象:每當孫火星回來躺下后不久,鄭麥成就會把頭蒙到被窩里,半天不出來。把自己蒙到被窩里干啥?

一天晚上,劉國平看見鄭麥成又把頭蒙進了被窩,就悄悄爬起來,猛地掀開鄭麥成的被子,用手電筒一照,發現鄭麥成嘴里正含著一大塊饅頭,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驚嚇地憋在嘴里嗚嗚直叫。接著,有人也掀開了原江明的被窩,發現他嘴里空著,手里卻拿著已經啃了幾口的饅頭。

九班出了這樣的事,是很多兵做夢也想不到的。

苗族班長梁林非常生氣,用不太標準的漢語罵道:“爛廝兒,餓死鬼變的?”

黑暗中,梁班長悄悄召開班務會。會上,鄭麥成首先揭發說:“那饅頭是孫火星從食堂偷來的,他經常偷。我們倆的革命意志也不堅定,經常吃他偷來的饅頭?!?/p>

原江明接著說:“那饅頭就像毛主席說的‘糖衣炮彈,打中了我倆,腐蝕了我倆,我們兩個就天天吃他的‘糖衣炮彈,給他鋪被窩兒?!?/p>

孫火星哭了,哭得有些傷心。他說:“那饅頭不是我偷的,是炊事班發給我晚上的加餐?!?/p>

鄭麥成說:“加餐你咋不吃?”

孫火星說:“為了搞好和你們倆的關系,我舍不得吃,就拿回來給你們吃。”

原江明說:“加班到大半夜,肚子餓得咕咕叫,有加餐自己不吃,誰信?”

孫火星口氣硬了起來:“真的不是我偷的,炊事班長可以做證?!?/p>

大家聽了,都覺得孫火星說的是真話。

梁班長說:“鄭麥成、原江明的錯誤是嚴重的,這兩個人的腦子里,裝著資產階級貪圖吃喝、愛占便宜的思想?!?/p>

聽了梁班長的話,有人開始譴責鄭麥成和原江明多吃多占的行為:

“鄭麥成貪吃多占、愛占便宜成性。入伍途中在冷水灘兵站、柳州兵站吃飯時,別人吃一碗,他拿出茶缸,先裝上一茶缸,再用碗舀上一碗。大家只吃一碗,他吃了一茶缸還帶一大碗。

“原江明在鐵悶罐車上想吃面條,就裝病,在馬尾兵站騙吃了一碗面條。”

梁班長轉了話頭,說:“孫火星也不講原則,把‘糖衣炮彈打進了他倆的被窩,滿足了他倆的欲望,助長了他們多吃多占。這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這不是一個革命戰士應該具有的品格?!?/p>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有人也轉了話頭,批評起孫火星來:

“孫火星和我一個村,像他爹,老好人主義,做事沒有原則。

“孫火星作為一名革命戰士,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將來到了戰場上,會不會一團和氣,敵我不分?”

梁班長生氣了,口氣很嚴厲地說:“你們這批兵咋這么操蛋?我批評誰,你們就咬誰?”

幾個還想發言的兵聽了,嚇得憋了回去,沒敢再吭聲。

梁班長說:“你們看沒看過《上甘嶺》?一個蘋果、一口水,全連干部戰士你讓我,我讓你,誰都舍不得吃喝。團結得多好!爛廝兒們,為了吃嘴,臉都不要了,丟不丟人?”

大家都說:“丟人,真丟人?!?/p>

梁班長說:“我批評誰,你們就一起咬誰,不團結。上了戰場,能夠打敗美帝、蘇修和反動派?”

大家說:“不能,肯定不能。”

梁班長說:“以后不允許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了全班的聲譽,這件事到此為止,要保密,誰也不能對外再提?!?/p>

大家都不再吭聲,悄悄躺下睡覺去了。

幾天后,孫火星被正式調到炊事班工作,從九班宿舍搬走了自己的被褥。

孫火星臨走那天,把趙西波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塞給他一個饅頭,說:“波哥,謝謝你,那天晚上沒有揭發我。”

趙西波拿著饅頭說:“‘大肚子那幾個貨色,又當婊子又立牌坊,真不是東西。你到了炊事班,以后給九班分菜時就公事公辦,不要再留私情。我有個饅頭吃就夠了?!彼纯粗車鷽]有人,把饅頭塞進了褲口袋。

孫火星點了點頭。

一天中午,葦席圈里又有香味兒飄了出來,飄到了訓練場上,很多兵的眼睛盯著葦席圈,有的嘴里還流出了哈喇子。又要改善生活了。古建問:“今天誰是值日兵?”

有人說:“鄭麥成。”

古建對鄭麥成說:“今天你別去了,讓趙西波替你去吧?!?/p>

鄭麥成連忙說:“行!”

趙西波掏了掏褲口袋,褲口袋里還有核桃大一塊沒有吃完的饅頭,用牛皮紙包著。他有些猶豫。大家就一起攛掇他:

“波子,為了全班戰友,你今天一定要走一趟,去食堂領飯菜?!?/p>

“波子去吧,今天中午我的肉分你三分之一?!?/p>

古建說:“趙西波,你小子要是敢不去,明天班里選骨干,我們都不投你的票?!?/p>

幾個兵一起說:“對,你敢不去,明天我們都不選你當骨干。”

明天真是要選骨干了,一個班只有一個名額,是梁班長昨天說的。趙西波看著古建們的臉,問道:“說話算數?”

古建們都說:“只要你能打一桶肉回來,弟兄們說的話絕對算數?!?/p>

“好,就這么定。”趙西波很自信地點點頭,答應了。

趙西波滿懷信心地去食堂領菜。到了食堂,看見孫火星,就笑瞇瞇地向他走過去,和孫火星貼身站著,想聽孫火星給他說話。孫火星看了一眼趙西波,往后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也沒有說話,就把分好的菜桶遞給了他。

趙西波心里想:這小子越來越老練了。

趙西波也沒有吭聲,接過菜桶走出了葦席圈。他覺得菜桶沉甸甸的,好像比上一次還要重,看來里面的真家伙一定不會少了。趙西波咧著嘴,吹著口哨,步伐輕盈利索,興高采烈地又來到了豬圈旁的空地上。豬圈里的豬們大概也是餓急了,以為是飼養員來喂食,幾只小豬在圈里轉著圈兒叫喚,兩只大豬的前腿趴在圈墻上,昂著頭,嘴里流著哈喇子,對著趙西波直叫喚。

趙西波哪顧得上理會它們?他放下桶,急切地拿起勺子,撥開桶里圓白菜上面的幾勺肉,往下面攪時,便停下了勺子。他想到了上一次,由于沒有思想準備,差一點大喊“媽呀,全是肉!”暴露了桶里埋藏的秘密。這一次絕不能出現上次差一點出現的錯誤。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鎮靜下來,告誡自己:要向孫火星學習,像他剛才的表現一樣,老練些,無論下面的肉再多,肉塊再大,也絕對不能喊出聲來。

做好了思想準備,趙西波站穩腳步,瞪大雙眼,把勺子深深地往桶里攪動了一下。他感覺到下面很沉很重,看來全是肉應該是不會錯的。這個孫火星,真夠哥們,在我當骨干的關鍵時刻幫了一個大忙。他極其小心地、非常緩慢地用勺子把下面的東西往上面翻。翻上來一看,他大吃一驚,幾乎暈了過去:怎么全是菜,沒有肉?他不相信看到的現實,愣了一下,又往桶底下使勁攪了幾下,才確定沒有看錯:翻出來的全是圓白菜,發黃發綠發白的圓白菜,沒有發現一塊肉。趙西波看著一桶的圓白菜,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這時,古建、原江明他們走出了訓練場,快步向這個地方走來。心亂如麻的趙西波,隱隱約約聽見古建正在給戰友們打招呼:“弟兄們,說話要算數,明天骨干一定選波子?!?/p>

趙西波想哭,但沒有哭。他扔下勺子,挺直了身子罵道:

“孫火星,你真他媽的幼稚!”

薛嘉梁

凌晨一點多,薛嘉梁躺在地鋪上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人在踢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喊:

“起來,該你站崗了?!?/p>

薛嘉梁一骨碌爬起來,發現是羅班長。羅班長是湖北人,1968年兵,瓦刀臉,濃眉毛,絡腮胡,公牛眼,嗓門粗,是新兵連11班班長。羅班長今天晚上帶崗。

薛嘉梁今晚是入伍后第一次上崗。他趕忙穿好衣服,扎上武裝帶,背著槍,走出門外,看見羅班長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站著。他趕緊跑過去向羅班長低聲報告:“三排九班戰士薛嘉梁前來接崗,請示口令?!?/p>

羅班長有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嗓音粗,話聲低,又有些不耐煩,他告訴薛嘉梁:“你的口令是‘秋收,回令是‘暴動?!?/p>

薛嘉梁“啪”地立正,復述道:“是!口令‘球手,回令‘不動。”

羅班長立刻瞪著兩只公牛般大的睡眼,嚴厲地說:“胡扯淡!”然后低聲又告訴他一次,嚇得薛嘉梁趕緊說:“知道了,知道了?!睆褪鲆槐榭诹?,跑去接崗了。

羅班長看著跑走的新兵蛋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大概是罵人的話,就頭也不回地回值班室去了。

薛嘉梁的哨位在營房東南面的一座房子西側。房子很破舊,里面放著農場一些早已不用的農具。房子的南面是一條小路,向西通往縣城,向東通往大山深處。路南是一片曠野。排長曾強調說,這個哨位很重要,緊挨小路,面對田野,站崗時既要注意觀察四周情況,又要注意隱蔽自己。薛嘉梁在規定的位置站好,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夜里,每班崗的時間是一個小時。薛嘉梁沒有手表,他估摸著時間,應該是下一班來換崗了??蓻]見有人來。他隱隱約約看見別的哨位有人換崗,接他崗的人卻一直沒來。他看著遠處,群山淹沒在蒼茫的夜幕之中。不遠處,農場職工的宿舍也早已燈火熄滅,一派寂靜。

夜深人靜的軍營,薛嘉梁想到了楊桂枝。他從貼身的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那是楊桂枝的照片。楊桂枝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脖子上兩條白線,白線下面掛著一塊白色的口罩,口罩耷拉在俊俏的臉盤下面,把楊桂枝襯托得自然大方漂亮。每當他拿著楊桂枝的照片看時,照片上的楊桂枝也總是含情脈脈地對他笑著。

薛嘉梁看到楊桂枝的笑,心里卻一直想哭。楊桂枝是他高中同班同桌同學,父親是縣郵電局副局長,母親在縣供銷社當售貨員,全家都是城市戶口,吃商品糧。他們兩個在高中畢業前夕確定了戀愛關系,擁抱過,接吻過,相互說過信誓旦旦的話。可薛嘉梁回到農村不到幾個月,感覺到楊桂枝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是楊桂枝被招工到了焦作市機械廠當了工人,成了毛主席說的“領導階級”以后。她不僅笑臉少了,語氣也有些冷漠,還幾次問他:“咱倆的事將來我爸媽要真的不同意咋辦?”這是一句很敏感的話。因為當事人自己不同意,常常以父母的名義來表達。楊桂枝過去是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的,現在咋一直說著這句話?其實,最先說這句話的是薛嘉梁。兩個人確定戀愛關系前,薛嘉梁幾次問她:“我是農村戶口,你是城市戶口,你爸媽將來不同意咱倆的事咋辦?”城市人和農村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吃商品糧和農民糧,像一條天然的鴻溝不可逾越,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城鄉有情男女之間的姻緣美夢。楊桂枝態度堅決,她說:“現在是新社會,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革命青年,婚姻自主,父母不能包辦。我看上的是你的人,我的事我自己當家,自己做主。能夠自己當家、自己做主的楊桂枝,現在怎么變了?怎么自己不再當家、做主了?薛嘉梁有些敏感,覺得戀愛的前景似乎有些黯淡,似乎蒙上了一層云霧。

薛嘉梁高中畢業回到農村,每天在生產隊里勞動,剜地、擔糞、拉耙、掏井、扛包、犁地等臟活重活搶著干,他要像毛主席教導的那樣: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勺约涸谵r村煉就了一顆紅心,怎么就不能挽回城市里楊桂枝那顆慢慢冷卻的心?楊桂枝慢慢地很少來信了,只要一來信就問:“你啥時候能離開農村?”薛嘉梁也想離開農村,每次煤礦、搬運站、化肥廠、磚瓦場、飼料廠等單位來村里招工,他都積極報名。那些工作雖然不好,可一旦被招上,就變成了城市戶口。結果是每次招工從來沒有他的份,能去的全是村革命委員會干部家的孩子,或者是和他們有著各種關系的人。他想到了當兵。當兵也是一條農村青年通往城市吃商品糧的道路。他去找村黨支部書記王二臭。王二臭說:“村里想當兵的貧下中農子弟很多,你家是中農。毛主席說中農是團結的對象,你往后排排看吧。”王二臭在村里說一不二。薛嘉梁沒有敢再說啥,沉思了好幾天。后來,薛嘉梁看見了王二臭,就“臭爺臭爺”地叫,叫的表情和聲調比叫親爺爺還親。春天,見臭爺家的自留地長了草,薛嘉梁主動去幫助拔。夏天,看見臭爺在老槐樹下吃飯,就湊過去給臭爺扇扇子。秋天,見臭爺家的玉米泛黃缺肥,就把自己家的糞擔到臭爺家的玉米地,一糞勺一糞勺地澆到玉米棵旁。冬天,他三天兩頭地挑著兩只水桶,到兩里地外的水井里給臭爺家擔水,把臭爺家的大水缸挑得滿滿的,再挑上兩桶水放在水缸旁備用。他給臭爺家當孫子,做牛馬,天天當,月月做,終于感動了臭爺,臭爺答應今年征兵時一定全力推薦他去。

12月初,征兵開始了。在臭爺的關照下,薛嘉梁參加了政審、體檢、面試等一系列程序。接新兵的秦排長面試后對他說:“小伙子條件不錯,你可以走了?!笨磥泶┥宪娧b離開農村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他立刻打電話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桂枝,說:“秦排長說我可以走了?!惫鹬σ埠芨吲d,電話里說:“你當上兵,提了干部,轉業就能進到城市,變成城市戶口,吃商品糧?!毖瘟焊吲d得走路像小跑,嘴里唱《我是一個兵》的歌,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著覺。第二天,他興沖沖地去了臭爺家,想在離開農村前再最后一次去感謝臭爺。臭爺在自己家的大院子里正下粉條。薛嘉梁走過去,奪過臭爺手里的漏勺,說:“臭爺,讓我最后一次給你再盡盡孝心吧?!背魻敶曛鴥芍徽礉M粉面的手,笑著走了。薛嘉梁脫去衣服,光著上身站在鍋灶旁邊,灶臺里的劈柴火熊熊燃燒著,大鍋里的水嘩嘩地翻滾著,熱氣騰騰的蒸氣熏蒸在他的臉上。薛嘉梁全然不顧,他汗流浹背,一只手端著漏瓢,漏瓢里放著一團揉好的粉面兒,有好幾斤重。另一只手不停地敲打著端著漏瓢那只手的腕部,快速震動的漏勺,如同薛嘉梁那顆歡快跳動的心。漏瓢下面的六個眼兒里吐出六根大拇指粗的白色粉柱,發出“疏疏疏”的聲音,歡暢地掉進大鐵鍋里,立刻變成了六根細線一樣透明的粉條。粉條快下完時,穿著一身嶄新軍裝的李來旺來了,他是王二臭的外甥,吹著響亮的口哨,來給二臭舅舅告別,看到了薛嘉梁,說:“咱村這次就我和趙大餅兩個人參上軍了,沒有你?!壁w大餅是村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趙山錘的兒子。薛嘉梁聽了心里一驚,手一哆嗦,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一漏瓢的粉面團“啪”地扔進了翻騰滾開的大鍋里。大鍋里滾燙的水飛濺出來,濺到了他的胸脯上、胳膊上,薛嘉梁大哭起來。他想起了秦排長說的“你可以走了”,原來有著兩種不同的理解含意。臭爺回來了,趕緊用一碗涼水拌上面粉,涂抹在薛嘉梁燙傷的地方。他說:“前天,我去給公社武裝部的姚部長送雞,姚部長還說有你,今天怎么沒有了?”說完就騎著自行車去公社找姚部長了。晚上,王二臭回來了,告訴薛嘉梁:“一只雞一個兵。咱村給姚部長送了三只雞,應該是三個兵??梢Σ块L弄錯了,他以為咱村送了兩只雞。”薛嘉梁說:“我爹把俺家五只雞全都殺了給你,你咋才給姚部長送了三只?姚部長咋還給弄錯成了兩只?”王二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看薛嘉梁燙傷的胸脯和胳膊,說:“孩子,明年吧,明年咱村就是只有一個兵的名額,也一定是你。”

第二年,薛嘉梁終于拿到入伍通知書。他又是很激動地打電話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楊桂枝。楊桂枝聽到這個消息后,半天沒有吭聲。薛嘉梁拿著電話筒“喂喂喂”地直喊,電話里沉默了好一陣,才傳來了楊桂枝的聲音。楊桂枝的聲音很低弱,很平淡,她問道:“是真的嗎?不會像去年那樣騙我吧?”楊桂枝的話語和口氣像根鋼針,扎得他的心里隱約作痛。薛嘉梁沒有吭聲,慢慢地掛上了電話。

薛嘉梁穿上軍裝,在縣大禮堂集中時,沒有想到楊桂枝來了。她一臉的喜悅,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她送給薛嘉梁一個花手絹包著的禮物,說:“沒想到,你真的到人民解放軍大學校里去了?!毖瘟簺]有說話。楊桂枝輕聲細語地說:“你去吧,我永遠等著你?!弊翔F悶罐火車后,薛嘉梁偷偷打開花手絹包著的禮物,是一個塑料封皮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楊桂枝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梁: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枝?!敝钡浆F在,薛嘉梁一看到照片,一想起楊桂枝熱辣辣的話,心里撲騰撲騰地跳,頭皮還有些發麻。他一直在想:啥是真正的愛情?我們兩個人之間這是愛情嗎?

薛嘉梁拿著楊桂枝的照片,在哨位上仔細觀看。昏暗的夜光下,楊桂枝的面貌朦朧,眉眼模糊,背面寫的那句熱辣辣的話也看不清楚。薛嘉梁把照片又裝進了襯衣口袋。

烏蒙山區的后半夜,氣候開始變冷,好像下起了蒙蒙細雨。其實,那不是雨,是云,是霧,是能捏出水的空氣。薛嘉梁穿著單軍裝,上面一層濕漉漉的。他凍得直打哆嗦,心里盼著下一班的哨兵來接崗??傻葋淼热ィ恢睕]看到有人向這個哨位走來。

小路邊那條荒草覆蓋著的小河溝,潺潺的流水聲像馬蹄表的秒鐘聲一樣不停地滾動。薛嘉梁聽著溪水聲,心在不停地打鼓,既焦急,又無奈。他懷疑是否因為自己口令沒記清楚,羅班長在故意罰他?又很長時間過去了,薛嘉梁終于看見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了過來。他心里一陣高興,肯定是接崗的人來了。薛嘉梁低聲問道:

“口令?!?/p>

對方回答的不是“暴動”。

薛嘉梁立刻警『易起來,端著槍喝道:“站住!”

對方問薛嘉梁口令,他說:“秋收。”

來人對上了口令。走近一看,是魯副連長帶著通信員來查哨。

薛嘉梁趕忙立正敬禮。

魯副連長覺得奇怪,問:“口令三個小時前已經更換新的了,你怎么還用舊口令?”

薛嘉梁說:“報告魯副連長,我不清楚。”

魯副連長又問:“你幾點接的崗?”

薛嘉梁如實報告。魯副連長抬起手腕看看表,說:“現在已是凌晨五點,你一個人站了三班的崗,怎么回事?”

薛嘉梁說不知道。

魯副連長和通信員走了。

沒有多長時間,羅班長帶著趙西波來接崗了。羅班長瞪著那雙公牛眼,問道:

“新兵崽兒,你站崗,知道我的槍哪去了?”

薛嘉梁雙腳立正,挺起胸脯說:“報告羅班長,我沒有離開哨位,不知道?!?/p>

羅班長掃了他一眼,扭頭走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大概又是用他們家鄉的土話在罵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全連點名,魯副連長命令:“各班排檢查槍支?!?/p>

申排長說:“報告魯副連長,三排十一班羅班長的槍丟了?!?/p>

魯副連長命令羅班長站到隊列前面,講述丟槍經過。羅班長半瞇縫著那雙公牛眼,大著嗓門檢查說:“我帶崗到后半夜,睡著了。我睡醒后一看,槍沒了?!?/p>

魯副連長讓通信員拿出一支槍來,問:“這是不是你的?”

羅班長立刻又瞪起那雙公牛眼,一眼認出了那支槍。他大聲說:“是!”

譚連長走過來,一臉嚴肅。他令羅班長站在隊列前,用雙手握著槍立正站好,接著開始講話。譚連長說:“槍是什么?是戰士的生命,是無數革命先烈用生命換來的。你把槍丟了,人怎么還活著?”

戰士們“哄”地笑了起來。

譚連長嚴厲起來:“毛主席說,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丟掉了槍,不僅是丟掉了生命,而且會丟掉紅色政權。羅某作為一個班長,帶崗時睡大覺,丟掉了槍支??蓢H上的帝、修、反和國內的地、富、反、壞、右從來就沒有睡大覺,他們亡我之心不死,做夢都想奪回丟失的政權。你睡大覺,把槍丟了,這是什么性質?”

羅班長面色凝重,眼光呆滯,一言不發。

龍指導員接著講話,他說:“羅某要作出深刻的書面檢查,聽候處分。新戰士們要引以為戒,時刻握緊手中槍,人在槍在,要用生命保護手中槍。我們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導,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p>

一個多星期后,又輪到薛嘉梁夜里站崗。他接受上次的教訓,向古建借手表戴上。古建是干部子弟,有一塊南京產的“鐘山”牌手表,是他當副縣長的爹開后門買的。“上?!迸剖直碣F,秒針帶紅箭頭的一百二十五元,“鐘山”牌才三十二元,一般老百姓哪能買得上?古建經常在節假日或夜里站崗時戴在手腕上,人多時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地把袖子捋起來,手表在陽光下閃閃發著亮光。薛嘉梁也是第一次戴手表,不時地抬起手腕看。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時間過得挺快。一個小時到了,怎么沒見有人來接崗?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時間又超過了一個小時,怎么還沒有人來接崗?

薛嘉梁離開哨位,巡查完規定的路線,提著槍跑到值班室,想問問情況。他到了值班室門口,看到又是羅班長值班。羅班長趴在桌上,正鼾聲如雷,呼呼大睡。羅班長大概接受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把槍橫放在胸前的大腿上,槍背帶套在脖子上。誰要是不砍掉他的腦袋,就休想把他的槍拿走,真是做到了指導員說的“人在槍在,要用生命保護手中槍”。

薛嘉梁想叫醒羅班長,想了想沒有敢叫。他猶豫一會兒,壯著膽子進了值班室,看見地上有一張信紙。薛嘉梁撿起來看,發現是羅班長給一個叫柳枝的對象寫的信,信上說:

“柳枝: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我來到這深山野嶺當兵已經5年多了,天天站崗搞訓練,年年說要準備打仗。直到現在,哪打過一次仗?你幾次來信說盼我趕緊復員回去,結婚生子,過上團圓生活??梢驗槲译姽ぜ夹g好,會架電線,安燈泡,修馬達,連里一直不讓我復員回家。最近,由于帶崗睡覺被警告處分一次,心里非常苦悶。枝,你前幾天來信說,村里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生產隊里的土地要承包給一家一戶耕種了,打的糧食除了上交國家公糧外,剩下的都歸自己了。我真的想復員回農村老家,承包土地,打很多很多的糧食??捎窒氲經]打過一次仗,也沒有入黨,就這樣回家,有啥臉面見你和我的爹娘?”

羅班長的胳膊下面還壓著一張信紙,紙上還寫著什么,看不見了。隱隱約約看到信紙上還有淚的痕跡。

薛嘉梁沒有敢吭聲,趕忙把信紙又輕輕放到地下,悄悄退出了值班室,又回到哨位上。

薛嘉梁又想到了自己的對象。他從襯衣口袋里,又掏出了桂枝的照片。夜色里,桂枝的臉上依然是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想起了桂枝在來信里經常說的話:“你在部隊一定要好好干,爭取入黨、提干,轉業后成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

一個姑娘叫柳枝,一個姑娘叫桂枝,一字之差,差別咋就這么大?

薛嘉梁緊緊握著手中槍,一直站到有人來接崗。接崗時他看看手表,又是多站了三個班的崗。

第二天,薛嘉梁又見到羅班長時,鼓起勇氣說:“羅班長,那天晚上的事,真的不是我告的狀?!?/p>

羅班長笑了。

薛嘉梁發現羅班長那雙公牛一樣的大眼里,射出來的光有幾分柔和,幾分憂郁,幾分無奈和悲傷。羅班長說:“新兵崽兒,我知道不是你告的狀,是魯副連長夜里查哨,看我在值班室睡覺,就拿走了我的槍。這個魯麻子……”

薛嘉梁心里輕松下來。

羅班長說:“現在是和平時期,全國養了那么多的部隊、那么多的兵,天天喊著訓練為打仗,站崗防敵特。老子當兵五年多,哪打過一次仗?哪見過一個敵特?吃閑飯,消耗糧食,浪費青春,還不如回農村老家種地,也能多打點糧食?!?/p>

羅班長的樣子有些玩世不恭。

新兵連快結束時,申排長說:“老部隊已經批準了羅班長的復員申請,新兵訓練一結束,羅班長就要復員回家了?!?/p>

薛嘉梁聽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離開新兵連那天,薛嘉梁特意去向羅班長告別。羅班長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薛嘉梁說:“新兵崽兒,老子走了,回農村種承包地去了,你好好在部隊熬著吧。這里很少能見到女人,‘當兵過三年,母豬賽貂蟬。新兵崽兒,要是嫌寂寞,你服役期滿趕緊回農村娶媳婦種地去吧。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嗎?”

薛嘉梁發現羅班長那雙公牛般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有幾分灑脫、幾分老練和幾分滄桑。

新兵連訓練結束了。薛嘉梁分配到師部直屬營四連,四連是汽車修理連,是個技術連隊。他當天寫信告訴了桂枝。桂枝很快就回信了,她在信里說:“梁:真是太好了。你學會了修理汽車技術,將來即使不提干回來,也一定能到城市當個工人,吃商品糧。”

人生道路難以預測。進對了大院有進錯大樓的時候,進對了大樓也有上錯樓層的時候,上對了樓層也有進錯房間門的時候。老連隊對新來的兵們進行集中教育。半個月教育結束,薛嘉梁并沒有分配到修理排當汽車修理工,而是分配到連部當了通信員。他每天騎自行車,風風火火地往返于連部和營部之間,送取報紙、電報和信件。連部和營部來回有二十一點三公里的山路,路由紅土和鵝卵石鋪成。遇到雨天,道路泥濘難行。有一次天下著雨,營部通知取一份緊急文件。薛嘉梁騎著自行車飛奔在泥濘的山道上,下坡時前輪子碾壓在一塊濕滑的鵝卵石上,“啪嚓”一聲連人帶車摔倒在地上,薛嘉梁翻進了路溝里。他疼得兩眼流淚,幾乎哭出聲來。他爬出路溝,看看前后無人,拔一把路邊的青草,擦去了身上的泥巴。左膝蓋疼得厲害,他卷起褲腿,發現膝蓋被摔破了一層皮,核桃般大小的一塊皮膚腫脹起來,由紅腫慢慢變成青紫色。他輕輕揉搓著被摔傷的部位,整理好掉在地上的郵包,再騎自行車時,發現鏈條斷了。為了保證緊急文件能夠按時取回,他推車跑步前行,按時取回了緊急文件。在連部,每天的任務是給連長、副連長燒水端茶、洗衣服鋪被褥、打洗臉水、把牙膏擠在牙刷上。這些工作他做得很盡心,很精細,很周到。

桂枝知道后來信說:“你是在當兵還是在干勤雜工?”以后兩個多月沒有再來信。

一年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了。按照常規,又一批新兵們很快就要到來了。老兵們說:“新兵崽兒一進到老連隊,你們‘八大員就是老兵了,根據以往連隊慣例,‘八大員們就要分配到修理排里學習修車技術了?!敝笇T也說:“小薛,你將來想到修理一排還是修理二排啊?”薛嘉梁說:“堅決服從首長命令,分到哪個排都行?!?/p>

薛嘉梁的心情一直激動著,他熱切期盼著新兵的到來,連做夢都在想著這一天。

薛嘉梁做夢也沒有想到,中央軍委作出決定:全國裁軍一百萬。

這個消息來得很突然,像一個晴天霹靂在軍營里炸響。軍營里立刻喧騰起來,有人高興有人愁,有人沉思有人憂。不少人議論說:

“不是天天教育我們‘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嗎?怎么突然就天下太平了?”

“國際上的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反動派和國內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咋說沒有就都沒有了?”

“裁軍一百萬,會不會有我們的部隊?”

很快,薛嘉梁所在的部隊接到命令,整個兵種撤銷。指導員說:

“全國現在軍隊有四百萬人。鄧小平說:‘解放軍有三百萬就足夠應付意外事件,多了,實際上是增加了吃閑飯的人。”

連隊里很多戰士哭了。這些風華正茂、熱血沸騰、朝氣蓬勃、充滿無限希望的軍人,從來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尤其是薛嘉梁這一批兵,穿上軍裝,戴上領章帽徽還不到三百天,就又撕下了領章,摘下了帽徽,又變成了老百姓。

命運跟薛嘉梁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烏蒙山區的道路彎彎曲曲,坑洼不平。復員兵們坐在顛簸搖晃的汽車上,前往云南沾益火車站。薛嘉梁看著車里的戰友,有的在哭,哭得眼皮腫脹。有的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地坐著。有的瞪著眼睛看天,一言不發。薛嘉梁心里很亂,思緒如潮。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那里有兩個黃豆大小的傷疤。他想到了臭爺,想到了給臭爺家擔水和自留地拔草、擔糞,想到了那次給臭爺家下粉條,那兩個傷疤就是那次下粉條被開水燙傷后留下的。那些傷疤早已不疼了,可那個場景還歷歷在目,現在摸著好像又有些隱隱作痛。他想到了新兵連。白天揮汗如雨,一絲不茍地進行軍事訓練,晚上站崗放哨、緊急集合,經歷了三個月艱苦緊張的生活,完成了從老百姓到一個革命軍人的轉變。在汽車修理連當通信員,他每天騎著自行車,風里來雨里去,取送了一年的報紙、電報和信件,沒有出現過一次差錯。他摸摸左腿膝蓋,想到了那次冒雨騎車去營部取緊急文件,摔傷的腿疼了好長時間。他天天給連長、副連長洗衣服打洗臉水擠牙膏,勤勤懇懇服務了一年。連首長夸他是多年來最優秀的通信員。為了盡早掌握汽車修理技術,自己從老兵那里借來了《汽車修理技術》《解放牌汽車電路油路分析》《鏜缸刮瓦與活塞運動》等書籍,利用空閑時間和夜深人靜的夜晚精心閱讀。為了練習刮發動機活塞瓦,三棱刮刀曾刮得自己大拇指鮮血直流。自己經常扳著手指頭一天一天地計算著,眼看到班里學習修車技術的時間已經為期不遠了。早已寫好的入黨申請書放在抽屜里,他想等到連里宣布自己到班里去前再交給指導員。當自己的這一切夢想將要變成現實的時候,怎么就突然趕上大裁軍了呢?這一切的一切瞬間化為了泡影,這一年的軍旅人生,怎么過得像做了個夢一樣?

薛嘉梁覺得好像心口有一團東西憋著,咽不進去,也吐不出來,還在不斷地膨脹,脹得難受。

薛嘉梁又一次想起了羅班長。他想起了羅班長在新兵連那天夜里用腳踢他去上崗,想起了羅班長帶崗時睡覺丟槍,想起了他那雙公牛一樣的眼睛,那種老練滄桑、玩世不恭的神情,想起了羅班長給柳枝寫的信,特別是他臨復員走時給自己說的話:“全國養了那么多的部隊、那么多的兵……吃閑飯,浪費糧食,浪費青春,還不如回農村老家種地,也能多打點糧食?!薄袄献幼吡耍剞r村種承包地去了?!薄胺燮跐M,你趕緊回農村娶媳婦種地去吧。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嗎?”

羅班長,五年的老兵,真是思想深刻,狡譎老練,言盡滄桑。

薛嘉梁的心情慢慢平靜了許多。把手伸進貼身的襯衣口袋,掏出了楊桂枝的照片。照片上的楊桂枝依然在對他笑著,依然含情脈脈。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白色的口罩,耷拉在俊俏的臉盤下面,襯托的楊桂枝依然是那么自然大方漂亮。薛嘉梁又一次想起楊桂枝多次叮囑自己的話:“在部隊好好干,爭取當上排長連長,即使不提干,學會了修車技術,將來也好進城市當工人,成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边@些話他已經聽得太多太多了,這些話好像成了他與楊桂枝之間唯一的談話主題,唯一的聯系橋梁,唯一的感情紐帶。薛嘉梁有些心煩,他冷笑了一聲,看了最后一眼楊桂枝含情脈脈的照片,便毫不猶豫地把它撕成兩半,撕成四半,撕成一把碎片,然后用兩只手捂著那些碎片搖了搖,扔出了車外。

那些碎片像一群翻飛的蝴蝶,飄飄搖搖,四散開去,很快消失在被汽車輪子掀起的滾滾塵土之中。

薛嘉梁閉上了眼睛,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心里覺得好像輕松了不少。

責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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