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膽量

金小林

春風蘸著綠意，又一次刷遍了江南大地。

溪邊、屋側，坡上、坳里，明黃的、嫩綠的，水靈靈的新芽兒，仿佛上一秒剛探出泥土、立上枝頭，這會兒已迫不及待展翅欲飛了。側耳傾聽，漫山遍野都是萬物欣欣然破土、拔節的聲音，細細碎碎，蓬蓬勃勃。

山中地氣寒涼。清明節前，田間地頭的春耕播種還得緩些時日，爹只做些準備，沒娘的事。沒事的娘，便整理著行裝，去山那廂的村莊采茶。

娘走了一大段平緩的山谷路，時不時歇下腳，回頭望望。爹的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膝蓋又長了骨刺，跟不緊娘。

娘開始爬山了。嶺連著峰，峰又接著嶺，無止無休。粗糙的山石，高高低低、犬牙交錯，壘成臺階，連成山路，曲曲折折向密林深處爬延。兩側的灌木、石罅的野草，時刻密謀著占領整條道路；高大的喬木，落葉的、常綠的，枝枝杈杈，也一股腦兒地裹挾了頂空。仿佛所有的草木，都在向娘宣誓：這是它們的地盤。

這山路是條古道，幾百年來像珠線樣串起山這廂、那廂無數村莊。每日被粗壯的腳板踩踏百千遍，那些突兀的石髻光溜得似剛打過蠟。后來繞山公路通了，山民富了，兩輪的、四輪的漸次替代了雙腳。這古道，便一年年滿徑荒蕪了。偶有像娘一樣上了年紀的行走其間，唯有草木扶疏、枝葉呢喃。路寂寞，人也寂寞。

爹攀到對門一個小山頭去，找一棵厚實的樹脖子靠著。只一蓬煙的工夫，娘的影子已隱沒到茂林中。爹正尋思著娘什么時候有音訊，山路那邊便傳來了銳急的一聲——“嗚！”爹馬上立起，憋足一口氣，“嗚——”地應了一聲。爹雄渾的長嘯震碎了山間的靜謐，不遠處的草叢中，三兩只野鳥驚飛，撲棱棱射向天空。

這是爹和娘約好的呼喚聲，給娘壯膽用的。

去山那廂幫人家采茶，要住上十天半月。娘膽小，一個人走山路害怕。娘就拉爹送一程，再用聲音伴一程。山中的回音大，娘和爹的嗚嗚聲在山間回旋飄蕩，能互應上老長一段路。等翻過最高的那座山，娘就慌兮兮地一徑狂奔下去。

爹曾對娘說，山里要是碰到大貓，你嗚了我也趕不及。娘笑了，照舊要爹送到山腳，爹照舊還爬到小山頭上對著大山嗚嗚地呼嘯。爹知道，娘的膽是小到骨頭里的。自打結婚起直到幾年前搬進自建的洋房，這半個世紀來，娘每次起夜，總得故意把爹搖醒來陪著。

娘走山路害怕，爹樂意陪著；娘起夜害怕，爹也樂意醒著。可是碰到和鄰里相爭，娘也膽怯，爹就有些氣不順了。窩在一張嘴里的牙舌都會碰磕著，村子里的人們彼此間難免有紅臉赤頸的時候。每次爹剛要與人家發作，娘就跑來身邊只管回拽爹。

娘說，遠親不如近鄰，讓讓不吃虧。爹在氣頭上，就責罵娘胳膊肘外拐，數落娘膽小。爹氣消了以后，思忖也是這個理。這不，爹剛從山上馱回一堆柴火，前些時日還烏著臉的鄰人瞥見了，旋即從自家堂屋拿來電鋸，哧哧哧三兩下就幫鋸好了。爹要是用手刀砍，得花上老半天工夫……

膽小的娘，這輩子也干過大膽的事。

山里人世代耕種，土里刨食。那年月，男娃長大了犁田扛樹，女娃成熟了嫁人持家，這是如日頭早升晚落般鐵定的。鄉親們自然篤信，子孫后代種田才是萬萬年的正事兒。就著這邏輯，村里的男娃沒犁把高就下田干活，女娃剛夠到鍋灶頭便燒火做飯。村上的孩子，尤其是女娃，鮮少能堅持念完整小學的。鄰里見面，絕無說自家的娃讀書好，卻常夸口家務、農活樣樣行。

娘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娃，用村莊上老輩的話說，女娃早晚是人家的人，就等著換糕換糖吃唄。娘卻不識趣，偏把她送進了初中，接著又讓她成了村里的第一個高中生。娘說，她這輩子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寧可自己再苦點，也要讓孩子多念書識字。村里人都說娘的膽子真大，敢跟老一輩的傳統逆著來。

娘有五個子女，個個都讓上學念書。最集中時，家里一個念高中、兩個念初中，余下還有倆念著小學，這在彼時的農村絕對是個破天荒。每到開學交費，素常里大膽的爹不好意思跟人家開口，娘就壯著膽、觍著臉到處去籌措。

娘更有膽量的是，大閨女高考落敗后，仍把兩個子女送去念高中。任憑村里的風涼話再聒噪，娘始終沒膽怯。娘多年的堅持，終于在兒子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的那一刻得到了肯定。往后的許多年月，娘和她的兒子，一度成了村里人仿效的對象。念高中，上大學，跳農門，漸而成為村上年輕人的新盼頭。

娘常說，爹親娘親，還要自己腳手親。娘的意思是，人不要總想著靠別人，要靠自己手腳勤快。娘知行合一、躬身力行，古稀之年雖不愁吃穿，但每年春天總鐵定要出去采茶。娘常說，做事可以膽大，做人一定要膽小。娘這是在告誡她的子孫們，要本分做人，踏實做事。

春風蘸著綠意，又一次刷遍了大地。枯黃的大地上，須臾間再次朗潤起來，蓬蓬勃勃，生機盎然。只是，娘秋草般的華發，不會隨著春回大地而重返墨色。

娘的烏發，永遠蔥蘢在子女們的心坎里，年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