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抒情

羅耀

慢抒情

羅耀

1993年生，四川瀘州人。就讀于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詩作散見于《中國文學》、《特區文學》、《中國中學生報》、《詩歌周刊》等。

川行手記〔組詩選一〕

咖啡店

也許談論詩歌，也許也要談論

掛在窗戶上的，刀子，蘭花，以及

四十歲仍然單身的男人

長頭發，咖啡店，他總深愛

冷夜與火，流浪的澳洲藝人

“每個人都渴望一杯拿鐵”

熄滅了煙，貓和吉他顯得多余

“喝完紅與黑，請不要忘記回去”

摘下帽子，坐在藤椅上自我白描

很冷靜地看書

也很冷靜地喂貓兒，養門前的草地

常把自己變成魚

或者更廣闊的草地

對存在深信不疑

也閉上眼睛，像個瓶子

關鎖木門企圖區分

馬路的燈和店里的燈

從不在夜里唱歌

像從不在白天里說話

他向往伊甸園，卻總是

反復想起蛇，以及蛇的眼睛

他懷疑，他自己是個偽命題

也許吧——穿過店前的馬路

夜里就全是人群

達縣的雨

一整夜都試圖在對決

她沖突的性情，很難找到

像達縣早晨般的情人

裁剪失眠的夢話，跨出被褥

像洲河靜靜地流淌，必須要靜下來

撫摸巴山，然后脫掉沉默的睡袍

也許她匆匆走過，任性如潮

爬上去北京的火車。北京向來多霧

這個季節，或許達縣與北京

并沒有什么不同

但總會有白色的風吹過密云水庫

鳳凰山依然，裸露著紅燒的肋骨

傳奇如此，達縣，清晨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在打磨雨聲

恐怕天空不再藍

可你總是撐綻眼睛里的河岸

讓我的心，一度

透明，無立錐之地

我在通川橋遇見那個詩人

是不是該返回大地，尋找你的刀子？

刀子性冷，卻熱擁于血，愛著紅與肉體

癡情于解剖和拼接，首當其沖的

是你腦子里藍皮膚的豹子

它有時候藍得像個月經不調的女人

傷口里哺乳著疼痛，像是詞語托孤

灰暗而冷靜。有時需要種植一些東西

除了刀子，還有幽深的病情，守寡的寂寞

或許還要養一些，過去的事情

是的，曠野無人，還要養一匹馬

連呼吸聲，都是玫瑰的香味

廣場地下通道口的樹

有關秘密，抑或失聲的瓶子

試圖鎖閉透明的言語，如孤獨的肇事者

打撈擁擠的云，讓街道的脛骨破裂

或許如此，熱衷于享受神性

卻又無需驚動權威的靜默

習慣對準權威故弄玄虛，譬如詛咒

逛街的女人從不討論，有關

地下通道口的偽命題：一棵棵樹上結著

人的影子，血脈相通便順勢，生老病死

他們開始相信，行走如同反叛自己

夜晚，廣場，從一場壩壩舞里

病變出四條路——他們試圖尋找那個瓶子：

荷葉街在西，柴市街在東

往南是通川橋，往北是煉鋼廠

要在城市的夜里尋找一棵樹

談何容易？何況是他們沉默的瓶子

那些透明的話題好像于這個世界

無關緊要，那些行走的人

終有一天會回到廣場

或者去另一個廣場

神經病：致虛構者

詞語和法則揉得碎

碎和裂本也是你的法門

但何必割掉喉嚨無聲啜泣？

讓虛無飲盡腦汁和眼淚

紙和筆墨都痛有隱情

你喜歡拉開天空的面具

展示另一張面具

云如同神跡

神有時候也糊涂

神不知所云

神喜歡不言不喻

神和你一樣

捏著最后的神經

蕩漾

神從不掉下來

神怕神掉下來

神啊

懸在半空里

神的最后一根經

似乎也痛有隱情

有人說鄉土詩已經過時

又一次，我們爭吵過了

我正年輕，你卻要讓我老去

如今我唱著土地的歌不想遠走

你要割掉我成片的高粱

她生長了二十年也不愿成熟

只為永遠賴著，黃泥巴的呼吸不走

現在，我常常習慣偷走石頭

我怕有一天，你也想要，虛偽所至

金石為開。私密的，別用變革威脅

我孤獨已久的鄉土，警告你

我同土地一樣沉默

面對你萎靡的槍口

沒有人為我們送來書信

沒有人為我們送來書信，是的——

天空，飛鳥，湛藍的，晴朗的，我們

匍匐在泥土里，種莊稼，喂牛喂馬，也喂我們的孩子

沒有人為我們送來書信，我們便鞭打自己的馬匹

撫摸手掌上的紋路，懷念母親的胎乳生養

我們舉起斧頭，挖掉土房后燒掉房梁，沒有人

為我們送來書信，沉默把我的瓦罐摔得粉碎

沒有人為我們，把遠方的故事告訴風或者河流，

沒有人

趕在黃昏前，在土地上奔走，為我們送來書信

我們沒有收割遠方的日子，沒有人來取走我們的書信

我們像祖先事先點上的油燈，也為子孫，點上油燈

我看見女明星瘋了的新聞

已經老了，像街道口刮入風聲的招牌

風已經開始收繳她的過去

她總是抬起頭，怕淚水掉下來

所以她的四十年，除了得到神經病

還如愿以償地得到頸椎病

她演了很多電影。武俠，都市

生死愛情，“有她就有票房”

有她，也才有緋聞和頭條，有了她

人們習慣把舌頭和眼睛，理所當然地

安裝在她身上

她的故事里有其他的故事騷動

她一生最多的臺詞卻是沉默，最難

淋漓盡致的表演，便是微笑

她卻一直微笑

直到她不再與任何攝影機為伍

她開始梳理并閹割神經，不再沉默

“她已經瘋了”，那些舌頭和眼睛

卻依然不離開，她的一生

比她的任何電影凄美百倍

四兄弟

他們說起那個故事總喜歡變卦

像說了謊，但他們從不對生死撒謊

他們說起那個人，總喜歡停頓

但他們從不將他劃出句號

（聽三個中年詩友講同一個故事：

他們的第四個寫詩的兄弟死于惡疾，

二十年來，他們想著他過著，

成了兄弟，也成了詩人。）

鞋子：在屈原紀念館前

當我返回雪地尋找失落的鞋子

子長說，屈原在汨羅江上

于我有贈，一樣的白色

一樣可以，穿著它，穿行雨天的泥

我不知道，我的腳和屈子的腳

誰大誰小，但我相信

他渴飲的那江戰栗的水

如今也淌在我的身上

在黃鶴樓上

她是個不由自主的藝伎

在崔顥面前表現寂寞

（晴川閣與漢陽樹也還有姿色可灼，萋萋歷歷。

但長江千古流不盡，而崔顥多情也多愁，

只懷昔人不懷她。）

在李白面前表現多情

（李白說“眼前有景道不得”

卻于此寫盡煙花三月，送客吹笛

更觀江城落梅，詩樂花酒皆付與風流！）

在火車聲里，成為南來北去

過癮便忘的肌膚之親

（如今我來了，但明天我就要走，火車道就在樓下。

而我一不露寂寞，二不談風流。我與她都是陌生的。）

慢抒情

這樣的日子再也尋常不過

就如同拿起筆，若無其事地

寫下自己的名字后呼喊朗誦

聲音飄過每一條街道

就可以目擊趕路的人

用彎曲的背影抹掉黃昏

這樣的日子，來得像一場告別晚會

燭光枯萎，夜深了，舉起手哭泣

可以想水和海洋，泥土和大地

落霜的夜，避難所一樣，收留那些

凌晨對準月光，最后一叩首的哽咽

這樣的日子多么的尋常

日期29，教師321

天空的遠方依然那么遠

日子一天天的，莫名其妙地交軌

你把你交給一個故事

要么開始，要么結局

靜安咒

可以從一顆種粒里開始

代表桑榆結蒂，擁抱麥芒

親吻糧倉和土地，可以

鑄繕土樓，踮起雙腳和山川長談

騎一匹不識路途的馬匹

向著遠方尋找，枯水河岸的生靈

或者，黃昏來臨，在房梁上掛熏肉

火堆里住著祖先，掌管甲子的神

匍匐祭拜六十個年甲，燃起木炭

照亮墻上的斑跡，舉起雙手，顫抖的口號

不再用于宣誓，能夠向天空冥合

靈魂在軀殼里起舞唱誦

許多的日子即將消失

腳步裹上青苔，十指生風后天空不再

那么遠，遠在遠方的故事里跌宕起伏

終于可以到達，終于蹣跚遠去

是到了重修歷史或者病歷的時候了

墻角的紅泥養不活幽暗的花蕊

落下的紅日闖入土地，活死人墓沒有墓銘

困住古代中國，四大發明

終究，只為一種歌聲歡呼，卻滿街道的

紅刀子左突右進，凌晨從不有號子響起

姑娘的春夢做到一半，就被鎖進

流言蜚語押過風雪交加的，城

風月有關死亡，或者有關詛咒

沿路的車馬把路燈掐滅，是的

黑暗對于所有的黑暗公平

漫長對于所有的漫長公道

鬼魅：勾魂術

鬼魅，臨行的時候

她將施展，將抱起鐫刻圖騰的瓦甕

念出她的咒語讓你歡喜

閉著眼想象天空里神的軌跡

鬼魅，勾魂的舞蹈

從初一跳到初五，星期天到星期天

黃昏的期限臨近水井枯萎

頭發斑白依然像祭拜祖輩

鬼魅，無處不在的

活在日記，愛情和教科書里

撕掉草稿拼出一朝代的繡屏

繁重受難的歷史老舊變色，壘一撮香案紅泥

鬼魅，總要教會你

把秘密泄露，告訴所有的馬車夫

你拋卻和眾生的愛情，只靠空蕩的軀殼

打馬輕舟，四處流走

鬼魅，勾魂術圓滿九層

證法于天靈蓋上

種一束薔薇，或者罌粟

要么麻醉別人，要么麻醉自己

狗兒

一條狗染上了憂郁，是的

在我所看見的故事里

淌著這樣的一種空寂，比如

先民的石頭敲打墓穴

信仰和神秘彌留，在刀與火的唱和里

倏忽回到恒河畔去，打坐誦經

親耳聽到，自渡者的船槳打落一顆蓮子

把燈籠掛進大山的深處

描一朵火光，在你的額頭上的

祥云和玉米，木房和青瓦，或者

一個晚上，用八十萬聲犬吠堆砌一場夢

只要它不再是一個故事的結局和憂郁

走吧，布谷鳥催著，是歸客或者行客

都回家種你的麥子，喂你的馬匹

我的房門上有祖先的圖騰，詛咒一樣的

讓你生老病死，讓我五谷豐登

讓一條狗孤獨一輩子，和一首山歌長存

守夜

你沒有到來，此夜

燈火旖旎的獨角戲臺

像是讀書寫字

看天地造化

或者一壺酒

或者一壺茶

或者你醉了我看

我醉給你看

一個夜晚拐走多少匹馬兒

這是后話，巴山就只有一個

葉落剪秋紅的晚上

你來不來？

掌燈巡視我

落霜的窗臺

河流

在車窗上描幾片火紅楓葉

堆積出河流的岸壘

——如若所有的河流

都纏綿悱惻，在大巴山腳下

繞出無數小鎮

我愿流浪，以歸隱的方式

在每一個小鎮借宿一晚，對著月光

船歌飄搖，男子帶回浣紗女子

捎來一枝秋后淌水的蘆葦

黃昏在粗木街道上點燃篝火

圍在土垣旁談論土地高粱

安靜的黎明將近

嘗一碗黃酒后，輕裝遠行

我的馬兒，從不在早晨暮晚

吵醒吮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