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詩六首

汗漫，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漫游的燈盞》。曾獲“河南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詩刊》新世紀（2000-2010）十佳青年詩人獎”、“西部文學獎”等。現居上海。

唐 河

我曾經渡河、進入縣城、上學

我曾經渡河，娶了縣城里的一個女同學為妻

我曾經渡過這一條河

渡船周圍的浪花仿佛木質船身開出的鮮花！

我渡過了這一條河

魚群在漁夫和魚鷹的眼睛里生動活潑

而今，我像唐河一樣迅速衰老

河床上的野草，如河水死去后留在床上的遺物

而今，河上的圓形石橋像我腰部的圓形皮帶

在裝飾、嘲諷著身體內枯竭的心潮

異鄉人開車路過，請加速

忽略一條河流對本地景色和少女步姿的影響

我步行，路過，看見河邊樹木在開花

就夢見了少年時代的渡船和浪花

當然，在雨季，河水會閃現于河床

像一個人晚年的回憶錄里出現了謊言

河邊祖墳里埋著我的先人

他們土地下的生活也需要虛構出一條唐河？

唐河下游，下游的下游，是我客居其間的上海

家中的水龍頭努力扭曲身子回望上游

妻子在水龍頭邊洗菜，假裝像在唐河邊戲水

而我縮小身體，就能像一個少年通過水龍頭游回故鄉？

——所謂“故鄉”，就是亡故了的家鄉

喪失了唐河這一條水路，我，已經無家可歸

上海之春，2013

上海，2013年，三樁事、三個馬樁上栓著的

躁動和不安，使一個不太典型的春天

區別于往年——

一，豬游泳（病死的豬群在黃浦江游泳，被阻止于

松江一帶）。豬耳朵上的標志環，在江水中閃亮如耳環

為死亡裝飾出一點美感？

二，禽流感H7N9來襲（禽鳥市場封閉、

公園池塘鴨鵝禁游、若干病人住院、一人死去）

有翅膀的事物、充滿飛翔欲望的事物，潛在某種危險？

三，復旦大學醫學院一青年才俊被同學謀殺

（警察測出飲水桶中特殊的化學試劑）

知識就是力、惡力？

三樁事，歸于一：毒。一個有毒的春天。

但“毒”字中為什么有一個母親？

為了讓母親們在“毒”字中疼痛、憐惜、追問？

此時，上海，一個詩人，感覺書桌上墨水的暗淡處

也是有毒的——他寫作，是在以毒攻毒、

還是加重了詞語中的毒素？

鄉村春天

一場夜雨之后的田野，像新婚的床

拖拉機突突突突的聲音壓抑不住青蛙的歡叫

殘余的若干公牛，感覺自己的陽具灼熱、尖銳

繡花針夢見自己變成開滿花朵的枝條

從驚蟄、清明到谷雨，村莊心軟得像春風

長舌頭的溪水說著流言

年輕人基本都去城市里謀生了，坐在流水線上

突然聞見了田埂上的草香

野草一樣的孩子，趕著一群甩著臟尾巴的羊

咩咩羊鳴使他突然想起匯款單里的娘

一個掘土種樹的老人，從樹坑的結構里

感受到了墓穴的力量

田園詩

一張超市購物小票分行打印出下列清單——

“ 聯華超市白蘭店

蘋果5.12元

花菜3.91元

蘿卜3.81元

洋蔥6.69元

土豆4.76元

豆角6.78元

冬瓜6.69元

筍4.50元

姜3.33元

蒜苗4.00元

西紅柿4.80元

萵苣3.23元

共計57.62元

收款100元，應退42.38元

收款員張紅艷3月25日14：00 ”

一首詩，超市購物小票系列詩之一

題目：《聯華超市白蘭店》

主題：田園

作者：張紅艷

寫作時間：3月25日14：00 。

她每天還會觸及大量其他詩歌主題

如“婦女用品”、“分裂的動物”、

“激素中的海鮮”、“隱秘的化工廠”、

“混亂、可疑的生活”等等。

她堅持用“元”押韻

在加法中重組事物之間的關系。

超市購物小票系列詩在收銀臺上沙沙沙沙

抒寫，一首一首被塞進購物袋里

或者，在風中飛

詩人張紅艷應該愛這首

《聯華超市白蘭店》

每一行蔬菜、水果，風格清新。

與夾雜“避孕套”“潤滑劑”“除蟲劑”“刀子”

“馬桶蓋”“蚊香”“染發劑”

之類詞匯的一張后現代風格的購物小票相比

這首田園詩多了浪漫和美感。

會讓張紅艷聯想起鄉村和親人吧？

假設她來自鄉村，會加重浪漫和美感。

她寫作的基本原則應該是：

拒絕形容詞、動詞、副詞，把田園、牧場、

湖泊、礦山、異國他鄉、工廠

直接分解、陳述，成為分行的名詞

一個購物者的腸胃、體態、心境和嘴臉

在一系列名詞里、

在一張購物小票上，浮現——

他是真正的作者，但隱姓匿名

或者說，他，才是張紅艷，

張紅艷是他的筆名之一。

他進入這個城市的不同超市

就會在各種購物小票上擁有不同筆名

比如，“劉麗”“胡海燕”“高娟娟”……

一張張、一首首超市購物小票系列之詩

隱約凸顯出一個購物者的欲望

和絕望的大致輪廓，像田園、牧場、湖泊

或者礦山、異國他鄉、工廠？

用購物來彌補失意、產生詩意——

“元”，這一韻腳的力量如此強大

幾乎可以統攬人間所有名詞

去與一個人的感傷、隱疾和歡愉相對稱——

除了“愛情”？一張購物小票上

不可能出現“愛情45元”的字跡？

一個購物者，名詞分行組合者，他，

或者說我，就是詩人張紅艷、

劉麗、胡海燕、高娟娟……

那些在收銀臺上寫作、收錢的女孩們是

我的化身、替身？用鮮艷，

用一首《聯華超市白蘭店》

來轉化、替換掉一個老人的暗淡

——我愛這首蔬菜、水果構成的田園詩

月度信用卡賬單

某銀行月度信用卡賬單又寄來了

為他回首一個月的時光，提供了路標。

一系列刷卡行為，在刷新個人生活？

刷刷刷，像懸在空中的油漆工在刷新一面舊墻？

“那一筆筆支出數字后面的平庸、鮮艷

和暗疾呵……”他閱讀賬單

像閱讀回憶錄中的一章

“用數字代替文字敘述往事，更準確、節制、私密？”

一系列的收銀臺、餐廳、超市、賓館、車站、

航空港、人面桃花……

讀著，回憶著，他的表情就有一些猶疑不定、恍惚：

“那個刷卡的人，是我嗎？”

月度信用卡賬單的還款日，他記得很清：

每月十日。像一個年輕女人記著自己的月經期。

去某銀行還款的路上，他感嘆：

“又一個月。又一次流逝……”

限 制

走，被限制，成為舞蹈（也可能成為鐐銬）

明亮，被限制，成為星辰（也可能成為灰燼）

血，被限制，成為軀體（也可能成為血栓）

時光，被限制，成為一生（也可能成為手表指針）

詞語，被限制，成為詩（也可能成為廣告）

人，被限制，成為個人（也可能成為人們）……

被限制，這是命運

但你可以選擇上述括號之外的立場和空氣

并借助于異性或異性般的事物，來堅持、呼吸——

舞蹈、星辰、軀體、一生、詩、個人……

就全部向你涌來。否則，你就處在括號以內的高墻下

嘗試撐桿、越獄、被一條狗吠叫著撲來