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從縣城往東剛走了幾分鐘,層層疊疊的群山便接踵而來,車窗外面全都是山坡、山巒、山林、山澗、山崖。出了城,拋在身后的是紅塵俗世里的奔忙。進了山,把一段時間交給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知道會有什么人和事打破一成不變的生活。書本和傳聞告訴我,山里應該是一個彝族鄉鎮。漢語給它命名為“羊坪”,從字面上看,那應該是放羊人居住過的小平地,應該有牛羊,有青草,有炊煙。在云南,彝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幾乎所有的山里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羊坪只是中國西南地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的村落。從地圖上看,楚雄、大理、昆明、昭通、曲靖、紅河、畢節、宜賓、涼山、麗江……還有更多的地名,都是中國西南居住著彝族人的地方。當你從大大小小的地圖上把目光投向這一片遼闊的疆域,彝族人便用他們的行蹤,在群山、密林、水湄、河谷和草場,打上了諾蘇、納蘇、羅武、米撒潑、撒尼、阿西等數十個任憑時光怎樣沖刷也抹不去的記號。往歷史里深處看,你更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又一個彝族部落,隱居在時光所有的片斷上,向著四面八方不斷地延伸,從云南巍山縣的某個地方,從貴州威寧縣的某個地方,從四川昭覺縣的某個地方,向著群山深處,趕著羊群和蕎麥不斷地移動。聚攏起來的時候,他們甚至共同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南詔古國;分散開來的時候,西南地區曾經到處都是彝族土司的領地。所有的細節,都在太陽歷的刻度上,用陌生的彝文銘記在紙張上、羊皮上、巖石上。只是,我雖然居住在四處可見彝族人的地方,卻從來沒有深入地去了解過這個民族,哪怕是它龐雜的支系中的一群人。在云南,漢族人往往都是在平壩里群居,很少摻雜別的民族,這樣的情形往往導致了漢族很特殊的一種自我封閉性。如我,在青少年時期以前,所接觸的都是同族人。我也確實在很多地方看到過彝族人的身影。男人穿著土布衣服、嘴里叼著煙鍋,女人穿著色彩鮮艷的長裙,從山里趕著馬匹,馱著洋芋,在集市上賣了,再買一些日用品,匆匆忙忙地趕回去。然而,幾十年來,我竟然沒有真正去過彝族人耕種和睡覺的地方。就這樣,隨著車子越往深山里行進,我的心情竟然變得越來越激動起來。這是很久沒有出現過的一種神情了。
山路突然轉了一個彎,迎面便是越來越開闊的一塊窄長的小平地。太陽剛剛升起來,群山如蚌,微微張開,陽光便順著山勢探到地面上。深秋的群山安靜得像一個夢。遠離了人來人往的縣城,在羊坪,陽光看到大地合起手掌把羊坪小心地捧著,讓它從清晨醒來,半閉著雙眼,度過一個懶洋洋的季節。云從天上走過,把陰影留在寬闊的野地里,一匹馬獨自低頭,在離村莊很遠的草地上吃草。即將入冬的羊坪,草色變黃,枯瘦的草莖收攏全部汁液,卻變成了深紫色。那匹馬就是在漸漸變冷的深秋,披著一身秋陽,甩動長長的尾巴,把濕漉漉的嘴貼近地面,啃食地面上微甜的草莖。這時候,不遠處的河流,淺水微波在閃耀著金色的晨光。它從深山里流出來,沿著傾斜的峽谷,穿過密林,從淺黃色的高坡背后彎彎曲曲地與散布在坡腳的村落擦肩而過,帶著牛羊的蹄痕和它們在清晨呼出來的熱氣,流向另外一個村落。在羊坪,這樣的村落是很多的。它們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坡上,河谷間,森林里。簡陋的木屋被幾株果樹圍繞著,木屋與果樹之間,便是窄窄的院落。院子四周往往是幾塊莊稼地,用樹枝、木片編成籬笆,簡單地遮攔著牛羊鉆進去,幾只雞卻在枝葉里隱藏著,覓食。從木屋往地里走,中間是一條隨地形起伏曲折的小路,路邊長滿了野草、野花,雜亂地堆積著大大小小的石頭。這樣的小路,其實就是一條纖細的菜花蛇,它在大地上游蕩著,遇到灌木叢就鉆進去,經過坡坎便沉陷到陰影里,路過小溪就停留一會兒。等到匯入鄉間正道,再回首,那些葉脈一樣的小路卻看不見了,只有一些莊稼地用秸稈和枯葉點綴著漸漸清瘦的泥土。它們不斷地在車窗外面向后移動,移動,漸漸遠去。
車子飛快地趕過去,行人們便會在路邊停下來,注視著我們的車子靠近、靠近、再靠近。從他們身邊的晨光里,我們看到羊坪越來越近。鄉村公路從山里游出來,伸向一處房屋稍微密集一些的村落,那便是羊坪鄉政府所在的地方了。車輪旋轉,車后揚起一陣淡淡的塵土。車窗外面,三三兩兩的人,或背,或扛,或趕著牛羊,向著鄉政府大門口的集市走去。我甚至看到幾個彝族女人,身后背著沉重的麻袋,麻袋里裝滿了洋芋,彎著腰,一步一步,非常吃力地走在路上。當我們的車駛過去,她們又重新回到大路中間,繼續往集市走去。車子還沒有到鄉政府,熱鬧的集市上摩肩擦踵的人們已經把鄉政府門口的街面擠得水泄不通了。我們在進入集市之前下了車,步行走進去,讓師傅在后面慢慢地開著車子進來。
太陽如同一頂草帽,懸在東面山峰上面的天空中。明亮的陽光照耀著集市的屋瓦,照耀著地攤上擺放著的草藥、鐵器、布鞋、雞蛋、塑料袋、酒曲、仿制軍帽,照耀著店鋪里陳放著的作業本、方便面、墨水、礦泉水、菠蘿罐頭、鐵鎬。人們在街上雜亂無章地走著,我看見一些男人蓬亂的頭發覆蓋著臟污的臉,嘴里叨著煙桿,目光四顧,一會兒把頭伸進店鋪里去詢問某樣貨物的價格,一會兒拿起地攤上擺放著的圓鏡看看又放下。一些女人,頭上籠著沉重的彝族女人常戴的那種帽子,把裙裾撈起來別在腰間,身后背著一個竹筐,在人群里晃來晃去,看上合適的物品,買了,隨手往身后一拋,物品落進竹筐里,然后繼續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四處尋找要買的東西:面條、鮮橙多、洗潔劑。還有幾個老人,佝僂著腰,穿著破舊的衣服,在人群里艱難地走著,既要防備馬背上馱著的貨物碰到他的臉,又要提防緩慢地從人堆里開過的貨車碾到他的腳。幾只野狗,拖著骯臟的毛,在人群里四處亂竄,尋找可以果腹的食物。熙熙攘攘的人在擁擠的集市上左沖右突,紛亂的腳步踩起的塵土在陽光里洶涌。牛糞味、汗臭味、菜葉腐爛味、塑料味,全都混雜在一起,被晌午的陽光暴曬著,特別嗆人。一輛農用車噴著柴油嗆人的氣味,發出震耳的轟鳴聲,緩慢地經過集市。擁擠的人群讓這輛車幾乎停了下來,艱難地擦著擺在街邊的地攤、籮筐、行人的肩膀、從店鋪里伸出來的遮陽傘,一絲一毫地擠過去。駕駛員不時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一邊看著前方狹窄的道路,一邊對只顧蹲在地攤邊買東西的人大聲喊:“讓一下,讓一下!”車子漸漸逼近一匹馱著洋芋的瘦馬,這個龐大的鐵家伙,讓這匹馬似乎受到了驚嚇,慌張地向后退,然后,韁繩牢牢地扯住了它的嘴,它只能高高地仰起頭來,背負著沉重的貨物,臀部不斷往后坐,試圖掙脫主人手里的韁繩,逃離。然后,主人緊緊地把韁繩纏在手掌上,使勁往前拉。人和馬就這樣僵持著,受驚的瘦馬四蹄亂踩,行人四下閃避,街上頓時亂成一團。慌亂之中,人們竟然為這匹馬讓出一個很大的空間來,農用車順利地開進了一條巷道,熄了火,停了下來。街上又恢復了熙熙攘攘的場面。這時候,我看見鄉政府對面的山坡上遠遠地走來兩個人和一匹馬。馬馱著東西,兩個人跟在后面,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著集市往山下走。隨著山路的轉向,他們有時隱沒在灌木叢后面,有時穿過一片玉米地,最后被街上的矮屋遮住了。等他們再次進入我的視線的時候,他們已經匯集到集市里的人群里來了。我終于看清楚,馬馱著的是四只小豬,一邊各馱兩頭,放在一個竹筐里。兩個人,一個是男人,戴著一頂陳舊的藏青色帽子,油黑的臉讓他的眼睛顯得特別的白。另一個是女人,穿著小涼山彝族常穿的裙子,嘴里叨著煙桿,一邊走,一邊抽煙。他們在街邊一個停業的商店門前停下,把馬拴在一塊石頭上,再把裝著豬仔的馬馱子從馬背上抬下來,放在地上。他們彼此配合著,一起把捆綁竹筐的繩子解開,兩個竹筐同時落到地上,四只豬仔同時從竹筐里跑出來。女人很快抓住了她腳邊的兩只小豬脖子上拴著的草繩,男人卻只有抓住一只。那只小豬拖著草繩,竟然往鄉政府里跑了進去。男人趕緊跟著追了過去,在鄉政府大門旁邊的角落里停下頭來。男人靠近它的時候,放慢了腳步,悄悄地貼上去,小豬正在逃,男人及時用腳踩住了繩子,雙手抓住它的后腿,提起來,小豬頓時嘶叫起來。男人把豬仔捉回街頭,放在女人腳下,再把繩子交給她。四只豬仔脖子上拴著的草繩的開端,集攏在女人手里。她從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丟在面前的泥地上,小豬們便在泥土里安靜地尋找那些食物。女人在身后的臺階上坐下來,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依然不作聲。男人背起他的竹筐去買東西,轉瞬之間,他的身影就被行人淹沒了。一個女人走過來,看了看正在甩動著小尾巴搶食玉米粒的小豬,用彝族話跟賣豬的女人交談起來。陌生的彝族話,簡短,急促,顯然是在討價還價。幾番語言往來,女人轉身走了,賣豬的女人依舊坐在臺階上。她手里牢牢地抓住四根草繩的繩頭,任由小豬們不停地左右拉扯著。她的另外一只手卻不閑著,她把早已熄滅了的煙鍋往衣袋里伸進去,裝了一鍋旱煙出來,叼在嘴里,再掏出一只打火機,點燃了,默不作聲地吸著。偶爾,她從嘴里“吱”地擠出一泡口水,射向街邊,馬上便有一些蒼蠅落了下去,貪婪地吮食。又過了很長時間,剛才討價還價的那個女人又回來了。兩人講了幾句,成交。買豬的女人數了幾張錢,遞過去。賣豬的女人接了錢,分了兩根草繩過去。時間到了午后,女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蹲地臺階上抽煙。男人背著裝滿了貨物的竹筐回來了。兩個人把沒有賣掉的小豬捉回另一只竹筐,在馬鞍上捆好,抬到馬背上,趕著馬,往山里緩緩地離去。這時候,集市上的人漸漸稀疏了,地上到處都是菜葉、紙屑、水漬、馬糞。
街上的行人漸漸散去,我隨著一個羊坪的彝族兄弟,到他家去吃晚飯。在距羊坪集市不遠的一個村子里,我們圍坐在朋友家的火塘邊上吃洋芋和蕎粑粑。洋芋,其實也就是土豆,這種全世界最普遍的食物,在羊坪這個彝族地區,似乎已經融進了這個民族的生命里,讓彝族人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地茁壯成長。火塘里的木柴燃燒出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彝族人家的堂屋。那些熱氣騰騰的柴煙年復一年地烘烤著墻壁、柱子、屋頂上的瓦片,給它們涂上了一層漆一樣黝黑的色澤。那些揮之不去的色澤里,暗暗地彌漫著一種煙熏味,當你留意的時候,便會撲鼻而來;當你忽視,它就不存在。洋芋就是在這樣的氣息里,被火光輝映著,曾經在很長的一個時期內,成為一個民族極其重要的食物。蕎粑粑是彝族地區最具有民族特色的食品,高寒山區的特有農作物蕎麥,磨成面粉,加水調勻,彝族同胞們就把它丟進火塘里,烤熟了,乘熱吃。蕎粑粑咬在嘴里,濃烈的苦,像藥。火塘、洋芋、蕎粑粑,這樣的時刻,往往是有酒的。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個酒杯,白瓷的,拳頭大小,酒倒進去,微微地泛著細碎的泡沫。這樣的時刻,很少有碰杯,各自端起自己的酒杯,慢慢地喝,淺下去了,再倒上,再淺下去,再倒上。這時候,如果有肉,便是雞肉或者豬肉。雞肉是農家房前屋后散亂地放養著的雞,捉來殺了,去毛,簡單地剁成塊,放進鍋里,簡單地放上一些佐料,煮。鍋里的水沸騰起來,屋子里開始飄出香味,時間不長,雞肉就被一只大盆盛滿了。沒有完全熟透的雞肉,味鮮,但難嚼。相比之下,豬肉的做法就最具有民族特色了。在彝家,豬、牛等“四只腳”的肉食是用來招待尊貴的客人的。客人到來,主人家便開始根據客人數量的多少宰殺家里的一頭豬,剔毛洗凈,砍成拳頭大小的肉坨,放在大鍋里,放鹽,燉熟,撈起來。上桌的時候,人手一坨,大吃。
酒氣彌漫,酒意沉浮。酒杯起起落落之間,關于羊坪的過往,漸漸從酒里顯露出來。從地理的角度,我們知道,羊坪這個地處小涼山邊沿的山鄉,其實在小涼山彝族地區始終有著讓人難于忘懷的往事。許多年前,永勝這個地名,曾經覆蓋了很大一片區域。在北面,有一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叫做永寧。永寧曾經大量地居住著一群從遙遠的北方來的人,一度被周邊地區的人們命名為“西番”,后來才叫普米。它作為中國人口特別稀少的民族,至今保持了古老的傳統文化。跟他們一同居住在那里的,還有一群人,叫做摩梭人。他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是一個民族的統稱,即使是磨沙、莫些、摩些,都沒有太多地離開那個發音。后來,這個民族的另外一些人給整個民族取了個名字叫納西,摩梭便成為永寧這個片區的人們專有的名字,全稱為納西族摩梭人。在南面,有一片居住了大量漢人的地方,叫北勝。遠古的時候,曾經是施蠻和順蠻兩個古老的民族居住的地方。明朝初年以后,大量的江南來的軍隊居守在這里,也便成了如今滇西北漢族人最為集中的地方。就這樣,永寧和北勝,這兩個地名,各取其中一個字,這一片區域便叫做永北,后來再改為永勝。從北勝往永寧,便是從羊坪出發,進入群山,一路北上。羊坪在這樣的路途中,就顯示出了它的重要意義來了。一方面,作為門戶,它背后便是更加幽深的彝區,數百年來與小涼山血脈相聯;另一方面,面緊鄰漢人聚居地永北城,外面的世界里每一次潮起潮落,多少都會有一些濤聲、浪花飛入羊坪的山谷密林。
比如六十年前,一場社會變革在永北地面上風起云涌,羊坪便出現了一個漢名叫余海清、彝名為補約萬尼的彝族頭人。他作為羊坪彝族的實際統治者,帶領著彝區的眾多人民,在那個改天換地的時代里,與他的黑彝同胞的上層人士打開山門,把小涼山從奴隸社會帶進了社會主義社會。他的家鄉羊坪,也一度成為彝區一個重要的政治機構——羊坪彝務辦事處的所在地。國家的許多民族政策,從這里出發,陽光一樣照進古老的彝山,讓數以萬計的奴隸娃子們黝黑的臉上開始感覺到一種曠世僅有的溫暖。數年以后,小涼山再次經過了硝煙的洗禮,彝山終于又回到了它們的軌道上來。寧蒗,一個新的地名,出現在共和國的地圖上。在我的理解里,這個地名,其實還是延續了以往的命名方式:寧,是永寧這個地名當中的一個字;蒗,是另一個小區域蒗渠這個地名當中的一個字;寧蒗,其實也就是永寧和蒗渠以及它們周邊的相關地區的合并。從此,小涼山跟永勝分開了,那片區域,贈給了永勝一個“永”字。羊坪,這個曾經有著特殊地位的地方,也恢復了它原本應該具有的寧靜,如同它的地理環境一樣,緊緊地靠著這個“永”字,在永北城的旁邊,跟城里的漢人一起呼吸、歌唱、舞動,同榮共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