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外情

沐墨

楊琴日日夜夜在這小店撫琴，千溝萬壑都不記得了，時光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兩個人身上，似在前世的驚夢里，兩個人靜默成明媚的山水圖。本想等到他來的，卻不期然遇到了他。

不言不語

終于，從北方的九千米高空飄落到南方這座小城。鐘情能投奔的方向只有一個，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只是，他能收容我這朵流浪的雪花嗎？走出機場的鐘情開始惆悵起來，一顆懸著的心怦然急跳又寂寞無名。

冷冬的夜雨夾起了小雪，鐘情踩著街上一粒粒碎瓷似的米雪跳到一家小店的屋檐下，抬眼便望見“不言不語”——古色古香的小店招牌。光看名字看不準里面到底是什么店，“不言不語”這個墨書給人的感覺仿佛來自云端。

鐘情是來見一個網上認識的男人，他開了一家洗腳城，和他的網名一樣叫云月瑤。剛剛走來的半條街，是鐘情挨家問過的，被問的人都搖頭表示沒聽過，唯一一家“云中月”稍對得上路，結果出來的，竟是個身材臃腫的老板娘。最可笑的是，鐘情居然連那男人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悵然若失之中，一陣米雪雨將鐘情趕到這家小店。

“小姐，喝茶嗎？”一個穿著靛藍唐裝星目劍眉的男子，倏地閃現在鐘情的面前，倉皇間，鐘情伸手指著方格櫥里的一桶“雪毫茉莉”，“我要喝這個！”北方生活的她，只在陸羽的茶經里品過它，他鄉遇見，心里潤得像那雨中成繭的米雪那樣快活。

樹樁型的茶座上，屋內幽暗的燈光里，男子不言不語，卻始終面帶微笑，那裸露在外的牙齒泛出溫暖的貝光。鐘情一時呆住了，從來沒見過如此安靜而溫柔的男子。低了頭，有風穿過堂吹過小店，男子的唐裝隨微風輕靈地飛揚，仿佛像明清瓷器，有一種纖塵不染的風骨。

燙開茶盅，溫杯，高沖低泡。原本在真空包裝里抱緊了的葉子，待沸水下去，漸次舒展開來，片片芽尖挺拔向上，如置春初山頂若有若無的薄霧里。鐘情在男子的邀請下，呷一口青碧的茶湯，輕輕含住，清沁的醇香，清洌直逼心脾。頭頂鐘鐘錚錚雪雨敲打玻璃的脆響，在兩人沉寂的思緒中，迸濺出素凈、安詳的花朵。鐘情全然忘記了投奔一個男人的懷抱，在此刻里，她只想投奔一個溫暖的眼神，只想清茶與共，無關風月。

曾京，曾經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飄到南方這座小城前，鐘情正在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忘記。

曾京通過艱苦卓絕的奮斗，拿了雙學位之后順利進入央企，坐上了高管的位子。當鐘情沉浸在五年愛情抗戰終于修成正果的喜悅中時，曾京的反應卻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好吧，我們結婚。婚紗店里，鐘情穿著潔白的婚紗，憧憬著自己明天將成為最幸福的新嫁娘。可是曾京卻心不在焉，攝影叫他挨近點，摟緊點，感覺是木木的，吻她的紅唇是冰涼的。鐘情知道，她已經失去了他，一定有別的女人點燃了他的激情。

其實結果就應該是這樣，這年頭，誰還能是誰的惟一？在網上，鐘情不也和一個聲稱要為她洗腳的男人，一同度過無數個良宵嗎？大雪紛飛的情人節，曾京出差去了廣州，那晚，他們隔著天藍色銀河，視頻飛吻，互贈禮物。心居然可以離得那么近，那么真切。

曾京冷冷地告訴鐘情：婚期恐怕要延后了。沒說原因，如果說了，怕也只是搪塞或者借口。

鐘情真的很氣憤，但她不能問為什么。問了，她還能這樣從容淡定嗎？必須保證最后一點尊嚴勝券在握。

“我們分手吧”，低了頭，一縷發絲滑落下來。咖啡館里靜得只聽見咖啡在壺里被煮沸的聲音。咖啡苦苦的香味，一點點鉆進心里，讓人有種流淚的沖動。

“為什么！”曾京咆哮起來，眼里是憤恨的火，但他有什么資格？這不正是他想要的解脫嗎？

鐘情轉身，推門而出。曾京追出去，一把拉住她的包，吻便瘋狂地纏上來。不再是舊時的冷清，只可惜，一個女人一旦把心冷下來，就無論如何也難以點著了。

鐘情狠狠地推開他，“你陪我吃過一次路邊攤小吃嗎？你為我做過一頓飯，為我洗過一次腳嗎？你做不到，可有人愿意為我做這一切。”不知道為什么，她很想在瞬間摧垮他，以試他的真心是否還在。

令鐘情絕望透頂的是，曾京憤恨而去，頭也不回。北方的天空飄起雪時，滿眼滿心已不復舊時的浪漫與歡喜。

曾京將一張單程機票塞入鐘情的手中說：“去南方看一看吧，過年回來再談我們的事。”

鐘情的心里翻江倒海，欲哭無淚。他終究是不在意她的，訂好機票讓她去赴另一個男人的約會。

“萬一我遇上騙子怎么辦？”鐘情遲遲不肯過安檢。

他望著落地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聲音有些顫抖：“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鐘情最終還是哭了，從今往后，自己的生生死死再與他無關了嗎？飛機起飛的那一刻，九千米以下已是“曾經滄海”，曾京，已然成為曾經。

琴上芳心

鐘情喜歡上了“不言不語”，她決定要留下來打工。請求再三，唐裝男子才收容了她，那是小店聘用的第一名員工。鐘情既不會茶藝，也不懂茶道，但她會奏琴。那種放在紫色檀木上的揚琴，鐘情看一眼，就走過去奏起來，似乎專為她而設。在她沒有到來之前，揚琴在小店里只供人欣賞，從來沒聽人奏起過它。鐘情抬起胳膊打揚琴，宛若仙子凌波，生活的怨氣隨樂韻流落散去，依稀在夢中嗎？音樂系畢業的她，多久沒觸摸過琴弦，卻不期然遇見一張這么好的琴。一瞬間，激活了她身上所有的音樂細胞。

唐裝男子叫一見，陸一見。很特別的名字。小店里那張揚琴是他祖母留下的，母親和琴同名，一生彈過無數動人的曲子，是個美女加才女型的人物。抗美援朝時期，相好的對象出征了，祖母楊琴也跟著文工團一塊入朝。

那會兒，楊琴雖與李彬同在朝鮮戰場，但一個在炮兵連，一個在文工團，想見一面真比登天還難。戰爭間歇的時候，楊琴好不容易有機會隨團去他們連演出，見上一面，卻不敢說話。在戰場上談戀愛是違反紀律的，楊琴得隨時侯命，完成任務后得迅速離開，趕往下一站演出。楊琴總共才與李彬碰面兩次，每一次，楊琴只能用琴聲來傳達他的思念。隊里只她會揚琴，李彬不管走到哪，只對揚琴這個節目感興趣，因為那奏琴的人是他最想見到的。那張琴最早出自李彬之手，為表愛慕之心，便把琴贈予楊琴。當初，他對楊琴說，這琴生來就屬于你，為你而揚。

戰爭結束了，卻傳來李彬壯烈犧牲的消息，楊琴抱著琴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誓死不愿回國。后來，還是被朝鮮政府遣送了回來。回國后，楊琴遇到了陸風，也就是陸一見的祖父。陸風說，你別傷心，或許李彬還活著。不然，我們在你和他最初相識的地方開一家茶館，等著哪一天他來這里回憶往事就遇上你了。楊琴信以為真，可是開店資金很成問題。陸風說，不怕，有我呢。

情到深處，何以表達？無語是最高的境界。陸風說，店名就寫“不言不語”吧。陸風說，我這忙不能白幫，你得在我店里撫琴給客人聽。自此，楊琴日日夜夜在這小店撫琴，千溝萬壑都不記得了，時光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兩個人身上，似在前世的驚夢里，兩個人靜默成明媚的山水圖。本想等到他來的，卻不期然遇到了他。那樣的深情，綿軟而又長風浩蕩，看似不著力，卻在冥冥之中動搖了琴弦上的芳心。

楊琴愛上陸風的那一刻，終于明白李彬是真的不在了。和一個最簡單的人相愛，一切明了到，只想風淡云輕地老去，一切，塵埃落定。楊琴的琴弦上，從此添上了幸福的音符，陸風的“不言不語”也開始熱鬧起來，因了琴聲而聲名鵲起。這樣的幸福僅維持了六年，楊琴生下一男一女不久，便患上了癌癥，最終香消玉殞。

為了紀念這清揚婉兮的女子，為了紀念六年的幸福生活，陸風在經濟最蕭條的時期，仍苦苦將這小店支撐了下來。那時孩子雖小，陸風卻一直未有續弦的意思。他心上的弦，沒人能夠奏響，除了楊琴。很多年過去了，陸風兒孫滿堂，意氣風發，老當益壯。小店還在，揚琴還在，只是再沒人揚起過那把琴。陸風去世時，他留下惟一的家訓便是：保護好那張琴。陸一見接手小店后，曾有個客人好奇碰過那張琴，結果，那個客人永不再來品茶，因為陸一見下了逐客令。

那你怎么沒阻止我呢？鐘情好奇地問。一見一時答不上來，他從房間里拿出祖母的畫像，鐘情驚呆了。畫中人的模樣竟與自己很相似，除了服飾和發型外，幾乎看不出絲毫偏差。還有，你的琴聲吸引了我，仿若解開前世的鎖，穿透時空將我包容。一見悠然沉醉地說出這種奇妙的感覺，勾起他對祖母的追念。發生在李彬與楊琴，楊琴與陸風之間的愛情，是多么令人動容和欽佩。那種無語的境界，那種執著的精神，見證著那個時代的純真。

云月瑤

一見就為這個原因把鐘情給留了下來。找不著“云月瑤”的鐘情，也甘愿留在他小店揚琴。在她來到南方，走進這家小店，她才知道原來還有一份這樣的工作，是適合自己的。

“云月瑤”到底還是出現了。鐘情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根據QQ上顯示的IP地址找過來。“云月瑤”是存在的，當初他把牛皮吹大了，“眾人皆知”的洗腳城，在兩家大排場飯店之間不過是一枚小小的豆瓣在縫隙里茍活著。

他是個清瘦，留著半長頭發，穿著牛仔褲格子衫的男人。聊了一段路，其實感覺他也很儒雅，只是不明白為何當初他不來接她，騙她說“云月瑤”眾人皆知。

怕你嫌棄我沒大本事就不來了。這是“云月瑤”首先向她表示歉意的地方。“云月瑤”還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姓名是李想。他拉了鐘情的手，站在大紅燈籠高高掛起的街上。“鐘情，感覺像個舊夢！突然之間，你就像朵雪花飄落在我的面前，清揚婉兮，如詩經中思無邪的女子……”他伸手撫了撫鐘情瀑布似的長發，淚流得無聲無息。

南方的男子，怎可以如此多情？鐘情一時無法適應李想這樣的溫軟玉潤。令人意料不到的是，李想的店里也有一把揚琴，與陸一見店里那把一模一樣。

李想說：我在茶館見過你揚琴，那樣子真好看。不過今天，你是客人，就讓我為你揚一曲吧！說著，便把鐘情帶到琴前，告訴她這是他家祖傳的東西。鐘情輕輕撫摸著琴面，湊近一看，“楊琴”二字赫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而陸家那張琴床上刻著“李彬”兩字，居然是一對的。

琴聲悠揚，鐘情思緒泉涌，看來從陸家小店里聽來的故事并不完全。一曲揚盡，接著又揚一曲，琴聲里滿是幽怨和思念，聽得鐘情心都碎了。

“為什么從來沒聽你說過你會揚琴？”

“你從來沒問過。”

“是誰教會你揚琴的？”

“我爺爺。臨終前，他把琴托付給我，說這是他年輕時自己做的琴，原來是一對，一張在心愛的女孩那兒，一張自己存著。”

一知半解的鐘情，刨根究底：“那女孩不是你奶奶嗎？”

“不是。爺爺在抗美援朝戰場上失去了雙腿，悄悄回國后，他讓所有知情的人幫他隱瞞消息。如果外界的人問起，就說壯烈犧牲了。他不想讓別人同情他，尤其不想拖累那個叫楊琴的女孩。”

“后來呢？”

“后來，他遇上了我奶奶，有了我爸，然后又有了我。臨終前，爺爺把我叫到床前，把琴交給我，對我說：找個有緣人，揚一生幸福的琴聲給她聽。”

李想第一次聽鐘情說她會揚琴時，他的心就一點一點地屬于她，他固執地以為她就是自己的有緣人。當他聽到她已心有所屬，絕望的心，萬劫不復，那是一種矛盾而復雜的感情，只能遠遠地關注著她。后來，聽說她分手了，他又來安慰她，雖然蠢蠢欲動地想過，去找她，接近她，最后還是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趁人之危。

如今，她來了，怕自己當初在網上吹的牛皮被戳破而不敢去接她。經過幾天幾夜的掙扎，他決定上網向她坦白，勇敢地把決定告訴她。可她卻不應他，他知道，一定是生氣了，所幸的是，IP的提示給了他一次補過的機會，終于，他鼓起信心和勇氣尋她去。

在“不言不語”小茶館外，他聽到琴聲陣陣，推門進去，驚喜地發現，揚琴女孩的那張臉，他在空間相冊里翻過千萬遍。那張揚琴，竟與爺爺的那張一模一樣。李想，已顧不得問揚琴的問題，此時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女孩的美好。千山萬水都不記得了，時光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兩個人身上，似在前世的驚夢，兩個人靜默相對，不言不語。本想進來聽琴聲的，卻不期然遂了他的愿，比網上約定的相逢要曲折傳奇得多。

曲終人散

“你千里迢迢來這，就是為了他？”一見問她。

鐘情閉了眼，半晌才說：“就算是吧！”他不再吭聲。

忘記一個夢，重新開始一個夢，鐘情已不知在夢境似的現實里如何選擇，此刻，她發現自己心里已悄悄地有了一見。在云月瑤聽李想揚琴真情告白之后，她殘酷地告訴李想這個事實。

一見回過神，起身去招呼茶客，鐘情拽住他的衣角不放手：“能聽我說說嗎？”

許久，一見握了握她的手說：“好了，揚琴去吧，客人等著呢。”

鐘情不依不饒，“真的不想聽我說，你不喜歡我嗎？”

“鐘情，其實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家室……”

他啞然失笑，一副身不由己的樣子。

“我早該想到，優秀如你，怎會長久地堅守在城外？就算你愿意，那些女同胞們也不同意。”鐘情故作輕松地吐了吐舌頭，咯咯地笑起來。

“優秀亦如你，可是干嘛不愚鈍一點，總清醒著多累！”他仰頭嘆息。

鐘情的目光黯淡下來，其實她是不知道一見有家室的。他說很多事她不懂時，她只是順口接了過去，本以為是個玩笑，誰知竟成了真的。鐘情低頭，轉身走向琴臺。如歌如訴的樂韻流淌在春節南國的天空下，帶著幾分憂傷和無奈。

兩個明清瓷器一樣的男人，站在角落里靜靜地聽著琴聲，一場大雨從窗外飄落下來。鐘情抬頭看著鉛色的天空，走到窗前接了一朵雪花，原來那么一粒可愛的活力種子，竟在春天到來的時候發芽開花了。可它在掌心里最終化成一滴水，像眼淚。

一見的妻兒在國外，那里有他們自己的家業，一見堅持留下來多年，終將還是要離開的。李想一片癡心地站在門外，身上落滿憂傷的梨花，可他終究不是鐘情要找的人。

鐘情到現在才明白，歌中唱的“路人甲”是自己，無論是曾京那，還是陸一見李想這，她都是個路人甲。本以為，她來到南方，在一張揚琴的清響中，找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不期然，一個轉身，就會走出他們的生活。

與小城最后的分手，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鐘情抱走了一見的揚琴，短信告訴李想：不要再等著給我洗腳了，已經上了火車，我會想念這座城市的。

除了離開，鐘情的確還有很多選擇。但她鐘情的一見身不由己，最終會飛去國外，與他妻兒團聚，對他癡心一片的李想，體貼溫柔可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只要她愿意，他的云月瑤大門隨時為她敞開。曾猶豫過，是否能夠努力愛上他，南方是那么溫情，他的眼神是那么單純，還有他身上氤氳的中藥氣息使她想過努力和他在一起。

可是，她的腳不能讓他去洗了，因為她肚子里已有了曾京的孩子。她從車窗上望著南方夜色下這座小城不斷后退，心如死灰滿眼悲戚。

咕咚一聲，手機微信來了一段語音，是一見的聲音：“終究是沒有力量讓你留下來。我很高興，你還能把揚琴帶走。從來沒聽過誰的琴可以那么刻骨，仿佛它生來就是你的，等著你來帶走它。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陸一見。”

一張等了她一個多世紀的揚琴，鐘情用一滴眼淚和一個懷抱，一次邂逅，喚醒了它，風雨途中從此與它相依相伴。火車駛出這座小城，駛進茫茫夜色之中，鐘情拔下SIM卡扔向風中。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