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美林
黃昏,一點一點地侵近,西邊的天空收斂住夕陽前的最后一片霞光。
橫穿村里的那一條小溪,緩動著輕輕的水流,越過去,是一座深灰色的建筑群。
老屋就在那邊。
我站在橋上。正值秋季,秋色最愜意,晴朗的天空里一陣颯爽,而我的眼前是一團深沉的顏色。
走過橋去,下面鋪滿石片的小路,小路一直延伸到老屋門口,碎石在腳下隱隱作響。
我輕輕地望著這座灰蒙蒙的建筑群,看著老屋,停住了腳步。在老屋的門口,我的眼前浮起了遠去的夢,一個嬰兒哭聲持續了整個夏夜,記憶里和一位老人的皺紋連接起來。那個炎熱的夏夜,頑皮的眼睛里點數天上那數不清星星,在一陣輕聲呢喃中、在奶奶的彎臂里進入夢鄉,甜甜的記憶不會因為奶奶的皺紋而漸漸淡忘。扇,奶奶,老屋,就這么地組成一個畫面。
如今,奶奶走了,只剩下老屋。
站在這里,我彎下腰又直起身,看看西空,看看腳下的土地,轉轉身,再看看四周,一切都似曾相識。詩人說:“故鄉之所以令人牽腸掛肚,因為那里有人類共同哭泣的聲音。”我想,那位詩人會不會也站在這個角度吟賦?
感覺上腳下有一種溫暖的接觸,這溫度似隱含了昨天未風干的氣溫,黃土地上的溫度似乎永恒地保持著,這溫度又一直充溢在體內某個角落,無法解釋般地定格下來。
我的腳步前進幾下,進入一條修長而空寂的巷道。巷道,靜得如深夜之謐,只有腳步窸窸窣窣地發出輕微聲響,靜靜地沉靜下來。這里,空落落的巷道宛如一條隧道;此時,連一聲聲雞叫也聽不到,人如隧道里的一顆微粒。我的四周,青一塊,灰一塊,這些老建筑色彩甚為單調,一排排房子成了最簡單的擺設。
一陣輕風送過來,我知道自己置身于滿地破礫的巷道中。輕風過后,建筑物上那細微的沙粒如塵煙般揚開,一陣風過來,眼里便有微微的痛。再轉過頭,橫的、豎的、原先莊重的建筑群,四壁漸成破舊不堪的殘垣斷壁,地上已散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灰土,覆蓋起來,已看不清地面早先的原貌。沒有人打掃,秋后漸冷的風似乎是一把天然的掃把,高過屋頂、失去監管的石榴樹在風里怒吼著,斷壁似乎也在風里搖晃起來。小小的屋宇,曾經祖輩就是在這樣的屋宇里,度過了一季又一季。時光最無聊,一點點地遺落;氣候最無序,雨水一點點地瀉落。一間間老屋就這樣一年一度在青苔里、在雨季里天然洗禮起來,一點一點地改變,變得破敗,變得荒蕪,變得沒落。站在這里,不需要費力,只需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就是慢吞吞地掠過橫橫縱縱、老得年紀記不清的破舊老屋。一家,又一家,每一家的舊門戶七零八落,梁木椽木經受不住了,便以雜亂的姿態掉落在地上,慢慢地成了朽木。倉促看起來它們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多了幾間不留意間悄悄地倒下的舊屋化成地上的殘礫一片,這殘礫一片便向四周延伸擴散開去,周圍便成了所有的殘礫的世界。我的心里,難以掩飾的一番掙扎,形成無數圈漣漪。一片片的記憶光片瞬間又掠過心中,一種惆悵,一種茫然。片刻,這種復雜的情愫又掠過心頭,曾經溫暖的感覺也在這一刻忽然有了一種刻骨的陌生。
我平緩一下呼吸,整理一下零亂的思緒。在這里,觸目所見的墻壁已經是純粹的黑色與白色。走近仔細一看,看到黑與白又滋生出灰色,這三種顏色交織相間而成。隨著腳步的輕移,我穿越了一條巷道,拐個彎,又來到另一條巷道,幾乎所有的房間都失去屋頂,空落落的四壁向天空坦蕩地敞開。我不禁想象,在某個尋常的日子里,天上的雨絲絲揚揚地下了起來,頂蓋沒有了,雨水是不是更肆無忌憚地流進屋里,到處侵蝕著破敗的墻體和脆弱的墻基?現在,舊居群四壁不成“墻壁”了,出現的是一片片斷磚殘礫;白色的墻體看不到原來的顏色,任憑發揮聯想,也再想象不出它當初的模樣。斷壁在風里沉默了,是呵,日子久了,被剝蝕成蜂巢狀一般,最外一層灰土也被風雨侵蝕而掉落,偶有幾顆白色的沙粒還頑強地憑著幾分勇毅仍舊綴留著。它也許會讓人記住它是多么團結、多么忠誠,而這些卻是很久遠的事,遠遠地拋在歲月的深處,沉淀在時光的繁華落幕邊緣。眼下,黑色的墻壁,都是屋檐瓦片斷裂,在雨季里雨水每一次來臨都匯集在一起直瀉淌流過,一天天,一年年,墻面就成了這樣的痕跡,自然便是最神奇的雕刻師。一次次的涼水沖刷、一次次的風雨剝蝕著,老屋外表的光澤一點點地褪去,這故居群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了頹唐、蒼黑和無盡的寂靜。這里是南方,我總把它們想象成江南的雨季,因為在雨季里,才能絆住想象和詩意,把它們描述成國畫里純色的水墨,在那個場景里,擁有的只是黑白簡單的顏色。
這么一來,我的呼吸稍為平緩,心跳也沒有那么快速了。
“喳……”這時,不知從何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鳥叫聲,打斷我的思路,在這空曠的巷道中飄蕩,久久未消。可能是燕子,我想。春天來了,這大片舊居群仍是它們的家。最后,在一家門口上面屋檐下找到一個燕子窩,小家伙正露出一個頭兒焦急地探望呢。這家人,以前是認識的,住著一對老夫婦。
那對老夫婦我是十分熟悉的,有一副好心腸。在以前,每逢看望奶奶,都是他們送來開水以供泡茶用。不知時隔這些年,他們是否安在,依然住在這里。聽到寂靜后面傳來腳步聲,里面的人可能因為驚動而走出來看個究竟。稍作遲疑,待神情有些適應后確認了身份,我便依村里的習慣對老輩作了稱呼。
“小……伙子,怎么……有得閑來到這邊兒?”老太太的言辭顯得有點意外,看來時隔很多年,我的外形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
“哦,我路過這里,順路看看奶奶住過的那間老屋,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
“噢,這樣呀,進來坐吧。對,就是喝口茶水也好哩。嗯,免客氣,個個都很熟稔。”她誠懇的口氣讓我頓時受寵若驚。
我走進去。屋里很狹窄,大概僅有十來平方,很陰暗,只有一個四方的小窗,比人頭還小。屋子里除了一張老式的雙人床外,只有零碎什物依次堆在墻邊四周,地面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濕霉氣味。她的丈夫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他見我進來,半帶艱難的咳嗽聲側身和我打聲招呼。我以低輩份的身份作一聲稱呼回了話,又說:“這邊前前后后可真靜呀,沒有幾戶留在這里居住了。”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在這種氣氛中說這話實在不合適。
“唔,當然啰,連住屋也都變得這樣老,年輕的怎會住得慣?個個都溜之大吉,咳咳……就連我們這些老頭先后也走了不少,只有我們這一類‘老不死的就繼續留在這里抽搐。哦……孬意思,年輕人,莫要見怪,我老頭子一輩子書讀得少,向來說話不打稿,直來直去。”
我連說不會不會,之后就陷入沉默。面對這樣的場景,我不知道怎樣應答才更合適。我望望老人的臉,老人的臉是一種深色的古銅色,我不敢多凝視,立即轉到外面的老屋。老屋里外顯得格外寧靜,連燕子的叫聲也聽不到了,寧靜、寂寞的氣氛片刻彌漫了這里的每一個角落。一對夫婦守著一間老屋,幾個老人守著一座空蕩蕩的老屋群,抑或一座空蕩蕩的老屋群守望著幾對老人?天地萬物,寂寥星空,外面紛繁的世界、喧嘩的聲音來到這邊,被沉淀了,被過濾了,或是最清凈的聲音。我感覺得到,老人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嘴里肯定還含著很多話沒說出來。可能是年齡的緣故,含住的一半其實是最緊要的,那是隱忍。有好幾次,曾聽到人家在議論老年人的說話習慣時,說得最多的是老人說話最是啰嗦。其實,老人就是把平均在漫長日子里的話集中在一起說出來罷了。時光在老人面前靜悄悄地流過,年齡只剩下圈輪的簡單疊加,日子如刀過無痕,歲月因為靜寂而更加漫長。
在言談中,我知道他們的子女長大后搬出去在外面安了家進行著新的生活。因為工作的原因,一年也難得回來三兩次。
“孫子呢,常會來到嗎?”
“很久見過一兩次,多數是電話機的聲音。”
我的腦里試圖想象著某一個極尋常的圖景:很久前,小孩的聲音在這里蕩漾,這里充滿歡樂與笑聲;后來,他們長大了,從這里搬出去;后來,又長出新的一代,而隨著時間的流變,他們的孩子如一只只忙碌的燕子,一年一度回歸。
我再看看老人的臉,臉上依舊黑沉沉,毛孔看得清晰,一個毛孔藏著一根細毛,另一個毛孔藏著另一根細毛。我知道老人的世界里,留下的正是小孩的聲音。一個小孩呢喃的叫聲,延續了若干年,一踏出這家門就沉淀和平寂了。轉回來,兒女的鬢上有幾根白絲,早年的呼喊換成爺爺奶奶的叫聲和巷道外永不知疲倦的公雞覓叫聲。
我不禁點點頭,不忍再朝這個話題說下去。
我向他們告別。
外面,昏暗的天氣一點一點地覆蓋下來,沒有月色,巷道里沒有燈光,但依稀可以看到地上的路。在這里,同樣的戲臺,同樣的演員,在生活里被切割成一節一節的劇集,演出不同的情節,在每個落幕的背影才依稀出現熟悉的輪廓。
我的腳下發出輕輕的聲音。舊屋外面的世界,密密地亮起了點點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