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忠義
繩 結
隔壁的學校,是個高考點。在高考的日子里,門口總要集聚許多家長。人一多就堵,像堵著某種希望流走似的,恨不得打了繩結拴住。
當年參加高考的情景,已成32年前支離的印象。那酸楚的往事,在我的散文《交情》里已有碎片式的交代。此時,我只是想那年的雨水多得出奇,以至連一段城墻都下塌了。那可是明朝的城墻,很厚的夯土,礎痕累累,仿佛千層鞋底上的納痕。
故鄉的那所中學,創立于1939年9月4日。那時日寇侵華,東部國土盡失,學人紛紛南渡或西游,囿于西部僻壤的故鄉,漸開現代文風,也應該是得益于彼時。據說縣南鄉間,有叫閻文丞的鄉紳,早年就讀國立北京政法大學,學成回鄉,立志地方教育,屢經甘苦悲欣,終籌資建起這所學校。但因資金匱乏,校址便依了城南與城東相界的城墻,倒省卻了砌筑東南兩墻的費用。此地最早是近圣書院,后為廢墟。1874年縣令呂某,又在其址建壽名書院,倡之“學優品粹”,以為學訓,現在叫校訓,一直沿用至今。
學校的大門,是一組仿西洋建筑,并排三道門,上方高聳“人”字脊,像教堂門廊上的形制,遠遠望去或走在其下,都能覺出自己渺小。校門背東面西,朝暾初耀,夕陽余暉,都能從門廊灑過,人影出出進進,拖得很長。校門兩側由地方名士孔宗堯所撰“中原自古為文物之邦,何世無才,養成枝干參天起;學校于今乃英年所匯,諸生有志,切向根源實地來”的長聯,為歷屆學生津津樂道。校門前方400米靠左,是一片洼地。雨天,東西南北形成徑流,經年累月注入,便成了“澇壩”。風水先生說,這是學校的墨盒,似乎文脈賴此方可不竭。
記得一進校門,夾徑兩側是兩處花園,園內草青花濃。尤其兩株梨樹,于春秋季節,或以花開,素白如雪,一陣風搖樹動,灑彌徑碎玉;或以果結,枝垂樹彎,一陣秋風吹來,葉斂實呈,欣欣向榮,與人別樣的感覺。
敲鐘的校工姓仇,住在貼著南邊第三道門的門房里,臉上總帶著微笑,往掛著大鐘的木樁走時,腳步不緊不慢,打雷下雨一概如此,據說是掐算好了,分毫不差。鐘聲很有節奏:“咣咣咣~咣”,前三聲是勻速敲響,待后邊的一聲響起前,則要像音樂中的休止符一樣休止一下,而后就“咣”地一響,遂連成一串“咣咣咣~咣”, “咣咣咣~咣”,非常洪亮和諧,三里地外聽得分明,附近農民都以這鐘聲判斷時辰,安排作息。
從學校高大的門廊里,出出進進的年月,正趕上十年浩劫的末期和粉碎“四人幫”,也經過了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第二年,即1979年。顯而易見,從前很多時光是被荒廢了的。
1978年大概是上高一的第二學期,學校貼出通知說,全年級進行考試分科。當時有7個班,約350人。各吸納30人分別組成文科班和理科班,相當于100人里各錄取8個。我報了文科班,張榜那天,站在榜下一看竟有我的名字,似乎是第十八。這是生日里的一個數,應是吉祥數字。
然而,那年高考時,學校的城墻在聳立了37年后(如果從明朝算起,應該是600年了),竟坍塌了。泥土委于兩旁,中間形成豁口,像缺牙人微張的嘴巴。為了節省一段路,考試時就從這豁口里出入。踏過數百年前夯筑的土層,走進考場,最終與我們中的大多數一樣也落了榜。
那年文科班,只有5人考上了大學,其余全被擠下獨木橋來。還記得那篇高考作文,是將何為的小說《第二次考試》改成《陳伊玲的故事》。考完出來,都搖頭,都說沒改寫好。那小說敘述的是,一個有天賦的音樂女孩,在參加第二次聲樂復試時,因頭天夜里,在臺風引發的火災中,安置災民一夜未眠,出現聲色喑啞,音質銹澀,與一試恍若天壤。這是一篇主考官發幽探微,廓清真相;主人公如愿以償,皆大歡喜的故事。
可是,這一切對于我們而言,就仿佛是美麗的童話。我們,只有復讀,等來年再試。事實證明,不止是一次復讀,最多的竟達到四次!就這樣在辛酸的復讀中,陸續又有幾人考取了大學。有趣的是,先考取的,大多回鄉做了教師;后上榜的,則讀碩讀博,做教授或當了老板。
那天,與一個高中時的同學閑聊,他說,他老婆也是學文科,大學畢業。說起時便直聳鼻子,他說,他們懂得太少了。我們又讀又背裝了一肚子知識,在試卷上寫得密密麻麻,卻比不過人家一條一條的要點,寫得慢慢悠悠,從從容容。我解嘲說,人家是應試教育,我們是素質教育。在應試的道路上,不得不承認,我們中的大多文科生都是費力不討好的。
但我還是為我的母校感到驕傲。因為,這所學校的畢業生中,曾走出過姚檀棟、尚永豐等兩位中科院院士。還有一位科學家叫楊子恒,雖未進出這所中學的校門,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本籍人士。取得這些成就的人,都出現在近年,這是通渭歷史上的奇跡。
時間過得真快。1979年以前的那些老師,大多畢業于“文革”初期知名的大學,南北人士匯聚那里,客觀上就是五湖四海支教扶貧。依稀記得至1982年后,他們中大多熟悉的身影,都漸漸隱去了。有的于此前考取研究生,據說在大學當了教研骨干,有的調到了東部、中部、南部或西南部的發達地區?,F在大多也都成了70歲左右的老人。
從1979年算起,歷史款款翻過32年,如今90后成了高考的主人公,我成了一個資深的看客。看著在擴招的路上,孩子們精神抖擻,毫不擁擠,基本都能如愿以償,著實羨慕得一塌糊涂,一時間竟在街角不自覺地徘徊起來。
徘徊時,便想起早年間那所中學的校門,以及校門前邊那一方“墨盒”,乃至校門里邊那兩處花園。那富有特色的校門,據說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拆除,那“墨盒”也在吸干了水,填平后蓋起樓來,花園好像也沒有了,從前的老師也沒有了,同學也沒有了,我的大學夢也沒有了。從前的記憶恍惚間,就綰成了一串牢牢的繩結。
幸福不易
這是一個秋天的上午,陽光從遠處的樓縫斜射過來,兩個白薯在一片明輝下冒出了白氣。女人很欣慰,她用報紙包完一個白薯,就遞一個出去,接過白薯的倆孩子便麻雀般地跳起來,同時發出非??鞓返穆曇簦m然很短促,但女人的臉上卻掛了很久的笑紋。這是女人用一把幾乎由毛票湊起來的錢,為孩子買的白薯,滿足了孩子的愿望,當母親的心里別提有多幸福了。這女人二十六、七歲光景,鼻廓挺拔,眼睛很大,一副鵝蛋似的臉上長了雀斑,因為皮膚幾成褐色,故隱沒其中,只有這樣綻了笑容,才似乎隱約可辨,這一張面龐此時恰如恢復了活力,非常動人。
這個女人經常蹬個很破的三輪車,讓兩個孩子坐在上面,從樓群里穿來穿去。在一些樓下,她亮起嗓子:“收廢品嘞,收廢品嘞”,聲音像風一樣飄飄搖搖。就這樣吆喝時,樓上有的窗戶就吱鈕一聲打開了,有腦袋探出來,大聲招呼她。她把車靠在路邊,仰臉往上張望,看清了招呼她的人,就真誠地問人家:“你在幾樓,我跑上去吧”,人家就告訴了樓層,她拎起秤桿和編織袋,一溜碎步往那樓上跑去。一天到黑,這女人有多半時間,還在各個垃圾箱之間忙碌,到那里撿拾,不需支付費用,只需付出辛苦。辛苦實實在在,與生俱來,而生存方式偏又是土里刨食,所以一切都順理成章。
與小區一墻之隔,有一排簡陋的房子,這女人和她的家人就住在那里。女人的丈夫,常常穿一身工裝,早上出門時把安全帽提在手里,粘在上面的水泥干了,有許多斑塊晃來晃去。女人有時跟丈夫走到前邊的巷口,站在那里熱熱乎乎的,一直說個沒完。最后,總是男人擺擺手,把一場交談以作別的方式結束。女人看著男人,直到背影隱到墻角那邊了,才把眼睛挪到別處,身后的情形那男人卻渾然不覺。
一天下午,這一排房子前的空地上熱鬧起來,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什么,但的確是很熱鬧。兩個孩子似乎跟著一個會動的玩具,蹦著, 跳著,喊著,叫著,那玩具走一陣,停一陣,他們就拿起來,擺弄一陣,就又走了起來,最后還是不走了,孩子們跪在地上,把那玩具推過來,推過去,開心地拍著小手。這是他們的媽媽在垃圾里揀得的,想不到竟帶來了這么大的快樂。他們的媽媽似乎又突發了奇想,順土堆支起一塊門板,孩子爬到土堆上順門板出溜下來,胳膊像翅膀似的舉著,簡直是輕靈的鳥兒飄然而降了。歡快讓站在土堆旁邊的女人,樂得把腰都彎下了,這一瞬女人仿佛籠罩在幸福的光暈里。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一個朋友聽時,他正處在痛苦中。那時,他有許多迷茫,在心里糾纏成了疙瘩。他并不缺少吃穿用度,他屬于那種無需付出過多勞苦,就可以豐衣足食的人,他卻說,活得太累了?!半y道不能找點輕松的片刻嗎?”我問道。他說:“人都各懷心思,哪兒還有輕松可言?!彼軣o奈地攤開了雙手。
我知道,他這是在官場或者職場上遇到了麻煩?,F在流行一種攀比風,有些官場沒有道理地專比官大,有些商界一味地光顧賺錢,有些職場人士暗中叫板:力出得少,好得的多。有人為了官階再升一級,用上了貪污或搜刮的各種辦法,賄賂上司,連做夢都是人上人。有人吃喝用度全都報銷,卻還要遞進這種利益,忘了身份,反感約束,恨不能把公都變成私。一些職員(或官員)諳熟見風使舵,諂媚阿諛,一旦成了 “紅人”,雖水平欠佳,出力不多,好處卻大把回報。
我凝視這位朋友,我不知道他屬于哪一類。他即使是一般工薪,卻也架不住一個“比”字,要命的是它不比能力、不比原則,不比奉獻,所以人越比越泄氣,越比越缺少誠實,越比越沒有干勁。這當然影響了人的價值觀和人際關系,嫌貧愛富,笑貧不笑娼,橫豎什么都不信,只信“錢”,欺上瞞下,弄虛作假,坑蒙拐騙,陽奉陰違,在這樣的泥塘里,我忽然感到了幸福的不易。
我給朋友還是講完了我的故事。幸福應當是出自個人感覺的,盡管其指數,可能受社會風氣影響,但它畢竟不因貧窮或富裕而盈縮,也不因窘迫或顯達而明滅。我堅信,真誠而又實在地生活著的人,不管有多窮,有多富,從理論上說都應當能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